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误解 作者:未知 文英殿位于宫城的东侧,作为天佑帝的寝宫,自然也是楚国真正的中枢所在。 這时候夜深人静,其他宫院的门都已经落锁,文英殿通往东边枢密院的宫门還敞开着,十数锦甲侍卫還打起精神守在大殿外。 沈鹤抱着一杆拂尘坐在二道门外的小厅裡,他虽然才還沒有到五十,但精力明显感觉不大如以往,即便白天补過觉,但這会儿才二更天,他坐下来就感觉眼皮子软垂无力,随时能睡過去。 沈鹤身为内侍省少监,真要躲起来偷打一会儿盹,即便是陛下知道也不会责怪他,但沈鹤還是往鞋底塞了两颗青棘子,以便困乏松懈时,青棘子的毛刺能将他扎醒過来。 “這是混帐话?” 听到裡侧传来压抑的不满责骂,沈鹤惊醒過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顾不得将鞋底的青棘子拿出来,强忍住硌脚小跑进内殿,就见铜烛灯下那個令人心畏的魁梧身影,正将一封奏折摔到桌角上。 “又是什么折子恼着陛下了?”沈鹤见陛下只是为一封奏折恼火,沒有其他什么事情,笑着问道。 “韩道勋上书說四城饥民塞道,有碍观瞻,建言京兆府驱赶饥民——你說這是什么混帐话,這是有碍观瞻的事嗎,真是让他在宏文馆编书,编糊涂了?”魁梧的身影在灯下抬起来头,将案角上的那封奏折拿给沈鹤看。 韩道勋的這封奏折仅短短三四百言,力陈饥民塞道诸多不便,請驱逐之。 “韩少监或许有什么话不便跟陛下言明吧?”沈鹤猜测道。 沈鹤与兵部老侍郎韩文焕倒是有過接触,是一头老狐狸,但跟韩道勋沒有怎么接触過。 他只知道去年枢密副使、文英殿学士、承旨王积雄与太子不睦,又病重难任国事,一心求去,在王积雄還乡前,陛下要王积雄从州县推薦官吏入朝,這個韩道勋是王积雄所推薦的第一人。 只是韩文焕的长子韩道铭刚得荫袭,升任池州刺史,韩道勋在朝中资历甚浅,调入朝中,枢密院合吏部考功,补到宏文馆,任秘书少监。 王积雄离开金陵时,沈鹤奉旨去送行。 王积雄子嗣族人仅有年幼的孙女王珺随行,五车行囊,除诗书外,别无长物。 沈鹤自以为這辈子都不可能做到王积雄這般,但他相信王积雄不会随便推薦韩道勋,而安宁宫将韩道勋之子硬塞到三皇子身边,大概也是看到這点吧? 只是王积雄辞行离京前进荐书,被陛下召到文英殿谈了一個多时辰,当时沈鹤都被遣出去,也沒有一個宫官在场,并无人知道王积雄到底跟陛下谈了什么,也不知道王积雄到底怎么跟陛下介绍韩道勋。 “难不成对我說话,還有什么要藏着掖着的嗎?难道要我绞尽脑汁的去猜他留下来的哑谜嗎?”天佑帝气恼的說道。 有时候他不是不知道下面人的小心翼翼,但有时候恰恰如此,犹叫他气恼——這叫他感觉自己身为一国之君,也不可避免的深陷在一张挣脱不开的網中。 “陛下真要想知道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明日将他召到宫中便是,或者這时派人出宫传召?”沈鹤說道,小心翼翼的将看完的奏折递放到桌角上。 “有什么好召来问的?”天佑帝挥了挥手,說道,“韩道勋沒有在奏折裡将话說透,但想想江淮之内,哪裡有什么地方能安置十数万饥民?” “……”沈鹤這时候才知道陛下不是气恼韩道勋的不聪明,而是气恼韩道勋的太聪明。 国舅爷徐明珍所领的寿州,一直以来都是楚梁相争拉锯的主战场,這也导致寿州境内丁口流失严重,真要将十数万饥民从金陵附近驱赶走,寿州是最大的安置地。 除了寿州之外,即便是楚州也安宁好些年沒有战事,土地皆有其主,哪裡有地方安置這些饥民? 韩道勋這时候莫名其妙的上這么一道奏折,原来是想讨好安宁宫那边啊! 不過,沈鹤转念又想到一事,感觉又有些不对劲。 听說四城之外水蛊疫甚烈,饥民染病者十有二三,那么說,韩道勋這封奏折的用意,是要将這些饥民都驱赶到寿州,对寿州到底是福還是祸啊? 沈鹤偷窥了天佑帝一眼,心想陛下应该不知道這情况,但想到韩道勋到底支持哪一方他都沒有搞清楚,有些话還真不能随便說。 要不然的话,他将话說开去,還真不知道讨好到哪边,又得罪了哪边,糊涂帐更不容易混啊! “留中!”天佑帝也不想将韩道勋喊過来置气,直接一言断定這封奏折的命运,就是不批复,也不交给下面的朝臣讨论。 ………… ………… 韩谦也不知道天佑帝看到父亲的驱饥民疏之后会怎么想,但既然宫中沒有任何风声传出来,那就是意味着這封奏折被“留中”了,又或者說肯定就沒有递到天佑帝手裡去。 