第 32 章
片片月光徐徐洒落,洒在屋檐,洒在墙角,洒在影影幢幢的枝头。点点星辉银光透過绢帕的细密纹孔,清冷的漫照在赵若歆姣美沉静的面庞。
赵府四姑娘,翰林学士之女,未满三岁就被圣上钦点为皇子妃。生母虽然早逝,父亲却痴情无比,十几年不曾续娶,阖府嫡子唯她一人。
多有福气呀。
京中的姑娘谁不羡慕她?
赵若歆嘴角轻轻缓缓地勾起一個嘲讽的弧度。
這世道的女子,仿佛只要有一位体贴的夫君,再有一位慈蔼的父亲,或许将来再添上一位孝顺的儿子,便可以称得上人生圆满。更何况她的姻缘乃是鸾凤和声的赐婚,她的父亲乃是才德声望的名士,她真真是一個人人欣羡的有福之人了。
只要面上姹紫嫣红,哪管你根部千疮百孔。
父亲赵鸿德,风度翩翩、英俊潇洒,年方二旬便已经高中探花。据說金榜题名之时,高头骏马之上游街的年轻探花郎,几乎要被街肆两畔酒楼上姑娘们抛下的菱花给淹沒。时至今日韶华不再,也仍然是名温文尔雅的美大叔。
這样一位文人名士,却生生因为悼念亡妻而发誓终生不言续娶,世间谁听了不要夸赞一声赵学士痴情绝恋?
哪管赵学士小妾纳了七八房,瘦马名妓皆搜罗。
外人皆說父亲为了她不惜悬空正妻之位十几年,生怕再来一個续弦生下嫡子嫡女会影响她的地位,是世间罕有的顶好慈父。
她也感激父亲为她做的這一切。
同时也疑惑。
既然父亲是世间顶好的慈父,怕诞下其他嫡子嫡女影响她的地位,那父亲为什么又要生下十几名庶子庶女来分薄她的宠爱呢?
又既然父亲是最最痴情不過的名士,那为何后院的姨娘们环肥燕瘦、争妍斗艳呢?而且又为何父亲的第一個子嗣,竟然是三姐姐這個庶女呢?
可见世间之人的說法,做不得数。
她小时候上山爬树、下水捞鱼的时候也曾格外顽皮,每每就为此挨上父亲的打。那会儿她听着旁人說父亲深情和慈蔼就受不了,只要一听這些话,心裡就仿佛有团火在冒。
如果父亲果真对逝去的母亲一往情深,为何阖府上下竟然找不到一丁点母亲的遗物!她年纪小,压根不记得亡母的音容笑貌。偶尔心血来潮想要悼念母亲,竟還要跑到隔壁大伯府上的家庙去。整個赵府只有那裡,才挂着母亲的一幅肖像。
大概五岁多一点的时候,有次她又因为顽皮被父亲拿着柳條打。
被打得狠了,她气愤地从地上爬起来,指着父亲的鼻子骂:“你這個沽名钓誉的老匹夫!王八蛋!臭瘪三!你若是果真喜歡我娘,你就不会舍得這么打我!!”
父亲执着细长柳條的手悬滞在半空,嘴巴张地比鸡蛋大。
她喊出那句话的时候,本意是想借着母亲的名头,勾起父亲对亡妻的思念与深情,从而免了她的责罚。谁知這句话喊出,父亲的确是呆愣在半场,可旋即就又挥着柳條铺天盖地的抽過来,口中骂骂咧咧:“顽劣!粗俗!丢人现眼!小小年纪就口出秽语,将来怎么当一個皇子妃!”
疾风骤雨的柳條抽打在她的身上,又凶又猛,哪有一丝一毫因为悼念亡妻而手软之后的慈蔼?
她被打得狠了,半夜哭着溜去大伯府上找祖母告状。她知道祖母最疼爱她了,定然会为了她狠狠责罚父亲。
然而祖母看着她小胳膊上殷红的鞭挞痕迹,只是叹了句:“四丫头,你父亲也是为了你好。”
为她好为她好!
人人都說是为她好!
偏偏她自己并沒有感受到半分好!
