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冷氏
冷氏聽說小姑子田書敏來了,她顯得十分詫異。
跟下人確定田書敏是來找她的,她這才摸了摸憔悴的臉道:“怎麼這麼突然,我都還沒有梳洗打扮呢。”
伺候她陸嬤嬤道:“姑奶奶回孃家,肯定會來見你這個當大嫂的,這並不突然。”
“反正也不是什麼外人,就先請進來吧。”
冷氏點了點頭道:“是啊,她也不是什麼外人。”
“你去請吧。”
冷氏說着,站起身來,扯了扯有些褶皺的衣裙。
田書敏很快就來了,看見冷氏的一瞬間,她眼底滿是驚訝。
曾經樣貌姣好的嫂嫂,如今皮膚蠟黃,眼底滿是疲倦,額頭的皺紋看得一清二楚。
她穿着一件石榴紅的對襟褙子,底下配了一條灰色的馬面裙。
衣服的顏色都洗舊了,看着像土紅色的。
從前插滿珠翠的髮髻,如今也只有零星的細小珠花和銀簪子。
她神手來扶,田書敏清晰地看見,她的手粗糙極了,再也不見昔日的養尊處優。
就算田家不管她們母子了,可冷家也是大家族,怎麼也……
田書敏垂下眼眸,握住她的手道:“大嫂。”
冷氏強裝鎮靜地笑了笑,隨即說道:“大房不比往年了,我也拿不出什麼好東西招待你。”
“你略坐一會,便去二房,三房那邊吧。”
說話間,陸嬤嬤已經上了茶。
是陳年舊茶,還有一股子黴味。
田書敏下不去口,叫來自己的丫鬟道:“把我送給大太太的禮物拿過來。”
丫鬟很快去辦,不一會什麼布料,補品,茶葉等物,都抱了過來。
陸嬤嬤驚喜道:“這茶葉是雨前龍井。”
田書敏道:“在蘇州就是這點方便,不如大嫂先嚐一嘗,看看可有往年我送來的好?”
陸嬤嬤朝冷氏看去,冷氏點了點頭道:“泡一壺送來吧。”
陸嬤嬤趕緊去辦。
冷氏對田書敏道:“讓你見笑了,不是他們不拿好茶葉給我喫,而是我喫什麼都沒有滋味,所以也就不在乎了。”
田書敏道:“大嫂要振作纔是,你還有浩哥兒。”
冷氏一直強忍的淚水突然決堤,聲音哽咽道:“小妹,你不在京城,你根本不知道我經歷了什麼?”
“明明犯錯的人不是我,不是浩兒,可偏偏讓我們承受了一切。”
“你大哥死就死了吧,他是被自己親孃坑死的,能怨誰?”
“可我的兩個女兒,兩個女兒也都死了。”
“前些日子,我三嬸來看我,我還奇怪,她老人家深居簡出的,又是誥命夫人,冷氏家族裏最有臉面的老夫人了,怎麼會想着來瞧我?”
“結果你猜她說什麼?”
“她說我的大女兒害死了我的小女兒,我的清涵爲了生孩子爭寵,自己的孩子掉了,就打她妹妹的主意,給她妹妹灌催產藥。”
“結果我的清湘就這麼死了,魏華連她的屍首都沒有埋,等到皇上派人通知她們,那屍體都放壞了……”
“嗚嗚嗚嗚……我怎麼這麼慘,我究竟做錯了什麼?爲什麼我要嫁到這家來?爲什麼我會貪上這樣的惡婆婆?”
“如果不是她,清涵很乖的,不會自作主張去嫁趙爍。如果不是她,我的清湘也很乖的,不會任性到要跟一個舉人去私奔。”
“可我是掌家娘子啊,我要管偌大的府邸喫穿嚼用,我還要管浩兒。她是孩子們的祖母啊,親祖母,可她都教了我的孩子什麼?”
“下三濫的手段爭寵,爲達目的不折手段,甚至於爲了利益可以犧牲家人哪怕是性命!”
