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東市之外
萬千災民,無家可歸,沿路逃到蘇州已有半月。蘇州府雖大,可無論如何也容納不了近三萬的人口。
身強力壯者大多都被人挑了回去,而老弱者則被驅逐到東市以外。天衾地席,食不果腹,運氣好的能搶上施粥鋪的一碗湯水,都會把裏面的米粒細細挑出,攢在懷裏,已被不時。
東市以內,正是歌舞昇平,居安處樂,美味珍饈;東市以外,卻爲狼籍滿地,餓殍叢生,易子而食。
剛出東市,一股瀰漫的酸臭撲面而來,在這清晨的明日下,都無法驅散這一方死角的陰雲。
儘管蘇嫣兒已經穿戴得很樸素了,但她那雪白的俏臉和不沾纖塵的素衣都與這混亂骯髒之地格格不入。
她宛如泥潭中的新蓮,被一雙雙悲哀渾濁的眼珠死死盯住。從小就養尊處優的她哪裏見過這種場面,蘇嫣兒捏緊了錦繡的袖口,挪到她身後急聲道:“哪個百事亨在哪?快帶我去找他。”
錦繡忙道:“小姐跟我來。”
“咚咚!”兩聲鑼鼓清響,打破了這沉悶的死寂,施粥鋪的雜役扛着兩袋糙米手腳利落地開始吆喝。
那二人趁着亂,貼着牆角溜進了街邊的巷子裏。
“小姐,咱還跟嗎?”朱玉帶着一頂破布帽子,把小臉抹得黢黑,一雙眼睛賊溜溜地掃着那巷子問道:“我看這二小姐就是大發善心去了,咱們今早光顧着弄破衣服,也沒帶着錢……”
同樣是一身破布襤褸,臉上抹灰的蘇卿塵,眨了眨眼睛道:“我總覺得有哪裏不大對。”
朱玉撓了撓頭道:“怎麼了小姐?”
蘇卿塵轉過頭來問道:“這澇災都這麼久了,咱們蘇府作爲蘇州大戶不可能沒出過安置的銀子,還需要她杯水車薪地往外掏嗎?”
朱玉咬了咬下脣,看着左右無人,才低聲道:“小姐,你回來的晚,有些事情你是不知道的。咱們的確上繳了一千兩賑災銀,再加上朝廷下發的錢,足夠買上郊外幾百畝良田的了。只是過了戶部、江浙總督、知府……到了咱們蘇州府就不剩下什麼了。”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蘇卿塵這才慢慢想起書裏的時代背景。
此時正逢大顯朝佑安年,是新君年幼,太后垂簾,奸臣當道,民不聊生的大混亂時代。
若不是東邊還有位掌握軍權的晉陽王在,恐怕佑安早就易主了。
蘇卿塵臉色略沉,她低聲道:“還是不對,以蘇嫣兒的能耐,若真有心幫忙,肯定不會做這種蠢事。她就是和母親撒撒嬌都能拿出一大筆錢來,哪用得上這麼畫蛇添足。”
她彎腰拾起一根手臂長的粗木,別在腰後低聲道:“我去先看看,你留在這。”
一聽這話,朱玉炸了毛道:“小姐不行!此地連巡捕都不來,萬一出了點什麼事,呸呸呸!”
蘇卿塵被她嚇了一跳,笑這捏了捏她的胳膊道:“你看看你這細胳膊細腿,要是真有危險你能幫我攔下一個人不?”
朱玉拍胸脯道:“朱玉在所不辭!”
蘇卿塵安慰道:“你放心,蘇嫣兒能來的地方絕不可能是龍潭虎穴,你留下這也方便我行動。再說這地方不大,要是遇到危險你就先跑,去搬救兵,你我裏應外合,肯定沒問題。”
朱玉皺起臉道:“這……這怎麼行。”
“好了,我先去了,不然就跟不上她倆了。”蘇嫣兒拍了拍朱玉的肩膀:“乖乖等我回來。”
說罷,蘇卿塵一貓腰,也迅速跟進了那巷子裏。
巷子口曲折蜿蜒,沒走幾步就要把人繞個迷糊。蘇卿塵快走了幾步,卻沒料到巷口卻一點也不深,要不是耳尖聽見了男人的說話聲,她怕是能和蘇嫣兒撞個正着。
她捂着嘴巴,挪到一堆雜物草蓆後面,豎起耳朵聽到一男人說:“二小姐,這個價格已經是黑市上最低的了,你要是不信,就趕緊趁天早找別人買。”
錦繡道:“真是荒唐!上次是你親口說的一兩銀子三石米,這才過了幾日就變成一兩一石了?”
百事亨賠笑道:“姑娘別生氣,這事的確不能怪我。澇災淹了官路,好幾車的貨都困在路上,就連城內米店的糧都要斷了,就這點糧我也是託關係讓老闆給我留的。”
錦繡道:“你當我蠢,今日我親眼看見施粥鋪來了兩大袋糧,比往日多了一大半,哪裏缺糧了。”
百事亨捻着鬍子道:“姑娘,你親眼所見未必是真。算了,我白送你們個消息,這兩袋糧裏只有半鬥是米,餘下的全是沙。”
“什麼?”錦繡驚異道:“那他們爲何還搬出兩袋,裝模作樣給誰看……”
聽到這裏,蘇嫣兒終於開口道:“一兩一石我買了。”
蘇嫣兒將懷中的方布拿了出來,攤開道:“今日我帶得不多,但至少能讓災民今日喫個飽飯,只求先生儘快送到就好。”
百事亨用小眼睛一瞟,頓時眉飛色舞地收了首飾,諂媚道:“二小姐心善至純,我肯定不會辜負您這片善心,這就去幫您把糧食送過來,半刻都耽誤不了,嘿嘿嘿。”
錦繡瞪着百事亨走遠,皺起臉道:“小姐,你這就把錢給他了?”