身为唯一嫡女,住在自己家裡处处不便;身为未来的皇子妃,去往宫裡处处遭受白眼;既然那么多人为她好,为什么她的日子過得沒有半点自在和舒适?
她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喊了出来。
祖母叹了口气,摸着她的头摩挲:“四丫头,我知道你聪慧,可太聪明的女人在這個世道上是活不下去的。要想活得好,就得做到难得糊涂。凡事不要看得那么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够了。”
“這些话祖母也就只跟你說這一次。”
“祖母也首先是你父亲的母亲,其次才是你的祖母。祖母不可能为了你這個孙女,就去责罚自己的儿子,责罚赵氏世族的顶梁柱。”
打那以后,顽劣调皮的她就逐渐变成了京中贵女争相效仿的对象,也成了许多人口中的“傻人有傻福”。
不然怎么办呢?
她都已经知道了,她若是想活得好好的,活得健健康康又幸福安宁,就只能不去计较。不跟父亲计较,不跟宫裡的贵主们计较。也不跟,祖母计较。
只是沒想到,就连席轩哥哥和三姐姐竟然也觉得她傻。
她仰头,仔仔细细地看着手中的這方素雅的宝蓝湖锦绢帕,轻轻摩挲着上面绣着的那轮浅浅的银钩弯月。
席轩哥哥說,這是他随手捡到的帕子,因为对三姐姐不熟悉,所以沒能联想到這方帕子是三姐姐所绣。
赵若歆轻轻地叹了口气,有时候太刻意反而就显得太虚伪。
先不提這方帕子的颜色乃至面料,都和席轩哥哥身上的那件织金锦袍一模一样,明显是先前穿衣时搭配携带。只說這帕子上的银钩弯月,席轩哥哥說他未能从此联想到三姐姐。
可席轩哥哥纵使来赵府学堂进学的次数不多,一年也总是有那么二三十回的,他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在学堂裡与她形影不离的三姐姐呢?明明互相都一直客气地打着招呼的不是么?
刨去学堂进学,席轩哥哥偶然也会来府邸看她,时不时地也会和在她院裡坐着客的三姐姐撞上。虽然互相也都及时避开了从沒讲過几句话,可席轩哥哥就当真注意不到三姐姐嗎?
要知道,三姐姐最喜爱她自己的名字。
别說是荷包挂坠和头顶首饰了,三姐姐平日裡恨不得连掩在裤裙下的软鞋多要绣上两轮月亮图案。但凡只要注意到三姐姐,就该注意到三姐姐身上满当当的弯月。
又何况,京都谁人不知道门口挂着猎猎银钩弯月旗帜的九宝阁,是赵府三姑娘的产业?
抛开這些都不谈,就算席轩哥哥当真是长在深宫而两耳不闻窗外事,平日裡正人君子到不曾对她身边的三姐姐有過一丝一毫的注意,确实就不晓得赵府出现的弯月标志只可能是三姐姐赵若月所有。
那么他,作为心爱自己的未婚夫,也该知道她赵若歆的帕子上绣得都是一個浅浅的“歆”字。
有些事情一旦想通了关窍,顺理成章地就能发现出很多蛛丝马迹的端倪。
她和三姐姐关系如此亲密,又如何能看不出三姐姐和陈姨娘的一点小心机,不過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左右三姐姐和陈姨娘也不能实际损害到她的什么利益,可這么些年,三姐姐和陈姨娘对她的体贴和帮助确实是实打实的。
哪怕只是一盘精致的小菜,一套合身的襦裙,她也的确是享受到了陈姨娘和三姐姐带给她的细微好处的。
因而对着陈姨娘利用她争宠的小心机,三姐姐利用她分薄父亲宠爱的小心思,她都做到了祖母說的难得糊涂。
反正父亲也是要宠小妾的,宠哪一個不是宠呢?
三姐姐待她很好,她就是把三姐姐当作嫡亲姐妹又如何?
彦文彦武的确是庶出,可她也确实沒有嫡亲兄弟,将来注定要倚靠庶出兄弟,那么就提携提携彦文彦武又如何?
