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在春雪瓶心裏另外還有一個不解之謎,就是那位玉帥大人。
春雪瓶自從在艾比湖和同齡的孩子們玩打仗,自己扮玉帥時起,就對玉帥充滿崇敬.她也覺察到了母親對玉帥的崇敬,還遠比自己更勝過萬分。可她卻偏偏從來不肯提起玉帥,甚至連這個玉字在她面前都像犯忌似的。過去春雪瓶雖已隱隱感到奇怪,但卻毫未在她心裏引起什麼疑念。也是自從那次她母親因搭救羅小虎突然帶着她離開艾比湖後,纔在她心裏布起疑雲。當時,她母親帶着她躲在古爾圖北那片沙漠裏的沙丘後面,眼看着羅小虎已經被救出來了,可她母親還是不肯找個地方安居下來,仍一直不停地帶着她在伊犁一帶游來游去,直至玉帥因羅小虎脫逃的事獲罪罷官,奉召回京候處,並在他起程離開伊犁時,她母親也才離開了伊犁,緊緊地跟隨在玉帥的後面。使春雪瓶同樣永遠不能忘記的,是當玉帥遇到格桑率部伏路謀刺,正危急萬分,她母親縱馬趕到,殺了格桑,將玉帥救出時的那幕情景:她母親跪在雪地上,一言不發,一動不動,一張臉白得和她身上的衣服、地下的積雪一樣。玉帥既不表示懷感,也不稱聲謝,只注視着她母親站了片刻,便肅沉着臉;轉身上馬悄然而去。春雪瓶雖被這場奇特反常的遭遇驚呆,可她也偷眼從玉帥那雙深沉難測的眼睛裏,看到了一滴閃動着的含有慈悲的眼淚。直到玉帥都已去遠,她母親卻還跪在那裏,好似已經僵死一般。春雪瓶還從未見過她母親給誰下跪。這玉帥竟是何人,以致她母親在他面前也變得這樣卑恭,這般慘悽,這麼吞聲?!這個謎,春雪瓶一直藏在心裏,卻從未問過她母親。
春雪瓶心裏還有一個謎,就是她從母親口裏知道,她還有個親人在關內。她母親還說,那纔是她母女二人的真正親人,唯一的親人。可這人是誰,她母親只說是弟弟,其他就不肯多說,也不讓她多問。這個謎與前兩個謎不同,她並沒有親眼看見,只是從她母親口裏聽來,可它在春雪瓶心裏激起的好奇,卻遠比那兩上謎更爲強
烈。這個謎在她心裏不是茫然的迷霧,也不是懸心的疑雲,而是美麗的夢幻,是幸福的憧憬。這件事,她母親只對她談過三次,可她卻已牢記在心:第一次對她提起,已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時她才七歲。一天她母親給她講木蘭替父從軍的故事,春雪瓶聽了後,便問母親道:“我父親是不是也打仗去了?”並說,“我長大了也去替父從軍,把他換回家來。”她母親將她凝視了許久,才告訴她說:“你沒有父親。你只有我,只有母親。”春雪瓶失望地說道:“我就再沒有別的親人了嗎?!”這時,她母親突然俯下身來,摟着她輕聲說道:“你還有個親人,是你弟弟,他在關內,等你長大了,我一定去把他找回來,讓他和你在一起。”春雪瓶多麼渴望有個同玩的弟弟!從此,她常常盼望自己能快些長大,好讓她母親進關去把那個弟弟找回來。第二次對她提及,乃是三年前的夏天,那時她已快滿十三了。一天她看見兩隻鹿子在樹林裏玩,見它倆跳來跳去,你追我逐,時而牴觸鬥鬧,時而舔項相親。春雪瓶看到它倆那快樂、親熱的情景,不禁羨慕萬分,她指着那兩隻鹿問她母親道:“母親,那兩隻鹿可是姐弟?”她母親只笑了笑,沒有應聲。春雪瓶又問道:“要不,那就是母女了!”她母親又笑了笑,說道:“傻女兒,它們不是姐弟,更不是母女。”春雪瓶又問道:“那是什麼呢?”她母親遲疑了下,才告訴她說:“它倆是夫妻。”春雪瓶的臉一下紅了,趕緊低下頭去。因她已從她母親教給她的書中懂得了夫妻二字的含義。母女兩人都默然了許久,她母親才移過身來輕撫着她,充滿憐愛地對她說道:“等再過幾年,我一定進關去,把我那親人找回來,讓他陪你玩,永遠和你在一起。”春雪瓶的心竟突然撲騰起來,母親的話使她既
