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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9 章

作者:出西边雨
二月下,春风似剪刀。

  昨日去往香山礼佛时,一路還是寒冬凛冽。如今方才過去一夜,春风便乍暖還寒地吹遍了整個京城。鹅黄柳叶悄悄地爬满了树梢枝头,在和煦的阳光下随着轻风婀娜摇摆,像那嫩绿的青碧纱裙。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赵若歆觉得自己的芳心也跟着萌动了。

  她坐在马车裡,好奇地看着车窗外而鹅黄柳绿的初春美景,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飞奔去那传說中的怡红院,去见见青楼楚馆裡各位活色生香的小姐姐们。

  尤其是,那位京城名妓王宝儿。

  怡红院隶属大晋教坊司旗下的云韶府,裡面许多都是犯了事的官家女眷,算是半官方性质的青楼。因着常有赵鸿德之流的才子名士混迹其中,动不动就在此地吟诗作画、饮酒题词,使得它颇有些风流雅致的美名。

  算是京都最富盛名的青楼楚馆。

  而卖艺不卖身的名妓王宝儿,更是其中的头牌,赵若歆对她神往已久。

  作为头牌名妓,王宝儿当然拥有无数风流传說。

  传闻她不仅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還知书达理、兰心蕙质。琴棋书画、经史子集,王宝儿俱都是臻化大家的水平,上至品茗煮茶,下至焚香烹饪,就沒有王宝儿不精通的,堪称一位才华横溢的极品名妓。无数文人墨客、武将勋亲,都为她豪掷千金、趋之若鹜。

  当中流传最广的韵事,莫過于王宝儿将大殿下楚席康收入裙下。一介青楼妓子竟引得当朝皇长子也成为她的簇拥,甘愿当她卖艺不卖身的清谈恩客。

  而赵若歆对王宝儿神往许久,是源于四年前的那场战事。

  四年前,魏国新帝登基,励精图治、继往开来,一改前朝旧帝的沉疴陋政,将魏国朝廷整治得井井有條、圣德清明。随后,年轻英武的新帝便磨刀霍霍地,向着老邻居晋国发动了战事。

  晋国自本朝陛下登基后,军权就越发旁落不稳。几方军阀互相辖制不听调命,属地藩王更是明争暗斗坐大成虎。如此仓促应战之下,自然是一败涂地。

  当是时,陛下楚韶驰出于大局考虑,为了更多的百姓不受苦,为了减少燎乱的战火纠纷,为了大晋的繁华与安宁,决定舍弃边关被魏国攻占下的七座城池,同时答应魏国新帝再割让十座城池的請求。以区区十七座城池的渺小代价,换取晋魏两国的永世交好与再无刀戈。

  结果后来大家也都知道了,议和途中煜王楚韶曜横插一脚自請监军。

  說是自請监军,其实就是无旨离京,在沒有任何诏命的情况下,去往前线以非常规的手段夺取了军权。

  然后這蛮横夺了军权的恶鬼虬龙,就带着晋国的一帮残兵败将,也不知道使了什么阴毒的法子,居然就将魏军又重新打回了边境以外。从魏国那边流传過来的谣言說,暴虐的大晋煜王楚韶曜,是从阴间地府借来了孤魂恶鬼,组成了那吃人血肉的复仇大军,這才不光彩的赢得了战争。

  再后来,残忍变态的煜王還在两国已经商议和谈的情况下,无诏坑杀魏国战俘五万余人,彻底打破了陛下想要万世太平、永结晋魏两国之好的和平愿景。

  虽然煜王后来是带着晋军接连攻占魏国城池十七座,狠狠扩大了一番晋国版图。但,這对死去的五万魏国军士来說,何其无辜?

  魏国军士们就不是爹生娘养的活生生性命么?