日子怎么样都要過得,何必就事事都寻根究底的给自己找不痛快。
只是赵若歆沒想到,三姐姐惯常和她争争父亲凉薄的宠爱也就罢了,竟然還把手伸到了她的未婚夫身上。
她也愿意去相信襄王有意而神女无心,努力想要說服自己三姐姐对席轩哥哥无意,所有私下裡的爱慕都是席轩哥哥单方面的一厢情愿。
可怀疑一旦产生,许多事情就根本经不起推敲。
三姐姐跪在学堂的院子裡,满地未曾完全融化的积雪将她的袄裙染湿,她的双腿已然被浸透,再這么跪下去,势必影响膝盖关节。就算不会埋下风湿的隐患,未来几日的酸胀痛楚也是难免的。
可三姐姐从来不是這么愚孝的人。
小时候她俩一起罚跪的时候,三姐姐都知道事先让陈姨娘缝两副棉花护膝,跟她一人一副的绑在腿上。父亲前脚离开,三姐姐后脚就敢拽着她从地上爬起来歇息。
眼下学堂积雪未散,雪地凌乱又清晰的几排足迹证明父亲已经去過学堂。三姐姐罚跪卖惨的目的已经达到,以三姐姐惯往的性子根本不会再继续愚孝认罚,随意做两下样子就可以收工大吉了。
可她去往学堂的时候,三姐姐仍然端端正正跪在雪地裡,姿态柔弱凄美,令人心生怜惜。
這就证明,三姐姐還在等着其他人。
等這個其他人看完她楚楚可怜的雪地罚跪姿态后,她的這波卖惨才会圆满收工。
祖母在隔壁府邸,从来也沒有亲自過来监督小辈受罚的惯例。而她赵若歆打小就在卖惨這点上和三姐姐知根知底、互帮互助,更加不会是三姐姐想要作秀的对象。
那么府邸裡就還剩下一個人是三姐姐想要靠卖惨来刷好感度的。
那就是她赵若歆的未婚夫,正在前院大客厅裡跟父亲闲谈的三皇子楚席轩。
赵若歆轻轻地将绢帕收起,在月光清冷冰凉的照耀下,顺着青石小路缓缓地往学堂走去。
学堂裡,楚席轩心疼地将赵若月从雪地裡拉起来。
“月儿!冰天雪地的,你怎么会跪在院子裡!”楚席轩将赵若月拥在怀裡,举着赵若月两只冻得通红的冰凉小手放到怀裡取暖。”他转头训斥赵若月的丫鬟舒草:“你是怎么伺候主子的?沒瞧见你主子都冻坏了嗎!”
舒草吓得连连低头。
“不怪舒草,是祖母罚得我,她一個丫鬟能有什么办法?”赵若月虚弱的說,勉强地露出一個笑容,欲推還迎地想要将手从从楚席轩的怀裡抽出来:“月儿手凉,不要冻坏了殿下。”
“怎么会!”楚席轩捉住赵若月无力地想要抽离的柔荑,心疼地摩挲着放到嘴边哈气:“瞧你,都冻成什么样了?又沒人看着你罚跪,你就不能躲躲懒嗎?”
赵若月摇摇头:“长者之罚不可拒。祖母一向仁慈宽厚,她既然罚了月儿,就证明月儿确实做错了事情,月儿就该踏实本分的受罚,而不是偷奸耍滑地想要去躲避自己犯下的错误。”
“你啊!”
楚席轩又气又心疼地点了下赵若月的眉心,看着她巴掌大的脸颊叹道:“永远都是這么的实诚!一点都不知道灵活变通,這一点你可比你四妹妹差远了。换成是你四妹妹,她可不会這么老实地跪在這裡挨罚,肯定早就溜得远了。”
赵若月面上露出一丝苦笑和羡慕:“四妹妹是嫡女,天生的娇女,有這样做的资本。月儿怎么能和她比呢?不像四妹妹這种金贵的嫡女,月儿生为一個庶女,在府裡過得一直都很艰难困苦。”
“为了得到长辈的欢心,月儿只能努力把每一件事情做好。即便是长辈们严苛无理的责罚,月儿也要尽可能地去执行的尽善尽美。只有這样,祖母和父亲他们才会多注意到月儿一点。”
“苦了你了。”楚席轩說,感同身受:“出生不高的孩子总是在长辈那裡受倒更多的苛责和要求。這份辛苦,我是懂得。我在宫裡,因为母妃品级不如贵妃,母族也不甚显赫,时常也会受倒這样的苛待。”
“殿下!你怎么把自己和月儿比呢?”
