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如魚之得水也(十)

作者:趙子曰
在劉讓家等了兩天。

  恰好第二天是益民鄉草市的日子。

  曹幹乃帶上高況等,換上劉讓家的好衣裳,由劉讓陪着,招搖過市,去草市上轉了一圈,大聲高麼,出手豪爽,半文錢的價不講,把市上賣的最貴的一面銅鏡和賣的最貴的玉佩給買了,並且出的錢不是王莽最新一次的幣制改革後所要求使用的貨幣,不值錢的布貨等,掏的是實打實的金子。

  金的流通,近十餘年間,民間已是大大減少。王莽代漢的前兩年,強制實行了黃金國有的政策,“禁列侯以下不得挾黃金”,強令民吏把黃金交給政府。到至而下,豪強大姓家裏還能藏些黃金,一般的吏民是已經難見此物了,一個鄉村的野市上,用金子買貨品,稱得上稀罕形容。

  卻是曹幹爲何不用前漢的五銖錢購物?這是因爲爲清除前漢的影響,王莽嚴厲禁止民間使用五銖錢,私用五銖錢者爲“惑衆”,處以流放邊疆的刑罰。換個別的場合,用五銖錢購物倒也不是不行,畢竟禁令是禁令,王莽的錢太不值錢,民間私用五銖錢者仍是多有,但曹幹考慮到了一點,便是他們這支義軍現駐在海西,如果用五銖錢的話,會不會引起海賊的疑慮?懷疑他的真正身份?謹慎些,總歸沒錯。況乎用金子也更能掀起轟動。故他選用了金來購物。

  曹幹想達到的效果,成功地達到了。

  當天,他在草市上用碎金購物的事兒,就隨着來過草市的鄉民,傳遍了益民鄉的五個裏。

  這天晚上,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趁黑來了劉讓家。

  劉讓請上曹幹,至前院見之。

  這個少年的個頭挺高,比同齡人高出半頭,快和劉讓一樣高了,束髮裸髻,未帶幘巾,短眉毛,矮鼻樑,膚色黑黃,穿着件大襟短衣,短衣應是他家大人的,不太合身,顯大,下襬快到小腿了,底下穿着條粗布褲子,褲子也不合身,褲腿卷着,着草履,衣帶上繫了柄環首短刀。

  見劉讓出來,這少年忙下拜行禮,口叫:“大父。”

  劉讓與曹幹介紹,說道:“曹君,他是高子的二子,叫劉仲。”

  ——這名字,起的太不講究了。劉伯叫伯,他家次子叫“仲”,不知道的人,聽見了這名字,沒準兒還以爲他倆是兄弟倆。再則說了,兄弟間排序“伯仲叔季”,老二兒子叫“仲”,老大兒子咋辦?該叫啥?總該不是也叫“伯”吧?

  此疑不由地在曹幹心中一閃而過,當然,他問肯定是不會問的,點了點頭,表示已知。

  劉讓與叫劉仲的這少年說道:“你起來說吧。”

  劉仲爬起,躬身彎腰,說道:“啓稟大父,我阿父令我來稟報大父,西邊裏的孟聰傍晚時來找我阿父了。我阿父令我轉稟大父,大父吩咐的事兒,已經辦成,但具體啥時候,還沒確定。”

  “你阿父給你說我讓他辦的是啥事了麼?”

  劉仲猶豫了下,說道:“我阿父……”

  “給你說了?”

  劉仲摸了下腰上的環首短刀,說道:“啓稟大父,我阿父說到時候叫我和我阿兄跟着去!”

  “叫你兄弟倆跟着去?”

  劉仲說道:“我阿父說,跟着大父和張師幹,沒有錯!而且這次的事兒要是辦成了,往後就不用再土裏刨食了。我阿父令我和我阿兄,到幹事時候,一定要不怕死,賣死力!”