“我悔啊,我太悔了。”
“我就不該嫁到這家來,我就不該有那麼一個惡婆婆,我也不該落得這個下場啊。”
“嗚嗚嗚嗚……”
田書敏見她說着說着,泣不成聲,連忙順着她的後背,讓她宣泄一番。
陸嬤嬤上了茶,也在一邊垂淚道:“府裏二太太和三太太還好,其他兩房的人,不是見了面陰陽怪氣,就是成天指桑罵槐。”
“大公子已經去冷家的族學了,田家的族學是一刻也待不了的。”
“可憐太太,若不是爲了大公子,怕是早就……”
陸嬤嬤說不下去,也哽咽起來。
田書敏明白,大家族利來如此,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
這說起來,也是那梅婆子造下的孽,可惜她人就那樣死了,反倒是受牽連的人夾在中間,裏外不是人。
“大嫂,你別哭了。”
“既然浩哥兒去念書了,不如你搬去別苑,跟我住一段時間。”
冷氏搖了搖頭,慢慢擦乾淨眼淚。
“我現在去哪裏都不好,只有待在田家纔是我的歸宿。”
“小妹,多謝你來看我,你放心吧,我不會做傻事的。”
“我要是也死了,我的浩兒可怎麼辦啊?人家提起他,都會想起他那惡毒的祖母,以身替死的父親,不折手段的姐姐。”
“誰人能想到,他身上留着冷氏一族的血,他的外祖父探花郎出身,官至吏部侍郎,他的外祖母乃青州羅氏一族,清貴顯赫。”
“我冷氏一族,亦是簪纓世家,名門望族啊。”
田書敏道:“大嫂,你能這樣想很好,日子總是要朝前看的。”
“無論何時,只要你需要幫忙,儘管差人來找我。”
冷氏欣慰道:“小妹,有你這句話,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現在想想,還好成親的時候我沒有聽那惡婆婆的,將你視作陌生人。”
“你們夫婦此番入京,是爲了兩個孩子的婚事吧?可是意向王家?”
田書敏聞言,藉機問道:“如果我說是,你會恨我嗎?”
冷氏聞言,苦澀一笑:“恨你?小妹,你怎麼會這麼想?”
“王家是和田家大房不共戴天,但那並非是我願意的,如果讓我選,當年得知王茂的身份,我當夜就送回去了。”
“那些年,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王茂在田家過的是什麼日子?”
“所以你說我怨恨王家嗎?”
“不,我不敢,我也沒有資格。我怨恨的人已經死了,造成這一切悲劇的人已經死了,可是我還活着,我和我的兒子還活着。”
“我痛恨自己的身份,痛恨自己的處境,痛恨和田家有關的一切。可是我解脫不了,我不能死,我更不能讓我的兒子揹負罵名去死。”
“我多希望那死去的惡婆婆和丈夫,只是我的一場噩夢而已。”
“夢醒了,我還是世家的嫡夫人,沒有人可以傷害我的孩子。那些註定要受連累的人和事,我都會通通扼殺掉。”
“我不會再迂腐地行什麼孝道,我更不會軟弱地聽之任之。我會有手段,有目的地保護我和我的孩子們。”
“只可惜現實不是噩夢,我只能被動地承受這一切,而且還不能訴苦。”
“可我是真苦啊,太苦了。如果有下輩子,我不想再做女人了,也不想再做誰家的媳婦,母親……”
“我也不想做男人,任性妄爲。”
“就做一朵花,一棵樹,哪怕只是一粒種子,只要是我自己,僅僅只是我自己,那便足夠了。”
冷氏說着,再次崩潰地哭了起來。
田書敏一直安慰着她,直到她不再啜泣了,田書敏這才繼續開口道:“所以,你是希望和王家冰釋前嫌的?”
冷氏睜着哭紅的眼睛,自嘲一笑:“冰釋前嫌?小妹,你想得太簡單了。”
“我們永遠都不可能冰釋前嫌,因爲再見面就意味着那些傷害存在,會一直提醒我們,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但如果太夫人願意放過我和浩兒,不再追究我們田家大房的過錯,那我會感激她的,我會替我的兒子感激她一輩子。”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我們還有什麼交集?”
田書敏道:“如果我們和王家結親,雙方都是姚家的姻親,這便又有了交集。”
“我們會求王家看在姚家的份上,不要對你們趕盡殺絕。”
“同理,你們看在姚家的份上,願意不再對王家心生怨恨嗎?”
冷氏突然正色道:“小妹,我今天必須鄭重地跟你說一件事。”
田書敏擡眸望向她,認真地聽着。
冷氏直視着她的雙眸,一字一句道:“我從未怨恨過王家。”
這句話太嚴肅了,闆闆正正,沒有一絲一毫的疑問或者自嘲,有的只是實話實說的誠懇。
就在田書敏深受震憾時,冷氏繼續道:“我只是恨我自己,很早很早就發現端倪了,爲什麼不深查下去?爲什麼要視而不見,爲什麼要放過惡人?”
“因爲一句婆母,我變得軟弱,無能,膽怯,所以才造就今天我和兒子的悲劇。”
“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用一碗藥斷了惡婆婆的性命。我會把王茂送還給太夫人,我會帶着孩子徹底脫離田家。”
“這就是我的心裏話,沒有一個字是假的。”
田書敏看着宛若從廢墟中站起來,願意扯開傷疤徹底面對一切的冷氏,鄭重點頭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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