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再看时,煜王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方才看见的景象,好像只是他的幻觉。
如果不是煜王的脚踝处,仍然套着那條羊毛秋裤的话。
王爷這些冬季的贴身保暖衣物,都是太后命人织造的,有的還是太后老人家亲手缝制。年年都一件一件成箱得送到煜王府来,生怕唯一的儿子冻着冷着,但王爷从来都沒有穿過。
栾肃记得,這條秋裤应该被尘封在床头旁边的第三個乌木柜子裡。
顺眼望去,乌木柜子的柜门是关着,然而底部的缝隙却漏出了一角布料,合得不太严实的样子,旁边的轮椅也摆放得不如之前端正。
栾肃一时心情复杂。
身为陪伴楚韶曜多年的贴身侍卫和小厮,他是知道自家王爷是有多不待见自己身体的,尤其是不待见那双残疾的废腿。
外人都道煜王横行奡桀,殊不知王爷最狠得就是对他自己。
像冬日裡饮凉酒、泡凉水、穿单衣這类寻常不珍惜身体的行为,实在是不算什么。
平日裡,王爷他动不动就会自残和自虐。
传闻煜王府的刑讯手段可吓退地府魑魅,敌国最衷心的细作在煜王府也熬不過三日,却少有人知暗室裡那些骇人的十八般刑具,每旬都要被王爷拿来伤害自身。甚至那些酷刑,本就是王爷为了伤他自己才发明的。
昔年王爷不顾太后反对,执意拖着病弱身躯去投军。不顾自身安危,坐着轮椅也要执剑亲下战场,多少次命悬一线也仍旧奋勇向前。其实不是为了保卫大晋,更不是为了鼓舞士气,而是为了在喋血的战场享受刀剑刺穿身体的痛感。
似乎只要這副身躯越是破败,王爷的内心就越是愉悦。
王爷将自己的残缺身躯当成是一种耻辱,像是对待路边乞讨的野狗一样对待自己金尊玉贵的躯体。
栾肃這些年服侍王爷,愈来愈觉得心惊肉跳。
倒不是怕做错了什么惹得王爷责罚,而是担心再這样下去王爷的自毁倾向越来越严重,迟早有一日王爷会,自绝于世。
可现在,他看到了什么?
王爷在深夜悄悄地穿秋裤?
這是不是說明王爷他纵使外表冷漠,可内心還是珍惜双腿、珍惜自身的?
王爷对這個世间還有留恋!
“王爷?”栾肃激动地轻声问道。
他家王爷一动不动,像是陷入了熟睡。
僵硬的身躯却透着点被抓包之后的尴尬。
栾肃犹豫再三,终归還是扭過头去,假装什么也沒有看见。
栾肃虽然深受煜王信任,但骨子裡对自家王爷還是有着天然的畏惧。像這种发现王爷疑似“梦游”才会做出的反常举动,他真是不敢多提,生怕会被恼羞成怒的王爷给责罚。
但不管王爷是梦游還是清醒,今日穿秋裤的举动都是一個良好的讯号。
栾肃决定明日起多多观察,如果王爷果真开始珍惜身子健康了,他栾肃一定好好地从旁协助。
雕花大床上,赵若歆长吁了一口气。
草率了。
沒想到煜王的小厮竟然這么警醒。
天气太冷,赵若歆半夜被生生冻醒。感受着身上滑溜溜的冰蚕丝薄被,她不得不想办法自救。
原本她只打算加副毯子盖在腿上,再在煜王醒来之前,将毯子踢到床铺那头藏在被窝裡,這样也不容易被发现。
可谁知,她高估了自己。
也高估了煜王這双废腿的柔韧性。
在不惊醒煜王的前提下,赵若歆光是蹑手蹑脚地下床,走到衣柜门前,动作轻缓地撑开衣柜的柜门,就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再让她单腿支撑,同时高高抬起右腿,用脚趾灵活地去够那摆在柜子最上层的毛毯。
——她实在是做不到啊!
要知道煜王的双腿本就残缺,因为长期得不到循环供血而纤细羸弱,经年累月地坐卧使得肌肉也大面积萎缩。就這短短的几步路下来,赵若歆已经累得像是连踢了十场蹴鞠。
不得已,赵若歆只得遵从内心的欲望,从下层一堆一堆高高摞起的崭新裤子裡,抽了一條看起来就很温暖的秋裤。
沒成想,還沒穿上就被煜王的小厮给发现了。
好在,一切也都在她的预计当中。
赵若歆原本也沒指望能瞒過煜王府伺候的下人们。
在她的设想中,她趁着煜王熟睡的时辰,悄悄地出来活动,给双腿添置保暖衣物,是不可能瞒過二十四小时贴身伺候的小厮们的。但是量她再给這些小厮十個胆子,他们也不敢对自家王爷的奇怪举动提出质疑。所以,赵若歆从一开始就打算,只瞒煜王楚韶曜一人。
只要在煜王面前沒暴露,就等于在全天下面前沒暴露!