赵若月惊呼,涟涟带着泪的美目裡满是敬慕和不赞同。
“月儿只是臣下家的一個小小庶女,才学品貌接不如四妹妹优秀。可殿下你才高八斗、文武双全,是所有皇子裡最优秀的一個,除了母族不显其他哪一点不如其他的皇子?您怎么能如此妄自菲薄呢?殿下是皇子,皇子本就不分嫡庶。在月儿心裡,殿下就是天下最完美的一個男子!”
“月儿!”楚席轩听了十分感动,拥着赵若月的手更大力了些:“世人皆愚笨,只有你会這样慧眼识珠地看待我。如果我是千裡马,那月儿定然就是那识马的伯乐!”
“噗!”赵若月娇俏地一笑,故意倚在楚席轩拖长了音调,用不认可和不看好的口吻說道:“殿下怎么可能是千裡马呢?”
“哦?”楚席轩蹙起了眉,微微冷下了脸:“本殿不是千裡马是什么”
“殿下当然是高高在上、遨游九天的龙子啦!怎么可能是那屈屈的千裡马呢!”赵若月俏皮地說。
“你啊!”楚席轩伸出修长的食指,轻轻地刮了刮赵若月精致小巧的鼻子:“這么促狭!”
“那殿下喜不喜歡促狭的月儿?”赵若月得意地问道。
“当然喜歡,我最喜歡你這份促狭劲儿了。”楚席轩笑着說。
学堂院内,二人情意绵绵,热烈的情愫似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能战胜深冬夜晚的冰寒,即便是身上湿冷地站在寒风裡也浑然不觉,丝毫感受不到凉意。
院外,听着墙角的赵若歆面无表情。
亲耳听到她的席轩哥哥說出喜歡她的三姐姐,她的内心竟然沒有丝毫的波澜,反而有一种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的平静。
“小姐?”青桔担忧地看着她。
赵若歆轻轻摇头,止住青桔的话头。
院子裡,温情還在继续。
楚席轩蹙起了眉头:“对了,赵老夫人为什么要罚你?”
赵若月低下头,声音哽咽,神情无辜又懊悔:“月儿做错了事,自然要挨罚。”
“你做错了什么事,赵老夫人要罚的這般狠?”楚席轩问道,不悦地說:“你虽是庶女,可好歹也是她的亲亲孙女儿啊,她竟然也能下得了這份狠心,真是個铁石心肠的东西!”
“不怪祖母!”赵若月连忙說道,伸手遮住楚席轩的嘴:“呸呸呸!不许你說祖母坏话。祖母是月儿的长辈,不许你這么說她!”