蘇嫣兒背對着錦繡,半晌才道:“不給他,不就沒辦法了。”
得了錢的百事亨腳底抹油,剛走出巷口就哼上了小曲,顛着布包裏的首飾嘀咕了句:“就這還才女呢,不過如此呀。”
百事亨三兩步晃出了巷口,剛把首飾揣在懷裏,擡眼發現施粥鋪今日的雜役有好幾個面生的。
伸頭瞅了半天也沒找見認識的人,他就隨手招呼了一個臉很白的雜役道:“你一會去告訴老孫錢得手了,明晚上去百花樓分賬。”
雜役問道:“誰是老孫?”
百事亨笑道:“誰是老孫?顧你們來的頭兒就是老孫,果然是新來的,連你們堂主都不認識。”
雜役道:“虎威堂,孫百勝?”
百事亨笑臉一僵:“你不是老孫的人?”
言罷轉身要跑,眨眼間就被那雜役擡腳踢飛了出去。這一腳使了十足的力氣,百事亨躺在地上不住哀嚎,沒等他緩過勁就被人戴上銬子架起身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蘇卿塵藏在草垛後面,只聽見百曉生一人的腳步從巷子裏出來,她不敢擅動。
那主僕二人不知爲何安靜了好一會,巷子裏蘇嫣兒出聲道:“算着時候糧應該是到了,出去看看。”
蘇嫣兒帶着錦繡不慌不忙地踩着小步晃出了巷子。
腳步聲漸遠,蘇嫣兒才撥開草蓆走出來。她微眯起眼睛看着蘇嫣兒離去的背影,多半能猜出蘇嫣兒此行的目的。
蘇嫣兒就是腦子壞了也不會買一兩一石的糧食,她也許是通過百事亨的話確定了今日運來的米是作秀用的。
先不管是運來的糧食真是假,這個秀一定是做給上面人看的。而能讓這些貪官苦心經營的人,最可能的就是新任巡撫——桓瑜,桓小王爺了。
只要確認今日來的人是桓瑜,那她可真是要重新認識一下這位“單純善良”的蘇嫣兒了。
蘇卿塵心裏莫名梗着一口氣,這樣看來也許朱玉沒有撒謊,中秋那日原主的確見到了蘇嫣兒,害原主的人估計也和蘇嫣兒有關。
就好像親眼看見偶像塌房了一樣,她嘆了口氣,小步挪出巷口,扒在巷邊只露出一雙眼睛觀察繼續形式。
果然不出所料,蘇嫣兒見百事亨被綁,便急匆匆地帶着錦繡上前與人解釋交涉,渾身散發着聖母般柔和的微光,企圖用自己的女主光環打動對方。
可對面的哪個白臉侍衛就像是在眼睛裏鑲嵌了防聖光眼鏡一樣,不爲所動。在被這倆女人糾纏大半刻,發現不搞定她們就帶不走百事亨後,出言道:“你可知擾亂公務,要罰二十大板。”
蘇嫣兒倒像是料定他們不敢擅動自己,便繼續仰頭道:“官府抓人也要講究證據,他犯了什麼罪你們就要帶他走?”
“倒賣義倉官糧,其罪當誅。”那白臉侍衛轉過頭,用漆黑的眼珠,直勾勾盯着蘇嫣兒道:“買賣雙方同罪論處,小姐你可知道買方是誰?”
蘇嫣兒驟然臉色一變,但事到如如今她要釣得魚還沒出現,情急之下她只得咬牙再次攔住道:“若他真犯了罪,也是另有隱情的,事關百姓安危,你們怎麼如此草草了事?”
白臉侍衛微微蹙眉,衡量片刻,對屬下揮手道:“在下得罪了。”
說罷,幾個帶刀的彪形大漢便衝上前來,作勢要抓了她倆。
霎時間,百事亨估計是良心還沒都被狗吃了,張嘴幫她們求情道:“各位官爺,真不關這二位小姐的事,放了她們吧。”
那白臉侍衛道:“不關她們?那你的同犯是誰?你出來的那條巷子常年蓄水,地上泥濘,其中必然有你們一夥人的腳印。你既然篤定她們不是,那我就派人去巷子裏尋尋誰是。”
幾個彪形大漢得令後扭頭就向這邊走來,還在巷子裏喫瓜的蘇嫣兒登時毛都被嚇得豎起來了!抓同犯你去搜他的身啊!都這時候了還能抓到誰?
除了她這個看熱鬧的喫瓜羣衆……
她扭頭跑了兩步纔想起這是個死衚衕,沒等她再折返過來就已經被人堵在了門口,拎着她的後頸被人扔到蘇嫣兒跟前。
雖然臉上抹了黑灰但她還是立即把臉捂住趴在地上,這又不是影視劇,哪裏有換了身衣服就認不出來的道理。
白臉侍衛也沒想到真從巷子裏抓出個人來,他眉頭皺成一團,半蹲下來問道:“你是何人?爲何躲在此處。”
蘇卿塵不敢擡頭,用低八度的聲音僞裝道:“災民,好奇。”
白臉侍衛無語道:“把來龍去脈說清楚點,不然你也跟我一起走。”
蘇卿塵真是一個頭兩個大,說一兩個詞還行說多了肯定會被蘇嫣兒發現身份,不說話就得被侍衛帶走,兩個都是天大的麻煩。
橫豎都是死,她一咬牙剛要起身,身後邊傳來一個清朗好聽的男中音:“她是我的人,不必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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