  “你這阿父,真是個呱噠嘴子!”劉讓不滿地抱怨了句,繼而與劉仲說道,“你阿父既已與你說了,你且記着,這件事辦成之前,萬萬不可走漏風聲。若是因你嘴大,被孟聰諸賊知了張師之計,壞了我與張師、曹君的大事,我可饒不了你!你阿父我也要重責!”

  劉仲惶恐應道:“是,大父,你放心,我絕不敢亂說。”

  劉讓緩和了語麼,說道:“你阿父的傷,怎樣了?嚴重麼?”

  “張師賜了符水,還有金瘡藥,已經好多了,能下地走了。”

  劉讓說道:“等這事兒辦成,你阿父頭功!我不會虧待他的。還有你阿兄,他二十多了,婚未娶下,等這事兒成了,你和你阿兄的婚配,我給你倆辦!”

  劉伯家喫飯的嘴多,又都是大個子,飯量大,掙的趕不上喫,家裏窮,他老大兒子二十三四了,尚未娶親,老二兒子劉仲眼看也到婚配年齡,一家人無不爲此發愁。

  張曼選了劉伯做苦肉計的苦主,除了他說的那兩個原因,劉伯家窮亦是個重要的原因。

  劉仲聞言大喜,感激涕零,再拜說道:“多謝大父!”

  這兩天,曹幹已經知道了劉讓是成安裏劉氏一族的族長,並且劉讓和劉昱一樣,也是前漢“宗室”,據其自言,他的祖上是齊哀王劉襄這一系。劉襄便是誅呂之後,城陽景王劉章想擁立爲帝的他的那個兄長。只不過,較之劉昱家,劉讓家早已破敗,於今已是庶民,劉讓只能做個史佐小吏。

  打發走了劉仲,劉讓與曹幹轉回後院。

  劉讓父母早亡,家有一妻,尚未有子女。

  他的妻子姓張,是張曼的從女。張曼家歷代習道,張氏也會些道術。對他這個妻子,劉讓是相當敬重,因其年雖已近三十,張氏猶未產子女,他卻不但並無怨言,連個妾室都不敢納。

  他家的客房只有一間,住不了曹幹等四人,王庭、田屯兩人住去了張曼家。

  高況剛纔沒隨着出去,按着刀,立在後院門內的黑影處張望,見他倆回來,迎將上前。

  曹幹大致知道了劉讓的情況,劉讓也已大致知道了曹幹等的情況,知了高況是曹幹阿兄曲中的一個屯長,兩下照面,與他說道:“高君,事已成了八成!剩下的,就是看海賊何時上岸了。”

  “海賊已然中計?”

  劉讓興沖沖地把劉仲稟報的內容,與高況說了一說。

  高況登時振奮,說道:“阿幹,啥時候通知咱的部曲?”

  曹幹摸着頷下短髭,說道:“不用急。等孟聰與劉里正約好了海賊來的日子,再通知部曲不遲。”琢磨了下,與劉讓說道,“明天我叫王庭回去一趟我部曲隱蔽的地方,叫他們做做準備。”

  劉讓說道:“好!”

  高況說道:“阿幹,也不知海賊啥時纔會上岸。要不,明天咱再出去露露財?”

  曹幹搖了搖頭,說道:“過猶不及。魚兒已然上鉤,咱們只需耐心等待即可。”

  夜色深深,後院的燈火綽綽地映照過來,曹幹年輕的臉上充滿了鎮定,不急不躁。

  計策已成,殺賊事在即,以他才二十出頭的年紀,卻猶能這般沉得住麼!

  劉讓不禁想道:“張師看人真準,這位曹君儘管年輕,確是行事穩重,謹慎細緻!”

  “穩重、謹慎”,是昨天張曼與劉讓獨處時,與劉讓說的他評價曹幹的話。

  進到後院,劉讓把曹幹、高況送到客房,自己沒有立刻就回臥室。

  他轉到了院角的一個小屋外,撩起衣袍,伏拜於地,月色樹影下,虔誠地朝着屋內供奉的神像拜了幾拜,低聲說道:“乞祈司命保佑,候殺賊事成,信男讓宰豬以祠!”