感受着唇上突如其来的清凉柔软,楚席轩心裡一动。他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覆在唇上的雪白柔荑。
“殿下!”赵若月又羞又恼地抽出自己的手,在地上跺了跺脚。
“月儿害羞了?有什么的。”楚席轩心猿意马地捉回那只离开了的小手,将它重新放回唇上摩挲:“你還沒說赵老夫人为什么会罚你呢。”
听到這個問題,赵若月又低落起来,她垂下头,一双美眸裡满是委屈,却又充满倔强,一時間酸涩地像是忘了被楚席轩捉去摩挲的手:“月儿犯了大忌。”
“你能犯什么大忌?”楚席轩不以为意。
赵若月涟涟的泪水已经落了下来:“殿下下午的时候应该已经注意到四妹妹有些不正常了。”
楚席轩点点头:“歆妹妹下午的时候是有点古怪。”
赵若月接着說:“下午的时候歆妹妹不知怎么就癔症了,浑浑噩噩的有点不大认人。恰好宫裡来人接四妹妹进宫去,還是大太监钟四喜公公亲自来接的。月儿一时放心不下,就自作主张地想要陪着歆妹妹一道儿往宫裡去,也好有個照应。”
“三姑娘怎么這样說!”院子外,青桔忿忿不平地低声斥道:“下午的时候她明明是想自己代替小姐一個人进宫的。”
“嘘,噤声。”赵若歆止住青桔的话头。
青桔不再說话了,只是时不时地看上面容平静的赵若歆一眼,目光裡充满担忧。
一墙之隔的赵若月還在泪水涟涟的哽咽。
“月儿承认,想要陪四妹妹进宫,确实是担心四妹妹一個人去会出什么乱子沒错,但更多的的确是月儿存了私心。”“月儿很久都沒能见到殿下了。想到婚嫁前也不能再见上殿下几回,就想趁着這回四妹妹进宫的机会一道儿进去,到时扮成一個小丫鬟侍候在四妹妹身边,既能照顾到四妹妹,又能看到殿下。”
“月儿保证,月儿真得只是想看上殿下一眼而已。并沒有想给殿下和四妹妹添什么乱子。月儿甚至都沒期望能够和殿下讲上话,只要能够装成一個小丫鬟,站在四妹妹身边看见殿下就足够了。”
“月儿。”楚席轩感动不矣,忍不住握住赵若月的双手,认真地注视着她的一双涟涟泪眼,轻佻和玩弄的神态裡也带上了几分面对赵若歆时才会有的专注和深情:“你对我真得是,真得是——”
“殿下。”赵若月轻轻伸出食指,按在楚席轩的唇上,摇头道:“月儿的心裡永远都只有你一個,满心满眼都只会爱慕你一個人。”
月光皎洁,温柔地洒在深情相拥在一起的二人身上,银色如水衬得他们宛若一对洁白璧人。
皎洁的月光同样洒在赵若歆的身上。
始终面无表情的赵若歆听到了這裡,终于忍不住地轻轻叹了口气。
一個人能够同时地深情恋慕上两個人么?
楚席轩可以同时喜歡她和赵若月,而赵若月又可以同时深情恋慕楚席轩和楚韶曜。這真得可能么?
或许她和楚韶曜都只是挡箭牌和脚踏板吧。
也不知道這二人彼此相爱裡面,能有几分真心。
青桔手中的灯笼早已熄灭,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裳,紧紧握着早就熄灭的灯笼,手心裡紧张的全都是汗。紧张又担忧地看了赵若歆一眼,又默默地低下头去。
院子裡,对话還在继续。
“赵老夫人就为了這点小事责罚于你?她自己不也去参加了宴席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楚席轩不悦地說。
赵若月低下的面庞上闪過一丝尴尬,她扬起头,继续楚楚可怜的說道:“祖母觉得月儿跟着四妹妹进宫,是心大了不守本分,觊觎四妹妹所拥有的荣耀。”
“這有什么的!”楚席轩愕然,半晌才說了一句:“赵老夫人也太不讲理了些。别說你只是扮成丫鬟跟着进宫,就算是你以庶姐的身份跟着直接进宫又有何不可?怎么就是觊觎荣耀和心大了?”
“果真?”
赵若月立时就逮着楚席轩话裡的漏洞,柔声地期盼问道:“其实祖母說得沒错,月儿的确是心大了。月儿从来沒去過皇宫,就很好奇地想去看一看宫裡是什么样子,看看殿下平时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环境。大概就是這一点让祖母看出来了才责罚月儿的吧。”
她拽着楚席轩的袖口撒娇。
“月儿果真可以直接跟着四妹妹直接进宫嗎?下午的时候走得太急,月儿都沒能好好看看宫裡的景象,月儿想再去仔细瞧瞧。”
“這,应该是可以的吧。”楚席轩干巴巴地說,“只要歆妹妹愿意带上你,应该就可以一起进去的。”
赵若月失落地低下头:“祖母不会同意的。”
“你试着說服她看看,我也去母妃那裡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让她下個帖子给你。”楚席轩干巴巴地說。
正好看见舒草从学堂教室出来,告诉他们裡间打理好了,暖炉子什么的也都布上了,可以进去休息了。
楚席轩赶紧地转移话题道:“对了,你急匆匆地让舒草喊我過来,是有什么事情?”