韩谦心底是巴不得如此,暗感他父亲应该意志消沉一阵時間,這样他也能继续在临江侯府厮混下去,不用将祸福难料的《疫水疏》拿出来冒险了! 冬至那天,大寒,大雪纷飞。 侍讲沈漾染了风寒,连着两天告假,韩谦每日也是到午时才到临江侯府应卯。 冬至這天,韩谦先赶早出城到秋湖山别院,除了给留守山庄的家兵及家少赏赐冬服及其他御寒過节物品外,還做主给田庄的佃户每家送去一袋米面;還额外备下礼,着范锡程送到裡正张潜、县尉刘远家裡,到中午时才在范大黑、赵无忌、林海峥的陪同下,先赶回城裡,到临江侯府应卯。 韩谦着范大黑他们将马牵走,走进侯府想着先讨口吃的,再去箭场练习骑箭。几個侍卫站在前院說话,看到他走进来,就闭口不言,韩谦感觉气氛怪异得很,看到冯翊,将他逮過来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不知道?”冯翊奇怪的问道。 见冯翊這么问,韩谦头皮就隐隐发麻,今天是大朝会,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将领都要进宫参与议事,他父亲子时刚過就起床更衣,推门看院子裡覆上厚厚的一层积雪就连声长叹…… “今日大朝,你父亲在启华殿当着文武众臣的面,奏請陛下驱赶四城饥民,以净京畿,惹得陛下震怒,当场将你父亲赶出启华殿,還着御史台追究你父亲失言的罪责。我還以为你早就知道這事了呢。”冯翊說道。 韩谦最初进金陵城,就与冯翊臭味相投;最近两三個月,韩谦要弥补過去荒废的時間,也沒有怎么跟冯翊出去厮混,但在临江侯府闲时之时,教冯翊一点博戏的小技巧,叫冯翊有机会出去大杀四方,两人的关系自然是越发亲密起来。 韩道勋今日遭遇此事,冯翊也是挺替韩谦担心的。 “每回出城,沿道都是乱糟糟一片,叫人看了還以为咱大楚国生灵涂炭、帝昏臣庸呢,叫我說,早就该驱赶出去了。”孔熙荣瓮声說道。 孔熙荣、冯翊這两個“何不食肉糜”的家伙,自然不会觉得将四城饥民驱赶出去有什么不妥的,韩谦只是苦涩一笑。 他从山庄进城,時間仓促,也沒有回去歇一下脚,就直接来临江侯府,哪裡知道他老子還真是一根筋,见前段日子上奏折沒用,今天竟然在大朝会上直接进谏? 朝廷为维持国用,从民间苛敛极重,自然沒有余力兼顾饥民,但天佑帝還是一個要脸面、在意歷史评价的人,称帝之后,還时常都不忘要表现出一副勤政悯民的姿态。 他父亲今日在大朝会上直接进谏,劝天佑帝驱赶四城饥民,這不是往天佑帝脸扇巴掌嗎? 不過,天佑帝震怒之余,直接将他父亲赶出启华殿,還着御史台追究他父亲失言的罪责,韩谦就有些意外了。 韩谦头大如麻,想着找郭荣及三皇子杨元溥告假,先回宅子去看看情况,但刚迈出东院书堂,就见李冲阴沉着脸从西边的院子走過来。 “你父亲在广陵也号称良吏,今日在廷上建言驱赶饥民,欲往何处?”李冲问道。 “……”韩谦微微一怔,沒想到李冲见面竟然是一副质问的口吻,而不是幸灾乐祸,也不知道他哪裡又得罪李冲這丧门星? “你父亲如此贴心为寿州着想,你事前就一点都不察觉到?”见韩谦沒有要理会他的意,李冲挡住去路,追问道。 韩谦還想說他父亲哪裡有替寿州着想了,但见李冲犹是一脸的愤愤不平,陡然间闪過一念:天佑帝今天在启华殿,出乎异常的恼怒,是不是跟李冲一样,也误以为他父亲這次上谏是想要将金陵城外的饥民都赶到寿州去? 金陵城外的饥民,一部分是早年中原地区藩镇乱战,南逃的流民,一部分是梁国南侵,从江淮地区南下逃避战乱的难民,精壮之人在历次扩军之时都被挑走,所剩多为老弱妇孺,又多依赖沟渠溪河的鱼蟹虾螺为生,水蛊疫大肆散播,十之二三积病数年、坐以待毙。 倘若不能有效控制水蛊疫的散播,想要将金陵城外的這些饥民,强行驱赶到六七百裡外的寿州安置,怕是有近一半的人都支撑不下来。 而正因此当世对水蛊疫的认知相当浅显,谁都不敢轻易接受染疫饥民,以免饥民在其境大肆传播,祸害地方。 就算他父亲直接建议将染疫饥民都驱赶到寿州去,寿州也不可能随便接受啊。 天佑帝怎么就会误认为他父亲进谏的用意是這個? 而李冲气势汹汹的样子,似乎也铁心认定他父亲贴心为寿州着想? 《疫水疏》未出,当世谁会以为将十数万饥民强赶到寿州,是大利而无厉害的弊端? 难不成高高在上的天佑帝,压根就不清楚水蛊疫在城外饥民中大肆传染的真相,才如此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