  這間小屋裏供奉的是司命,司命是天上的星宿,“司命主老幼”,掌管着天下百姓的生死壽命。有漢一代,民間信祠司命者甚衆,尤其富貴人家,祭祀者更多。刻木長一尺二寸爲人像,象徵司命,出遠門的將之帶在身上,居家中的別作小屋以祀,每春秋之月,以豬祀之。

  ——曹豐、曹幹的族兄曹德,隨身就帶了一個司命的神像,與他的“各類寶貝珍藏”放在一處。費縣到業亭的行軍路上,打鬧中,神像不小心被田武弄折了,把曹德嚇得不輕。他捨不得買豬,尋了只雞,恭恭敬敬地祭祀與了司命,又重製了一個神像,愈加小心呵藏。

  張曼的計策雖已得行,打海賊到底是危險的事兒,所以劉讓提前先拜拜司命,求司命佑護。

  拜完司命,劉讓回到臥室,與他妻子張氏說了劉仲來稟之言。張氏會道術,少不了與劉讓講說,明天她就準備,等殺賊之日,另再給他行行祝詛之術,以進一步保佑他的安全。且無需多言。

  ……

  又等兩天,劉仲再次來報。

  孟聰與劉伯約下了內應的時間。

  定在了四天後。

  已等四天,再等四天,是八天,這個時間點還不錯,沒有超過劉昱給曹幹限定的回營日期。

  這天深夜,劉讓把劉伯叫來了家中,與曹幹、張曼一塊,仔細問他孟聰與他此次見面的經過。

  鄉中的海賊眼線計有兩戶,孟聰是其中之一。另一個海賊的眼線一直沒來找劉伯。

  這也即是說,四天後來搶掠的,將會是隻有孟聰身後的那一股海賊。儘管只有這一股海賊會來,張曼、劉讓沒有很失望,因爲這股海賊是幾股海賊中人數最多的一股,約有百餘賊衆。

  這些情況,張曼、劉讓在劉仲頭次來報訊的次日就已與曹幹介紹過了。

  劉伯捱打時候,叫得兇,打得實則不狠,幾天下來,走路已是無礙,只還不好坐,他乾脆也就不坐,站着回答劉讓、張曼的問題。

  劉讓、張曼問的重點,是孟聰具體與劉伯所約的內容。

  劉伯答道:“孟聰說,四天後的晚上海賊上岸,大概三更前後,叫我把里門打開。待海賊進了裏,由我前頭帶路,先來阿父、張師住的第二里,搶了曹君和阿父家,再搶咱裏的剩下諸家。孟聰特別叮囑,讓我給海賊們指清,哪一戶是張師的家,說是千萬不敢誤傷了張師。他還又說,等搶完了,我要是想從賊,便可入夥,要不想,就打傷了我,裝成我不是內應。”

  劉讓又是計成的興奮,又是臨戰前的激動,笑與張曼說道:“張師的神通之術,海賊亦懼!”

  張曼撫摸着鬍鬚,無有自矜之態,問劉伯說道:“高子,孟聰可與你說了,來多少海賊?”

  “回張師的話,我怕他起疑,沒敢問,然聽他話風,當是這股海賊全夥兒都來!”

  張曼說道:“全夥兒都來?甚好!……曹君,前日已與君介紹過,這夥海賊最衆,得有百餘之數。君與高君的部曲固是精卒,兵數稍不足,賊又是夜間來掠,怕是不易把之全殲!我與子君在鄙鄉中結有一彈,稍聚有衆,彈衆約七八十人,泰半丁壯。等賊來夜,我與子君把他們叫來,配合君與高君部曲,或能聊有裨益,君以爲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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