“就是——”赵若月刚要回答,却被人给打断。
“直接請贤妃娘娘下帖子吧,我是不会帮三姐姐进宫的。至于三姐姐找你過来,多半是为了问你近日有沒有露出马脚,引得我怀疑你们两個具有私情。”
赵若歆推开学堂棕红的木门,缓缓地走了进去。
莹莹月光下,少女披着一件火红狐裘,肌肤似雪一样白,弯弯的柳眉一双乌黑清澈的眸子沉静又幽深,嫣红的嘴唇上挂着似笑非笑的浅薄弧度,整個人像是踏着月光而来的天外仙子,明艳绝伦又清冷异常。
楚席轩和赵若月猛地跳起来分开,动作灵敏地像是霜降裡的两只蟋蟀。
赵若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神清无辜而话语刻薄又冰冷:“怎么不抱了?刚才不還甜甜蜜蜜地抱在一起么?再来抱一個呗。”
楚席轩和赵若月分站在原地,脸从脖子裡一路涨得通红,像是两只被煮熟了的螃蟹。
“歆、歆妹妹。”良久,楚席轩才讷讷地问出一句废话:“你怎么来了?”
“這裡是我家,我的学堂,我不能来么?”赵若歆反问。
楚席轩尴尬地攥着手心,脸烧得像是猴子的屁股。
“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說喜歡促狭的三姐姐开始吧。”赵若歆艳丽的面庞上平静无波,沒有丝毫多余的表情,她看向仍处在震惊中的赵若月,勾起唇角继续說道:“也从三姐姐說满心满眼只爱慕席轩哥哥开始。”
楚席轩和赵若月:……
“哦,可能還从三姐姐說祖母和父亲总会苛责罚你,你在府上過得艰难苦楚开始。”赵若歆面无表情地說。
赵若月:……
“四妹妹,我、我……”赵若月忍不住开口說道,可嗫嚅了老半天,也沒說出個什么所以然来。
赵若歆挥手打断了她:“可惜我等了半天,才刚刚等到三姐姐提到问端倪,還沒来得及等到席轩哥哥对帕子的口供。”
她好看的柳叶眉毛轻轻蹙了蹙,嫌弃地說道:“你们两個人做事情的效率太低了,我实在等得不耐烦,也是实在听不下去你们俩虚伪恶心的甜言蜜语,就忍不住打断了你们二人的花前月下和你侬我侬,三姐姐和席轩哥哥不会怪我吧?”
“不、不是,沒,歆妹妹,你听我解释。”楚席轩急急地說。
“解释什么呢?”赵若歆轻轻地微笑,“解释你說得那些话都不是出自真心,還是解释你和三姐姐又只是偶然才遇到一起,其实并不相熟?”
“我……”楚席轩看了看柔弱的赵若月,又看了看似笑非笑的赵若歆,咬牙說道:“我和月姑娘只是逢场作戏,我心裡喜歡的只有你一個的。”
赵若月柔弱地低着头,沒有反应。
“看来席轩哥哥解释的是第一种了。”赵若歆默默点头,她上前一步,微笑而专注地着看向楚席轩。
少女乌黑清亮的瞳仁像是一汪秋水,清澈又纯真。火红裘衣的艳丽少女不再像是往日见到的那样娇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见過的清冽和冷静,在皑皑白雪和莹莹月光的映衬下,美得惊心又动魄。
被這么一双美得惊人的眼睛给专注地盯着,饶是处于慌乱和错杂之中的楚席轩也還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艳丽绝伦的少女专注地看着他,然后轻轻扬起凝脂如雪的玉手,又迅又猛地扇在了他的脸颊之上。
“啪!”
空旷寂寥的院子裡,清脆的耳光声响传得很远。楚席轩白玉般的俊美面颊上被留下了深深的殷红掌印。
“楚席轩,你可真让我恶心。”赵若歆一字一顿地說。
“歆妹妹?”楚席轩捂着自己被扇得火辣的面庞,惊慌失措又不可置信地看着赵若歆。
“身为一個儿郎,你起码应该敢作敢当。”赵若歆說,“你既然和三姐姐暗中生了情愫,還互相有了首尾,就不要怕被人发现,更不要在被人发现之后還妄图狡辩。作为一個男子,连這点小责都不敢担,你還怎么顶天立地?”
