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就是個土包子(一)

作者:趙子曰
是夜,劉昱和錢均同榻共眠,說到半夜的話,兩人方纔睡下。

  月光濛濛,旗杆筆直。

  次日一早,劉昱請了錢均一起,來到議事帳中,召戴蘭、戴利、曹豐、曹幹、孫盧來見。

  劉小虎、陳直也來了,陪坐兩側。

  戴蘭、戴利兄弟難得的今天沒有晚到。

  他們駐在小營,離大營兩裏地,而曹豐、曹幹、孫盧前腳剛到,他們後腳就來了。

  戴利昨晚挨的棍子不輕,一晚上哼呀哈呀的沒睡成覺,剛來路上是兩個部曲擡着他來的,進了帳裏,沒肩輿可坐,他慢騰騰的,一步一步挪着緩行。

  戴蘭耐心地扶着他,兩人好容易到了帳中,向劉昱行禮。

  身子一彎,帶動屁股上的傷勢,戴利業牙咧嘴,行禮的話語都變了調了。

  戴蘭胖臉上擠出的盡是笑容,問劉昱說道:“從……,不是,將軍,一大早的叫俺們來,是有啥要緊的事麼?”

  “今早叫你們來,是有兩件事要向你們宣佈。”

  戴蘭問道:“敢問將軍,都啥事?”

  “這頭一件事,我再次強調,即日起,無我軍令,任何人不得擅入城中!再有敢違我令者,我必斬無疑。”劉昱厭惡地瞅了眼戴利,接着說道,“第二件事是你們各曲都要加緊,務必於今日把營壘築成,等到明天,你們便分往各鄉,徵募糧秣。”

  戴蘭呆了呆,說道:“分往各鄉徵募糧秣?從事,只去鄉里?城裏頭……?”

  “我不是說了麼?即日起,無我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入城中!”

  戴蘭說道:“可是將軍,不讓進城,怎麼徵募糧秣?”

  劉昱端坐席上,說道:“我剛不也說了麼?明日起,你們各曲,分往各鄉徵募糧秣。我已問過錢君,海西縣計共十四個鄉部,小鄉十,大鄉四,你們正好四個曲,明天先去這四個大鄉募糧。至於具體你們四個曲,都哪個曲去哪個鄉,等到明天,我再給你們安排分配。”

  “將軍,你的意思是說,不讓我等去城裏頭徵募糧秣?”

  劉昱答道:“正是。”

  戴蘭被劉昱搞糊塗了,納悶地說道:“將軍,城裏是大頭,不讓去城裏徵募糧秣,只去鄉里徵募,那能募來多少?”

  海西縣雖有十四個鄉之多,是沂平郡諸縣裏邊,轄鄉最多的一個,但這是因海西縣地處郡之東南偏僻,縣境的面積較爲廣大之故,其轄下之鄉,實多是民戶只有數百的小鄉,稱得上大鄉的只有四個,——當然,這比起別的一些縣,大鄉已可稱多了,然所有的鄉算在一處,總的戶數、人口也沒有太多,此是其一。比起城裏的豪強大姓,鄉民家能有多少糧財?此其二。

  是以,戴蘭不明白劉昱的意思,不知道他爲什麼不許他們去城裏募糧。

  若只是因爲劉昱禮重錢均,那這付出的代價,未免亦太大了吧?

  劉昱說道:“也不是不許往城中徵募糧食。城中徵募這一塊,由我親自負責。我昨天晚上已與錢君說了,到時請他協助。”

  “將軍,你……”

  劉昱問道:“怎麼了?”

  戴蘭沒再說話。

  戴利在邊上嘀咕了一句“這不是喫獨食麼”?曹豐、曹幹和他並排而立,他的這句話清楚入耳。曹幹倒是佩服起了他,心道:“記喫不記打!才捱過軍棍,還管不住嘴!”

  虧得劉昱、陳直、劉小虎坐得地方離戴利遠,沒有聽到他的這話。

  雖是未有聽到,但是戴蘭等人或會因是不滿,陳直卻能料到,他撫摸着頷下長鬚,笑道:“戴軍侯,海西的冠族著姓,泰半居於城中,衣冠聚集之所,名士往來之處,咱們若是帶兵進城,大肆地徵募糧秣的話,影響可能會不太好,因是將軍決定,咱們的部曲就不進城了!城裏的糧食該怎麼徵募,具體的就由錢主簿協助幫忙。不過你放心,凡城中所募得之糧,將軍都會把之用爲咱們全軍的軍需。募完糧,咱就募兵,募兵時,會給你們各曲都分下部分的。”

  戴蘭、戴利相不相信陳直的這句話?