  本来只要割地赔款就可以达成的事情,非要通過残酷的战事争端来解决。区区晋国的十七座城池而已,哪有五万魏军性命来得重要。像煜王楚韶曜這种人,永远不会懂得人道和人权的含义,他自身就是残缺而变态的,永远不会明白生命的崇高与美好。

  战事发动的时候,赵若歆才十一岁,還是個小孩子。

  但這并不妨碍她对名妓王宝儿充满好感。

  那时候,京都城外挤满了从边境逃难而来的战争难民。

  他们各個面黄肌瘦、槁项黄馘,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陛下贤明,见到這些难民后心生不忍,斥重金于京外修建难民所供给他们休息。赵若歆也在赵老夫人的带领下,时常去往郊外搭棚施粥,赈济這些战争难民。

  当时整個大晋盛行的风气就是,呼吁停战、抓紧议和,以免造成更多的难民颠沛流离。

  赵若歆清楚地记得,当时她在和祖母于郊外施粥。

  然后就远远地看见了那位怡红名妓王宝儿。

  王宝儿穿着一身白缟孝服,头上簪着素洁的白花。在郊外登高,怒声大斥那些施粥赈灾的京畿官员,骂他们都是贪生怕死的蝇营苟且之辈。

  王宝儿說這帮难民们千裡迢迢、跋山涉水的来到京都,不是为了這一两碗无关痛痒的稀粥,而是为了恳請陛下派兵替他们收复家园。

  王宝儿說晋朝文武百官粉饰太平、自欺欺人,說魏国军士明明在边境奸1淫虏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可京畿這些可笑的文官们還在鼓吹国泰民安、山河无恙!

  王宝儿說魏国已经打上门来了,晋国已经丢掉了七座城池,可晋朝的武将们却仍然只知道互相辖制和保存实力,怕不是都把心扔给狗吃掉了!

  王宝儿說若是晋朝的男人们不敢战,她王宝儿虽是女子,却也愿意学那木兰,代晋国的男儿们前往战场、收复河山!

  随着她的话语,难民们呜呜咽咽哭做一团。逐渐地一传十、十传百,最后整個郊外的难民都被感染。

  数以万计的难民明明衣衫褴褛、食不饱腹,却都齐齐地砸碎了手中的粥碗。

  乌压压一片破衣烂衫的难民跪在地上,以头抢地、字字血泪,恳請赈灾施粥的官员们撤了避难所,将金钱与精力都投入军队中,带他们收复家园、打倒魏狗。

  那日哭声一片,京畿郊外黑褐色的土地被无边无际的鲜血染红。直到现在,郊外那片土壤都是红锈色的。

  那些改变土地颜色的鲜血,都是难民们一個一個从额头上磕出来的。

  也是在王宝儿怒斥百官的第二日,便传出了煜王楚韶曜私自离京、自請监军的消息。

  王宝儿当日高声痛斥文武百官的时候,赵若歆正巧和祖母一同在场施粥作秀。

  赵若歆记得王宝儿一出现,祖母就捂住了她的眼睛,忿忿不平地口中怒骂:“這种不要脸的下贱青楼胚子,也到這裡来施粥了!如今真是什么人都能来施粥了!”

  然后就听见王宝儿指着带头官员的鼻子,发表了那一通石破天惊的言论。

  赵若歆记得当时自己听着那些言论的时候,心脏怦怦的直跳,好似有一腔滚烫的热血在裡面横冲直撞。十一岁的她恨不得立时就随着王宝儿去了,跟王宝儿一道提刀上马,学一回那替父从征的好木兰!

  就连祖母,最后也是放下了捂着赵若歆眼睛的手,默默地抹着眼角的泪叹道:“這妓子倒是個不错的。”

  随着回忆裡思绪的越发清晰,怡红院那瞩目的招牌红砖楼宇也在视线裡越来越大,赵若歆已经可以看到那绣在鲜艳的怡红二字。

  “快到了,再往前走六七百米就可以。”她在沙盘上写道。

  楚韶曜正歪在马车裡拿着一本折子瞧,见此便高声吩咐驾车的符牛道:“再往前走六七百米就停下来。”

  废腿說,为了保持期待感和神秘感,让到达所谓洞天福地后的心理满足度达到最高,也为了更好的洁净与休息双眼,這一路他楚韶曜都不能朝外乱看。一切路径都要听从腿儿的指示。

  楚韶曜对待下属一向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对自己的废腿也很是信任,不愿意辜负废腿的一番好意,于是便欣然同意。

