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嬌氣包
蔣從英把藥片磨成粉混上水,鉗住她的下巴,將藥水一勺一勺灌到了她嘴裏。
梁玉昏睡中囈語,有時會含糊不清地叫一聲“媽媽”。
這肯定不是在叫何小芬的親孃王玉蘭,蔣從英這樣想。不過,不是叫王玉蘭,也不會是在叫她自己就對了。
心裏是這樣想的,但當梁玉囈語不停時,她還是伸出手輕輕拍她的身體,哄她:“媽在這兒呢。”
昏睡中的梁玉眉頭慢慢舒展,神色微微放鬆,頭無意識地朝蔣從英的方向靠了過去。
這種小兒女對母親特有的依賴讓蔣從英感到心酸。
她嘆了口氣,繼續輕輕地拍梁玉的身體,心裏對她“是一個寄生在何小芬身體裏的野鬼”的認識慢慢淡去。
有牽掛有依賴,那就是個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
一直到午間,梁玉才從昏睡中轉醒。
她起先神思混沌,慢慢想起這具身體的原主何小芬出過軌,看到自己還躺在謝家的窯洞裏,心底就泛起了失望。
她意志消沉,對未來完全沒有期待,針對這具身體時不時會涌出一股極端的想法:還不如病死了乾淨!
她醒來,一反常態地不喜說話,眼睛也沒了神采。
蔣從英看她縮在被子裏情緒低落,以爲她是想從前的親人想死前的家了,體貼地沒有多問。
生病的人很多都是這樣,心理脆弱,容易思念家人。
這場高燒抽走了梁玉身上的力氣,她身體虛軟,胳膊跟軟麪條似的擡不起來,眼前時常發昏,一低頭就是天旋地轉,基本的穿衣喫飯都要靠蔣從英幫忙。
她腦中想法反覆,晚上喫飯時,又生出了消極求死的心,不肯張口,蔣從英端着碗拿着小勺,把她當小孩兒一樣耐心地輕輕哄勸。
好半天,梁玉張開嘴,含着一勺粥,眼淚先掉了下來。
她還不記事時,自己的媽媽就病逝了。腦海中對“媽媽”這一女性形象的刻畫全部來自於親友的描述中。
他們說她的媽媽漂亮溫柔、堅定勇敢,說她的媽媽很愛她,他們還舉過很多舊事加以佐證。
因此,梁玉一直認爲雖然她媽媽沒有陪伴她長大,但她心中描摹出的母親形象也是飽滿立體的。
但,此時,當蔣從英把她當小孩兒一樣溫柔哄勸時,她才發現,她心中關於母親的形象缺少了最重要的一個碎片——她不知道被母親疼愛的具體感覺是什麼樣子。
因爲沒有經歷過,即便別人說得再多,她也想象不出來。
但是現在,在蔣從英這一刻的爲她不喫飯着急的溫柔哄勸聲中,“媽媽愛我”這個籠統的描述開始有了一個具體生動的體現。
她突然又掉眼淚,蔣從英嚇了一跳。
“又有哪兒不舒服了麼?”她神情着急。
梁玉緩慢搖頭,“沒有……就是,您對我太好了。”
蔣從英鬆口氣,笑她:“不就是給你餵了個飯麼,這也值當你哭?你眼淚真不值錢!”
在蔣從英的照顧下,梁玉心中那個消極求死的念頭逐漸打消。
這一天,看着坐在她旁邊縫補衣裳的蔣從英,她躊躇了一會兒,將心中的糾結試探地問出了口:“媽,我能跟您問個問題麼?”
蔣從英朝她看過來,笑:“問吧!”
想問她什麼話呢?這麼客氣!
“如果,我是說如果……”
梁玉嗓子微啞,幾天來都沒怎麼說話,這會兒就覺得有些喫力。“如果有一件事,明明不是您自己做的,您對這種事深惡痛絕。”
“但是,”梁玉想到何小芬和她的姦夫,因爲厭惡微微垂下了眼簾,“這件事卻偏偏在您這裏留下了印記,一輩子都抹不掉。”
“您會怎麼辦?”梁玉看向蔣從英,眼神中帶着她不自知的依賴與求助。
蔣從英手裏的針線放了下來。
她之前也猜過這個嬌氣包是不是知道何小芬出牆了,畢竟她眼中時不時涌出的厭世感那麼明顯。
“嬌氣包”是梁玉的新代號。
何小芬不知道死哪兒去了,她現在身體的裏子換了人,卻又不主動自報家門,還假裝是何小芬,蔣從英乾脆也裝糊塗不去戳破。她現在不想拿“是個野鬼”這種認知來看待她,但是,再把她叫回“何小芬”,蔣從英都覺得這是噁心人。
於是,她在心底就又給梁玉起了個代號,就叫嬌氣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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