  並不重要。

  實則能不能進城募糧,也不重要!

  戴蘭、戴利想要的是“進城搶掠”。可是卻好,劉昱竟突然地下了這麼道命令,不許他們進城!兄弟兩個內心中對此的不滿,此時此刻,毋庸多言。只是昨天晚上劉昱剛大發過雷霆,差點把戴利殺掉,故是這會兒他倆再有不滿,亦只能將不滿嚥下,不敢表現出來。

  兄弟兩個與曹豐、曹幹兄弟齊齊下揖,俱皆應道:“是,謹從將軍之令!”

  “記住我的話。”劉昱生怕再有誰違背自己的軍令,又強調了一遍,說道,“即日起,再敢有擅自進城者,我定斬不饒!”

  衆人再次應諾。

  劉昱揮了揮衣袖,說道:“行了,召你們來,爲的就是這兩件事。事已說完,你們回去吧。加點緊,營壘今晚之前,務要築成!”

  衆人辭出帳外,戴蘭、孫盧各帶上候在帳外的隨從,戴利坐上肩輿,還去小營;曹豐、曹幹兄弟兩個也各回本曲的駐區。

  天色尚早,大營裏席地睡了一夜的各曲將士和老營的婦孺老弱們,多是才睡醒起來。

  兵士們,有的在本什什長的指揮下,正開始集合,有的還在發癔症,蹲在地上發呆;老營的婦孺老弱們,三三兩兩,有的提着桶去不遠處的溪流邊取水,有的拿着扁擔去拾柴火。

  放眼張望四周,十來頂散落遠近的帳篷之間,在這片被選爲營地的野地上,到處都是部曲兵士,抑或老營的婦孺老弱。朝陽東昇,整個營區,一派晨起安靜卻又熱鬧的氛圍。

  到了曹豐、曹幹兩曲各自駐區的交匯地。

  兩人原該在這裏分開,一個往左去,那是曹幹曲的駐區,一個往右去,那是曹豐曲的駐區,但曹豐沒往他曲的駐區去,拉了拉曹幹,說道:“阿幹,你往這邊來,我有話和你說。”

  曹幹跟着他,走到不遠處的一棵樹下。

  今天築營的任務共有三大項,一個是繼續平整土地,一個是搭建窩棚,還有一個就是清理營區內的野樹、灌木。

  這是一棵東郡不常見,徐州多見的流蘇樹,高大挺拔,正逢它的花期,滿樹絨絨的白色花簇,如似白雪壓樹,芳香撲鼻。曹幹拍了拍樹幹,仰頭望望,笑道:“這麼好的樹,砍掉可惜了!”

  “阿弟要是不捨得,便把它留下不砍。”

  曹幹說道:“陳君教咱們築營,每次都再三嚴令,營內不許留任何的雜草、雜樹,必要平整,一覽無遺。從事的威嚴是越來越重了,陳君的命令不能不聽。雖是可惜,也得砍掉。”

  “阿弟說的也是,從事昨晚險些殺了戴利,軍令是不敢違,砍了就砍了吧。”

  曹幹瞅着曹豐,看着他心不在焉,心思顯是不在樹上的樣子,摸着頷下短髭,笑道:“阿兄,你不讓我回去,是不是想跟我說說從事不許咱們進城募糧這事兒?”

  “是呀,阿幹!我就是想問你,咱大老遠的來海西一趟,沒打仗就得了城,是好事兒,可該到弄糧食了,從事卻咋爲啥不許咱進城?指望錢主簿幫咱?他跟咱能一條心,會肯盡心幫咱?從事他到底是啥意思?難不成?……真如戴利所說,從事他是想喫獨食?”

  曹幹說道:“依我看,阿兄,從事他也不是想喫獨食。”

  曹豐皺着眉頭,說道:“不是想喫獨食,那他爲啥不讓咱進城?”

  “阿兄,我若猜得不錯,從事所以會下這道命令,是因爲他……”曹幹摸着短髭,笑了笑。

  曹豐着急地說道:“阿幹,你就別賣關子了,是因爲啥?”

