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敬慕將軍威名(六)

作者:趙子曰
錢均的爲難只有他自己知道。

  深深地擔心着郡縣淪爲賊域,包括他家在內的本縣士民將受戕害,可是因爲無力反抗,又不得不與劉昱、陳直“虛與委蛇”,幫他們募糧,幫他們壯大實力,現在又被逼着問怎麼募兵。

  短短的這幾天功夫,錢均覺得自己老了好幾歲。

  今天早上盥漱罷了,梳頭裹幘、梳理鬍鬚時候,他的小婢喫驚地發現,他竟是多了數根白髮!

  “溫溫恭人,如集於木!惴惴小心,如臨於谷!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詩經·小雅·小宛》篇未的這數句,出門時,他扶着門框,連着吟誦了好幾遍。

  且也無需多言。

  錢均撫須說道:“陳君、賢弟,自聞知賢弟與陳君將欲募糧、募兵於鄙縣後,我就一直在考慮這兩件事,在琢磨怎麼做,才能協助賢弟、陳君將此二事完美做成。現募糧已在有條不紊的進行中,……賢弟,愚兄不懂兵事,然以愚兄之愚見,募兵此事似當是與募糧並無區別吧?”

  “並無區別?”

  錢均說道:“募糧者,愚兄可按賢弟給之數額,分令縣中、鄉中各里出之;募兵是不是也能這麼做?賢弟你給愚兄一個你欲募到的兵數,愚兄一如募糧,亦將此額分下,令各里出之。”

  劉昱與陳直對視了一眼。

  陳直撫摸着頷下長鬚,笑道:“若能如此,最爲省事!只是錢君,募兵不比募糧,兩者終究還是有區別的。募糧,出糧即可;募兵,卻是需要出男丁從軍的啊!貴縣士民衆家願意麼?”

  “好請陳君知曉,鄙縣設有正彈,平時縣中徵發徭役,便都是通過正彈徵發。陳君、賢弟,只要你們說個欲募到的兵員數額下來,通過鄙縣之正彈,我可擔保,必能爲賢弟募足兵員!”

  劉昱說道:“通過正彈,足能爲我募足兵員?”

  錢均說道:“正是!”不知陳直、劉昱會否同意,頗爲忐忑,賠笑問道,“不知賢弟意下如何?”

  ……

  “彈”,又名“單”,是先秦時期就已有的一種鄉村社會組織,《周禮》所謂“街彈之室”,前漢之世,“在街置室,檢彈一里之民”。“彈”的種類挺多,有民間百姓自發結成的,有官方領導組織結成的,可以理解成是近似於後世“互助社”、“合作社”一類的組織。

  按其用途別之,有以里長爲負責人,負責本彈農業生產管理這方面的彈,比如於農時催促本彈成員耕種,比如協調與組織本彈不同家庭的成員互相幫助耕作,比如確定何者先耕、何種後耕等,這種彈即“街彈”,是官辦性質;有斂錢置田,爲解決“裏父老”經費補給問題的彈,這種彈叫“父老彈”,是百姓的自發組織;有爲應對徭役而組織的彈,這種彈叫“正彈”。

  錢均話中所說的“正彈”,便是上述幾類彈中最後的這種彈。

  “正彈”是個簡稱。

  秦漢徭役,廣義來講,兵役也包含在內。服兵役又分兩種,一種是在地方服的兵役,稱爲“正卒”,一種是任禁衛軍或邊防兵,稱爲“衛士”或“戍卒”,這兩種兵役,適齡之男丁依按法定,俱是各服一年;兵役以外,是狹義上的徭役,主要是指“更卒”,董仲舒雲,“月爲更卒”,意即適齡之男丁,按照法律的規定,每年必須要在所在的郡縣當一個月的“更卒”,也就是從事一個月的無償勞動,爲更卒之役的範圍很廣,修路、開渠、治河、漕運、造宮室、修陵墓、築長城、煮鹽冶鐵等等,都在其內。“更卒”再以外,還有“鄉役”等勞役。

  正彈,負責的是廣義上的勞役徵發諸事,兵役、徭役都在其範圍,它的全名應該叫“正更彈”。

  又依當下之法定,更卒的從役方式,可以親自赴役,也可以出錢僱人代役,僱人的話,價錢不一,輕的勞役一干錢就夠了,重的勞役按照漢法規定得兩幹錢,“平賈一月得錢兩幹”。

  更卒可以出錢僱人代役,兵役這塊兒,地主除了可以出粟、出車馬、出奴婢等“買復”,即免除勞役和兵役以外,也是一樣可以出錢僱人代役。

  既可出錢僱人代役,“正彈”的權力之一,就是由“彈”來出錢,“臨時募賈”,到朝廷徵發徭役的時候,臨時僱人代役,從而以免本彈成員或者部分本彈成員的徭役,“不煩居民”。