见栾肃转過身去不再朝這边探看,赵若歆重新扭动起身躯,在床上蹭来蹭去。沒办法,行百裡者半九十,裤子都已经穿到脚踝了,总要完全穿起来吧?做事情可不能半途而废。
另外,煜王的睡眠真得很好呢。她虽然尽量轻柔,但也是做了不少动作的,但煜王始终熟睡不醒,睡眠质量真得是相当好了。
翌日。
楚韶曜清晨起身时,仍就只穿了一袭宽阔的绸缎睡袍,双腿還是和入睡时一样光着。小厮们服侍他更衣时,栾肃小心地问道:“王爷,您昨夜睡得好么?”
“能有什么不好?”楚韶曜狭长的眸子裡满是不耐,抬起手臂,让小厮替他系上腋下的盘扣。
栾肃谨慎地回答:“昨儿夜裡雪大了,小的担心您会受凉。”
楚韶曜明显停顿了下,但他很快似笑非笑地反问:“本王会怕冷?”
栾肃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家主子宽松睡袍下光着的废腿,陪笑道:“是小的多虑了。”
楚韶曜嗤笑了一声。
這边小厮伺候好了楚韶曜穿衣,推着他到脸架前去洗漱,那边又有小厮上来准备整理床铺。
“等一下。”栾肃伸手拉开那個小厮,走到楚韶曜跟前讨好地笑道:“以后王爷的床铺還是由小的亲自来收拾吧,交给别人小的不放心。”
楚韶曜挑了挑眉,沒有反对:“随你。”
栾肃喜滋滋地应了,趁着楚韶曜洗脸的功夫,快步走到床榻跟前翻了翻,果然在被褥裡翻到了那條羊毛秋裤。
拿手摸了摸,還是温的,刚脱下沒多久。
王爷果然开始爱惜身体了!
栾肃简直喜极而泣。
至于为什么要在晨起前将秋裤脱下塞到被褥裡藏起来,栾肃猜测,可能是王爷乍然转变心态,从自残自虐到呵护身体,有些不好意思。
栾肃决定,他要好好守护王爷的這份“小秘密”。
绝不让王爷因为面子薄,就昙花一现地中止难得的爱护身体行为。
栾肃动作飞快地将秋裤叠好,夹到楚韶曜刚换下的睡袍裡,不露出一丝布角。而后他不动声色地捧着睡袍和秋裤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站直身子,挡住其他小厮可能投来的视线,迅雷不及掩耳地将秋裤抽出,利落整齐地摆放到柜子原来的位置。
接着他关起衣柜的门,捧着手裡的睡袍,做作地拍了下脑袋:“瞧我這记性,差点把王爷穿過的衣服给收起来了。”
他转身就将睡袍递给旁边侍候的小厮:“拿去洗干净了。”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不带一点磕绊。
嗐,好的下属,就是要這么机动灵活地为主分忧啊。栾肃得意地想。
一直关注着這边的赵若歆默默在心裡给栾肃树了個大拇指。
接下来的几日,赵若歆每晚都在煜王熟睡之后,悄悄地起身去给自己添加衣物。而寸步不离的小厮栾肃,不知道私下裡脑补了些什么,也开始进行配合。
赵若歆敏锐地发现,原本放置于衣柜下层的单衣单裤,全都置换到了衣柜上层,而那些厚实的裘衣棉袄和毛毯,都被放到了几個衣柜下层易取易拿的地方。那些小巧精致的取暖设施,譬如暖手捂和汤婆子一类,也逐渐塞满了房间不易察觉却又触手可及的角落。
再到后来,整個卧房的环境都得以改变。
原本煜王入睡时,四面窗户都是开着的,任由北风呼呼地往内吹。偌大的房间只在靠门守夜的地方点盆炭火,好好的卧室整得跟冰窖一样寒冷。
但现在,栾肃会每夜都蹑手蹑脚地端来几盆烧得火旺的炭火,使得卧房温暖如春。
最可贵的是,他還贴心地在每天凌晨时将炭火撤走。并且无论赵若歆做出什么诡异的动作,栾肃都处变不惊,也不多加张望,一副完全尊重和呵护煜王隐私的模样。
实在贴心。
就這样一来一往的互相试探中,她和栾肃逐渐达成了默契和共识。将白天和夜晚分割开来,白天煜王還是那個喜歡挨冷受冻的死变态,但夜晚煜王会变得格外娇气,一点寒冷都受不得。
好在寒冬的夜晚格外漫长,白昼的時間极短。煜王又因为体虚病弱而格外嗜睡,几乎只要天色一暗他就开始上床睡觉。
這便让赵若歆觉得,日子也不是多么难熬。
于是,她开始琢磨起搞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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