“四妹妹。”听了這话,赵若月像是看到了希望,她抬起头,讨好而哀求地看着赵若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沒有控制住自己心裡的情愫,但是你放心,我以后会和三殿下断干净的。求你——”
“三姐姐。”赵若歆冷冷地打断了她,“我给過你机会,也给過席轩哥哥机会。”
“我之前单独问過你们,心裡是否喜歡对方。那时我就在想,倘若你们果真是那种所谓身不由己地情之所起,无法控制情愫的产生感情,那我或许会考虑给一個原谅你们的机会。”
“可惜那個时候你们都選擇了骗我。”
少女面容冰冷,神情果决,姣美艳丽的面庞沉静而肃雅,火红的裘衣披风在凛冽的寒风下猎猎作响。
“我說過,倘若你是真得喜歡煜王,我会努力帮你。”
“可惜你不是。”
“抱歉,三姐姐。我真得很生气,可是你我都是女子,還是要好的姐妹,我不想打你。所以作为惩罚,我会毁掉你煜王這座最大的靠山和依仗。”
“你要怎么毁?”赵若月震惊而错愕地看着她。
然而赵若歆并沒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說道:“陈姨娘和彦文彦武也会受倒你的连累,我会禀告祖母,請她老人家来府裡小住,收回姨娘的管家之权。”
“你不能這么做!父亲不会答应的!”赵若月這才真得慌了,“父亲不会由着你胡来的!”
“那我們就拭目以待吧。”赵若歆轻轻地說。
她又看向沉默的楚席轩,艳丽的瞳仁裡闪過一丝的痛楚,声音隐隐地有些轻微颤抖:“席轩哥哥,我是真得很想嫁给你的。”
“我虽然是赵府嫡女,可若是你有心,便会发现我在府裡的日子其实并不好過,說是寄人篱下也不为過。”
“从小到大,我一直在为嫁给你而努力。我很想和你结为一对琴瑟和谐的恩爱夫妻,共同修缮我們二人的府邸,共同缔造一個温馨和睦的家,一個真真正正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家。而不是像赵府這样,让我身在府中却总感觉心是在漂泊无依。”
“席轩哥哥,我一直都以为你是我的归宿。”
“我是!歆妹妹,我也想和你缔造一個美满的家,我已经在做了,我們的王府就快修缮好了,裡面的一草一木都是按照你的喜好来的!”
楚席轩忍不住动容地說。
“我們明年就可以大婚了,到时你就会看到我精心为你准备的王府,你一定会喜歡的!”
“抱歉,席轩哥哥。”赵若歆說,声音有些疲惫,却恢复了沉着和冷静,暗含着一丝冰凉的冷意:“虽然是你犯错在先,但我却先說了对不起。”
“歆妹妹你?”
“我会和皇上提出退婚。”赵若歆平静地說。
她面露不忍,目光也变得温柔,可說出来的话却冷冰冰的不带一丝的温度。
“青梅竹马一场,别怪我沒有提前告知于席轩哥哥你。你做好准备去应对退婚所带来的动荡和变化吧,尽量不要被其他皇子挤压得太难看。”
“退婚?!”
楚席轩彻彻底底地震惊了,就连赵若月都惊疑不定地看了過来。
楚席轩又惊又怒地问道:“何至于就要退婚?!我們从小一起长大,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事,你說放弃就放弃了嗎?”
“如果换做是其他人,不至于。但正因为对方是席轩哥哥你,我才一定要退婚。”少女秋水般的眼眶裡莹莹闪着泪光,但是顷刻就消失不见:“我的确喜歡過席轩哥哥你,所以我不想践踏自己的一颗真心。這婚,我退定了!”
“不可能的!你我婚姻乃是父皇钦赐,明媒保纤、昭告天下,钦天监连日子都算好了,岂容你說退就退!”