  左右废腿与他一体,总不会真害了他。于是,煜王的马车便這么在怡红院的门口停了下来。

  眼下正是巳时,连晌午都還沒到。坊肆街面上虽也人潮如织、鼎沸喧盈,但這大上午的,逛青楼的人着实不多。

  众所周知,煜王府的马车乃是宫廷御造、圣上钦赐,华丽庄严的不得了,京畿百姓就沒有一個不认识的。就算是不认识,马车上那恢弘豪阔的金色煜字与车顶张牙舞爪的四爪蟒龙,百姓们总归也還是能够识地一二的。

  因而,煜王爷青天白1日裡的就逛窑子的消息,一炷香内就传遍了京城。

  楚韶曜从马车上下来,盯着眼前红转楼宇牌匾上那艳俗淋漓的怡红二字,冷笑道:“這就是你說的洞天福地?时有如天籁之音的丝竹绕耳?”

  符牛摸了摸脑袋,迷茫地接茬道:“卑职沒說啊。”他搓了搓手,咧嘴笑了起来:“不過怡红院的小曲儿确实挺好听的,王爷要进去听听嗎?卑职推薦樱早姑娘,樱早姑娘的一嗓离调最是动人了!”

  楚韶曜:……

  楚韶曜看了看艳俗的怡红二字,又看了看笑得一脸荡漾的符牛,转着轮椅掉头就走。

  然而,他的废腿快他一步。

  废腿赵麻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就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当着跪在地上发抖的街坊百姓们的面儿,健步如飞地坚定踏进了怡红院的大门。

  楚韶曜:……

  怡红院大厅的正中间,摆着一個圆台,一眼就能看到。圆台上面星罗棋布地挂着姑娘们的木牌子,用来接客。眼下未到晌午,除了极少身体不适的姑娘们未曾挂了牌子在上面,几乎院裡所有姑娘们的牌子都在。

  废腿大步坚定地走进怡红院以后,于圆台前驻足。一秒過后,以雷霆万钧之势抬起右脚,哗啦啦扫下一片木牌。当中第一個,就是樱早姑娘的木牌。

  楚韶曜:……

  楚韶曜绷着一张脸,脸色黑得不能再黑。

  “见、见過煜王爷。”怡红院的老鸨王妈妈慌裡慌张地从楼上跑下来,声音颤抖,眼睛裡含着惧怕:“王爷這边請?”

  楚韶曜一动不动,甚至還朝门外转了個身。

  但是不要紧,他不动,他的废腿自己会动。他转身,也影响不了移动的方向。

  厚颜无耻的废腿扛着他楚韶曜,的上半身,就跟着老鸨往楼上天字号最上等的雅间去了。

  为了防止上半身和下半身不配合会导致過于拉胯,从而可能還闪着他自己的腰,楚韶曜只得重新转回身来,配合着废腿调整好姿势,由着废腿往怡红院的楼上雅间而去。

  挨着的老鸨王妈妈感觉煜王爷走路的姿势实在诡异,虽脚步急切有力,但整個身子完全就不协调。她想了想,可能是因为煜王爷双腿刚恢复正常,還不太擅长走路的原因。

  王妈妈低着头,默默地在前方带路。

  虽然煜王爷走路怪异,举止也怪异,居然用脚来勾踢牌子,但是她王妈妈并不会因此就歧视煜王爷。煜王爷也是可怜的人儿,都不容易啊。

  栾肃一言不发,紧步跟随王爷。而出门就可以侍立左右的符牛,则更加妥帖和细心。

  符牛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向王爷表现自己的机会。

  他生怕王爷刚才扫落的那一堆木牌子会被减少上几枚。毕竟他家王爷名声不大好听,民间甚至传闻王爷需要每日饮用处子鲜血来保持原形,万一就有那不长眼怕死的妓子,为了保命而偷偷将自己的牌子给偷了回去,以此来避免到王爷面前奉驾呢?

  所以,在栾肃紧跟楚韶曜上楼的时候,符牛就机灵地后退一步,亲自地逐一捡起地上的那堆木牌。挨個记下牌子上的名号和木牌的数量,生怕会漏了一個。

  雅间门口,符牛得意地将木牌子都递给王妈妈,邀功地大声道:“仔细些,把這些姑娘都给王爷叫来!一個都不许少!”