  僱人代役得有經費,而且這筆經費還得是相當可觀,數目不能小。

  正彈的經費很大一部分是來自賦斂,是從本彈所有成員那裏徵收過來的,部分來自地方官寺公田的收入,部分來自把本彈徵收到的錢貨貸出去後獲得的利息。

  ……

  正彈和別的彈有所不同,別的彈多是以“裏”爲單位,“街彈”、“父老彈”皆是如此,正彈是以“縣”爲單位主辦,且在設“正彈”之時,還要報與郡府知曉,由郡府負責監督保證。“正彈”的總部設在縣中,其下設分部。正彈的主事人,因此也都是由縣寺指派任命。

  海西縣正彈的主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和戴利起過沖突的本縣三老鄭公的兒子。

  那天出城,去迎接劉昱等的時候,尚不知劉昱是個何等樣人,鄭公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所以沒敢讓他這個兒子跟着他一塊兒出迎,——這與陶俊請曹幹去他家飲酒,而卻把他自己的妻兒子女都送去了莊子裏是出於相同的想法。不過鄭公之子雖然未迎劉昱,至今與劉昱還未見過,但半點關係也沒,錢均和他熟得很,通過正彈來爲劉昱募兵之此法,他已與鄭公之子商議過,鄭公之子舉雙手贊同,只要劉昱同意,他能保證,就一定能用此法,爲劉昱募夠兵員。

  不僅能爲劉昱募夠兵員,最關鍵的重點是,還能絲毫無擾縣中士紳!

  要知,縣中士紳各家都有很多佃戶、徒附、奴婢,一個南鄉豪強陶俊家中就有數十徒奴,像錢均這樣的本縣大豪,其家有多少的佃戶、徒附、奴婢可想而知。

  若由劉昱把弄來的糧食,放之募兵,不能排除他們各家的佃戶、徒附會有從募的,這是其一;一旦有從募的,那暫時沒有去應募、參加義軍者,會不會也會因此而竟開動了別樣的心思?這是說不準的,萬一真的有誰動了心思,那這海西縣的尊卑,往後豈不就亂套了?此是其二。

  是以,錢均是非常希望劉昱、陳直能夠如募糧同樣,於募兵上亦接受他的提議的。

  唯是,劉昱、陳直會接受他的這個提議麼?

  忐忑不安中,錢均終於等來了劉昱、陳直的回答。

  劉昱說道:“若是能借由正彈,爲我募足兵員,自是再好不過!”問陳直,“姑丈以爲呢?”

  陳直捻鬚笑道:“錢君辦事幹練,不愧貴縣能吏,這個辦法好。”

  錢均喜道:“賢弟、陳君既允,那我今天回到縣裏後,就着手安排!敢問賢弟,欲募兵幾何?”

  在海西募多少兵這個問題,劉昱、劉小虎、陳直討論過好幾次了。

  劉昱是多多益善。

  陳直思慮周全,認爲不宜募得過多,不算老營的老弱婦孺,他們現有的能戰之部曲約兩幹上下,且不少還是在費縣才募的,如果在海西募的新兵太多,在現有之基層軍吏不足的情況下,怕會“喧賓奪主”,不利控制,因他建議募兵之總額宜在一干五百到兩幹之間,最多兩幹人。

  劉小虎贊成陳直的意見。

  劉昱當下便即答道:“兵在精,不在多。縱得十萬之衆,而若爲烏合,不堪一戰,故是我此回於貴縣之募兵,意以兩幹爲額。”

  海西鄉不少,十四個鄉,鄉數居全郡之首,但這十四個鄉大多數是小鄉,二三百戶的鄉都有,十四個鄉加的民戶上縣城的住戶,縣之總戶數於往年太平時也不到萬戶,現在民戶更少,以一戶五口計算,總計人口不到五萬,壯丁於其中大概亦就是兩三萬口。

  劉昱“以兩幹爲額”,聽其語氣像是不多,比之海西縣人口的現狀,已是不少!

  錢均是縣寺主簿,每年本縣的徵收賦稅、案比戶數等政務,他皆有深度地參與,瞭解本縣人口之現狀,默默地計算了下,他說道:“好!便以兩幹爲數,必爲賢弟募夠!”