楚席轩焦急地喊道,俊美清逸的面庞上還顶着那五個鲜红的手指印,整個人都显得分外滑稽。
“陛下赐下這桩婚事,便是想用虞氏遗孤来收服武将之心。”赵若歆平静地說,“倘若虞氏遗孤宁可自裁也不愿与你成婚,你說陛下会不会退掉這桩婚事?毕竟他老人家是为了和武将们结亲,而不是结仇。”
“不、不会的。”楚席轩喃喃說道。
“为什么不会?”赵若歆唇边挂起一抹讥讽的笑意:“虞氏遗孤只有一個,可适龄的皇子却有五六個。席轩哥哥我有沒有告诉過你,与我同岁的七皇子楚席平一直在给我写情书?”
“你說如果我非要退婚,陛下为了稳住天下武将之心,会不会再重新指派一個皇子或者宗室子弟与我结亲呢?”
楚席轩愕然,哑着一张嘴完全地說不出话来。
“你不能這么做。”
良久,他才吐出了這么一句。
然而明艳的少女已经在丫鬟的搀扶之下走远了。寂静的夜空裡,只看得见那件如燃烧火焰般的红裘披风渐行渐远。
青桔一路扶着赵若歆行走在幽静的青石小路上,乖巧地一句话都沒有說。走到府中花园的时候,赵若歆才猛地顿住脚步,蹲在那光秃秃的花坛旁边哇哇地嚎啕大哭起来。青桔默默地拥住赵若歆的肩膀,不发一言。
从前面過来了一盏橘黄的火光。
另一個大丫鬟青兰提着灯笼找来了,看见花坛旁哭得如同暴雨冰雹的赵若歆,吓得唬了一跳:“這是怎么了?!”
“嘘!”青桔摇了摇头:“以后再說。”
青兰点头,随即为难道:“可是煜王府派来的齐太医已经在院子裡等了好一会儿了,赶着要为小姐看、看身体呢。”
“走吧。”赵若歆蓦地从地上站了起来,随手拿袖子拭去面庞上的眼泪:“别让齐太医久等。”
若不是声音仍有些暗哑,脸上也确实還挂着点未曾擦拭的泪痕,几乎都看不出她刚還姿态不雅地嚎啕大哭過。
一进门,就看见熟悉的鹤发童颜齐太医正坐在她院子裡的小客厅用茶。
稀奇的是,她一进门齐太医就跟看见宝贝似的眼前一亮。四品御医院院使笑容可掬地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步快走地凑到了她的身边,态度友好和蔼地几乎都有些谄媚:“這位就是赵府嫡女若歆小姐吧,果然国色天香、丽质动人呐!”
赵若歆:……??
齐光济深吸了一口气。沒错,就是這個味道!只在院子裡闻的时候他還不确定,如今赵府嫡女走进来了,他终于十万分的确定以及肯定了,這就是王爷身上的味道!
他就說王爷好端端地为什么会指派他過来赵府看病,原来是想借着赵老夫人摔倒的机会,让他来看看心上人有沒有摔破哪裡啊
听栾肃說赵府嫡女在宫宴上磕到了额头,所以王爷才随口說成是看脑子的吧。
瞧瞧两人身上這一模一样的清冽甜香,這应该是刚刚耳鬓厮磨的深入交流過吧?是吧是吧?算算时辰,应该就是方才在宫裡的时候找得空子吧?是吧是吧?
啧。
听說這赵府嫡女還是三皇子楚席轩的未婚妻?
啧啧!
会玩会玩!
說什么不近女色,這连侄媳妇儿都搞上手了還不近女色!骗鬼呢?
牛逼還是你煜王爷牛逼!
這狗血刺激的,真不枉他一把年纪了還大老远地赶来上门看诊,這趟绝对沒白来。他枯燥乏味的煜王府府医职业生涯,也不能說是完全就毫无亮点的嘛。這不就赶上了第一手的桃色资讯?
齐太医笑容可掬地看着赵若歆,布满褶子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老菊花。
方才在赵鸿德面前都老神仙清高模样的太医院案首,此刻弯腰屈膝,低垂着脑袋,神情举止和钟四喜或者温得福沒有二致,一如過去他在宫裡服侍太后娘娘时的那般专业和谄媚:
“赵姑娘,你看我們要从哪裡开始看脑子呢?”
赵若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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