  “從事他是想以此來博一個好名聲。”

  曹豐問道:“好名聲?”

  曹幹說道:“昨天下午見錢均等時,從事極是禮敬客氣,昨晚戴利因擅入城中,從事差點把他殺了,這種種舉動,從事所爲者何?昨天晚上酒宴散了,我回到帳中,想來想去,從事這麼做,不會有別的緣故,只能是爲得一個‘禮賢敬士’的好名聲。陳君剛纔說的‘海西的冠族著姓,泰半居於城中,衣冠聚集之所,名士往來之處’,咱們若是帶兵進城,可能會造成不好影響這句話,我看是他和從事的真心話。因此,從事纔會不許咱們進城。”

  曹豐想了一想,仍是不解,說道:“阿幹,就算像你說的,從事是爲了得個好名聲,不是爲了喫獨食,所以不讓咱們進城,可把徵募糧食這麼重要的事兒給錢主簿協助幫忙,能行麼?”

  前世時看過的一部電影中的一個情節浮現在曹幹的腦海之中。

  一人與另一人說道:“三七分成。”另一人問道:“他們什麼都不幹,就給三成?”頭一人說道:“三成是咱們的,七成給他們!”又說,“百姓的錢留下,他們的錢原封退還。”

  曹幹嘿然說道:“阿兄,只要咱們能不進城,錢主簿諸輩就能盡心盡力的爲咱辦事。”

  “只要咱們不進城,錢主簿就能盡心盡力地給咱們辦事。”曹豐琢磨着曹幹的這句話,越琢磨越覺得有點道理。

  唯是做了二三十年的農人,每一年的糧食,都是他親手播下的種,是他親手鏟掉的雜草,是他親手施的肥,是他含辛茹苦、櫛風沐雨,從春到夏辛勞數月,然後至秋收時,纔能有所收成。習慣了不親身付出,就沒有收穫,卻眼下劉昱要把城裏募糧的事兒,交給錢均這個不相干的人來協助幫忙,曹豐終究是不能完全放心。他沒有劉昱、陳直、曹幹想得遠,沒有劉昱、陳直、曹幹有理想,有抱負,可他也是知道這次海西募糧、募兵對他們這支義軍的重要性的!

  曹幹卻很放心,說道:“阿兄,你就放心吧!適才從事他雖然沒有告訴咱,他具體是怎麼打算請錢主簿協助幫忙在城中募糧的,但如果我所料不差,他的打算肯定是告訴錢主簿一個他希望能從城中募得的糧食的數額,然後剩下的事,就由錢主簿去操辦。只要這個數額,錢主簿給咱徵募夠,阿兄,咱這趟海西就沒有白來,咱就不會喫虧。”

  “錢主簿會能給咱徵募夠麼?”

  曹幹說不出意味的抿嘴笑了笑,說道:“咱們數幹兵馬現駐城外,爲自保,爲咱的兵馬不進城,爲他自己的家不受劫掠,他拼了命,也會給咱徵募夠!”

  “要是這樣……”

  曹幹說道:“怎樣,阿兄?”

  “要是他能給咱徵夠,咱不進城也沒關係了。……阿幹,我總之還是不太放心。”

  曹幹笑着說道:“阿兄,你就放一萬個心吧!部曲兵士都睡醒起來了,阿兄,咱們回駐區吧。從事要求咱們今天把營築成,好多事兒等着咱安排去做呢,怕是要忙到入夜了!”

  曹豐點了點頭,說道:“好,那就先回去。阿幹,我那邊的營要是早築好了,我帶人去幫你。”

  曹豐的部曲比曹幹爲多,故而有此一言。

  曹幹笑道:“好!”

  兄弟兩個一往左去,一往右行,各回本曲。

  快到本曲駐區時候,瞧見了來接他的李順等人,曹幹扭臉朝劉昱的議事帳張了一張,卻是不禁心中想道:“王莽固然是不切實際,亂七八糟的施政,既昏且苛,搞得海內百姓民不聊生,可如劉昱這類的起事者,因其本身的階級性質所限,即便跟着他起來造反的,都是如李大兄、我阿兄他們這樣的窮苦人,而最終能得被他們當做自己人加以照顧的,仍還是錢均諸輩!”

  清晨的陽光曬在身上,不覺其暖,涼風拂面微涼。

  曹幹暗自嘆了口氣,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他將心思收起,露出笑容,迎上李順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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