  無怪劉昱、陳直重視士紳,禮敬士人,得了錢均的配合,募糧、募兵果然都是輕鬆簡單!

  要是讓他們自己在海西募糧、募兵,首先募糧,定然會把整個海西縣鬧得雞飛狗跳,說不定還會激起豪強大戶的拼命反抗,得不償失;其次募兵,哪個良家子弟、本分農人願意投附“賊兵”?只能用“拉壯丁”、“裹挾”之法,通過強行擄掠來擴充部曲,費時費勁。

  劉昱笑道:“賢兄,這兩幹兵,我可是隻要體壯者,羸弱的,一概不要。”

  “賢弟就放心吧!賢弟的事兒,就是愚兄的事兒。兩幹兵,個個身強體壯!”

  ……

  當天回到縣中,錢均請來鄭公的兒子,將劉昱同意了經由正彈來爲他募兵此事告訴與之。

  鄭公的兒子聽了劉昱要求的兵額,爲難說道:“募兩幹兵?錢公,連年徭役徵發,本縣民戶現或服役於邊,或流亡於外,戶口已大減。錢公你也是知道的,縣正彈名簿上所記之當役之民,雖尚有兩萬餘丁,實早無此數矣!便按兩萬,兩幹兵是十分之一,以此募之,民豈不怨?”

  “民縱怨之,縣裏的日子至少還能過下去;劉昱若怨,你我無噍類矣!”

  鄭公的兒子沉默了下,說道:“錢公所言甚是。但是兩幹兵,就按勞役的標準算,一人兩幹錢,也得四百萬錢!縣正彈的存儲多半數都放了貸,現僅有錢四十萬,四百萬錢,從何而出?”

  “正彈”主事人這個職位是個肥差,正彈所徵收到的財貨皆由其來掌管。把徵收到的財貨放貸以取息,是正彈收入的合法來源之一,只這塊兒的外快,鄭公的兒子這些年就撈了不少。——當然,不止他一個人撈,錢均作爲本縣士紳之領袖,縣寺之主簿,於其間亦是收穫甚豐。

  本縣正彈的財務情況,錢均也是很清楚的。

  他說道:“鄭君,你怎麼這麼糊塗?”

  “敢請錢公指教。”

  錢均撫摸着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鬍鬚,說道:“現在是爲劉昱募兵,不是爲應付朝廷的徭役!雖然是要通過你的正彈來進行募兵之事,可這並非是你正彈所該管的事宜啊!”

  “……錢公此話,什麼意思?”

  錢均教鄭公的兒子,說道:“劉昱是朝廷麼?”

  戴利差點動手毆打鄭公,鄭公的兒子對此恨之入骨,忿聲說道:“什麼朝廷?他是賊!”

  “他既非朝廷,爲他募兵,既非是爲應付朝廷之務,你正彈爲何要出錢?”

  鄭公的兒子說道:“錢君的意思是說?”

  “僅僅是藉助你正彈的組織,來爲劉昱募兵!今兒個天晚了,你明天把各鄉分彈的主事都叫過來,依按各鄉民口之多寡,將此兩幹兵額,分配給各鄉,然後由各鄉主事把分給他們各鄉的兵額募夠即是!……你明天告訴各鄉主事,這個兵,不是爲咱募的,是爲他們自己募的!兵額若是募集不夠,劉昱、陳直不滿,必會縱兵劫掠諸鄉、擄掠民戶。讓他們自己看着辦!”

  ——“正彈”的總部在縣中,分部在各鄉,分部的主事多是本鄉薔夫,亦有不是薔夫者。

  鄭公的兒子恍然大悟,撩着衣袖,伸出大拇指,讚頌說道:“錢君此策高明!”復轉疑慮,遲疑了會兒,大起膽子說道,“錢君此君雖是高明,在下尚有一慮。”

  “何慮?”

  鄭公的兒子說道:“劉昱是賊,我等通過正彈爲他募兵,將來會否引致朝廷降罪?”

  錢均心道:“要非是爲免得將來朝廷降罪於我,我還用得着通過你主事的正彈爲劉昱募兵?我直接召來各鄉薔夫,當面下令,不就行了麼?”撫須微笑,寬撫鄭公的兒子,說道,“正彈之設,是爲鄉里安居。組織解決朝廷的徭役,是安居的一方面,今遭賊,解決賊患也是安居的一方面。此正是正彈之該所爲!鄭君,將來朝廷便是知了此事,也只會褒你盡職盡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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