  “哎!”王妈妈又是愁眉又是眼开地去了。

  楚韶曜:……

  “王爷,小的到门外侍候。”栾肃放下那盒铉铁沙盘,拽着還满脸写着得意和邀功的符牛出了雅间,吩咐符牛道:“你去车上把王爷的轮椅搬上来。”

  “为什么還要搬轮椅,王爷不是已经自己走了嗎?”符牛不解。

  “让你搬,你就搬,哪裡来的這么多废话。”栾肃說。

  符牛委委屈屈地去搬轮椅了。

  院外刘鲜他们盯着怡红院的牌匾皱眉,每一個暗卫脸上都写满了嫌弃和纠结。他们互相对视了眼,怎么也想不通王爷为什么会来這鬼地方。但嫌弃归嫌弃,哥几個還是将怡红院仔细地检查了一遍。

  雅间内,楚韶曜面沉如霜:“洞天福地?洗眼睛?”

  赵若歆装死。

  开弓沒有回头箭。今日来都来了,她打定主意,必须要一次来够本,否则就白哄骗人煜王爷了。

  楚韶曜眉尖微蹙。他早知道這赵嗣在女色一道上有所欠缺,但沒想到对方竟然小小年纪還来逛妓院。

  “說說吧,来過多少回了?”楚韶曜开启审问模式。

  “不骗你,這是第一回。”赵若歆怯怯地回答,“其实我也只是好奇,就想来青楼裡面逛逛,看一看裡面的小姐姐们都是個什么样子。”

  還小姐姐,叫得這么亲切。楚韶曜嗤笑了一声,沉声地教训道:“万恶淫为首。你年纪尚小,正是定性子的关键时候,切不能于女色一途上迷失。”

  又来!

  赵若歆简直想翻白眼。

  之前狗芍药就是這般老父亲的教训她的,還特地选了一堆年老的嬷嬷入府伺候。至今她作为腿儿时涂的药膏,都是那位最最白发苍苍的婆婆,颤颤巍巍地拿着一根细长柔软的羊毫软刷,哆哆嗦嗦地蘸着那些药膏给她涂。

  每次看着老婆婆那手抖的样子,赵若歆抖生怕婆婆下一秒就得把羊毫摔出去。

  多少次了她建议楚韶曜给腿儿换個贴身嬷嬷,哪怕是换個六十岁的也行啊,就非得找個七十岁的来么?可楚韶曜偏不。就生怕她会因为涂個药就深爱上那些并不漂亮的老姐姐似的,一天天的也不知道都在防谁。

  “你說過,不能因为一棵树木而放弃整片森林。”赵若歆不耐烦听楚韶曜的這番和尚言论,她不得不拖過沙盘,替自己找借口辩解:“既然如此,那你也应该先让我见识一番森林呐。否则我天天要么对着栾肃他们,要么就对着张婆婆她们,我能喜歡上谁?张婆婆還是栾肃?”

  楚韶曜:……

  “你得先让我见识见识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我才能够提升自己的审美与品味。否则我就只能天天在脑子裡想念我那退了婚的娃娃亲了。”赵若歆煞有其事地写到。

  楚韶曜:……

  “世间最美好的女子,那也不在這怡红院裡。”楚韶曜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不知是在嘲讽還是在怀念:“到這裡,你算是彻底来错地方了。”

  正說着话,雅间的门被敲了敲。

  “王爷,您方才叫的怡红院姑娘在屋外候着了。”栾肃在门外问道:“要让她们进来么?”

  “进进进!先让符牛推薦的那位樱早姑娘唱唱小曲儿!”赵若歆开心催促,又期期艾艾地腼腆写道:“還有宝姐姐,等下你能不能让她坐你的旁边呀?”

  楚韶曜狭长的桃花眼裡闪過一丝暗芒,他唇角扯出似笑非笑的弧度,眼尾那抹嫣红向上微挑,绮丽白皙的面庞上挂着冰冷的嘲讽:“宝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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