感到快樂,又不禁驚詫十分。快樂的是,母親並沒有忘記要進關去找回親人的事情;驚詫的是,她母親偏在這時提起,卻又未提到“弟弟”二字。第三次聽她母親提起,卻只是不多天以前的事情。一天夜裏,她母親的舊病復發,咳得直喘息,幾乎回不過氣來。春雪瓶坐在她身旁,一面不停地爲她捶背、舒胸,一面難過得直流淚。她一不小心,讓一滴熱淚滾落到她母親手背上了,她母親竟一下忍住了劇咳,驀然轉過身來,含怒對她說道:“哭什麼?我還不會死的!”春雪瓶委屈地說道:“我怎會這麼想呢!我只是在爲母親的不適難過哩!”她母親停了片刻,又突然伸過手來將她緊緊地摟住,滿懷深情又略帶感傷地對她說道:“母親還有兩樁心願未了,不會死,也不能死的。”春雪瓶難過極了,只低低啜泣。她母親撫拍着她,又說道:“我的兩樁心願,一是要把你撫大成人,二是要進關找回我那親人,把他親手交給你。……”她母親還想說什麼,可突然又是一陣劇咳,她就沒有再說下去了。春雪瓶感到她母親還有話,可那沒有說完的話又是什麼呢?
春雪瓶這些藏在心裏還未解開的謎,平時沒有誰去觸及,也就算了,反正她和母親在那天山深處幾乎是人跡不到的地方,已經過慣了無憂無慮的寂寞生活,可今天馬強卻偏偏又把它觸動起來。
馬強話雖不多,可春雪瓶那塊平湖似的心田,卻一粒小石也能激起千層浪花,馬強的的幾句話就已經夠她去琢磨推敲的了。春雪瓶在想到她母親和羅小虎之間究竟有着什麼淵源時,馬強那兩句話又在她耳邊響起:“春姑娘,你真不該這樣呼名叫姓的稱他,至少也該叫他一聲羅大伯纔對啊!”“他見到你,準比重得刀、馬還高興萬
分!”春雪瓶對這兩句話真是越想越感到不解了:至少也該叫他羅大伯,確切的稱呼又該叫他什麼呢?至於那柄刀和那匹紅馬,理應是他那麼一個英雄好漢最心愛之物,自己和他非親非故,又在塔城射過他,又怎會在他心裏竟比那刀、馬還重要呢?春雪瓶後悔當時沒有趁機向馬強問個明白!但這又會不會觸痛她母親藏在心裏的那片傷疤呢!春雪瓶又不後悔了。她從琢磨羅小虎又轉到玉帥身上去,不禁也立即想起馬強脫口而出的那個“玉”字來。她還清楚地看到,馬強當那“玉”字剛一出口便突然打住的神態,是不安中還略帶幾分驚惶,這又是爲什麼?這時,春雪瓶還隱隱地想起了八年前在艾比湖時,那位香姑姑姑好像亦曾對她母親叫過什麼“玉小姐”來。她也是叫出口便又立即打住。這個“玉”和玉帥那個“玉”又會不會有什麼關聯?
春雪瓶在鞍上一路尋思着,天已經漸漸黑下來了。她擡頭一看,見前面不遠處出現了一個村落。她知道,這恐怕就是這條道上今晚所能投宿的最後一個村落了,再向前走,便將進入一片渺無人跡的萬古荒原。跨過荒原,才能到達天山腳下,放馬馳去,也需要兩天的日程。她原想撥馬進村歇息,但一想到母親病得厲害,正等待着她買藥回去,她決心乘着月色換馬馳行,一日夜馳過荒原,後天中午到達山腳,儘快把這藥送到母親身旁。於是,她催動大黑馬馳過村落,直向茫茫的荒原馳去.
春雪瓶和母親居住在天山深處的一座山峯後面,是在一塊巨大的岩石下用粗大樹幹搭成的小屋。露在外面的那些樹幹全都長了密密的木菌青苔,已經分不出那一條條的樹幹,看去倒像是一塊巨大的青石。這木屋也不知道是誰人所留,玉嬌龍八年前到這裏發現它時,她喜出望外地把它視爲天賜。其實,它興許是哪個部落的逃亡奴隸來這裏修造的棲身之所。木屋前是一帶窄窄的斜坡,坡下是一片茂密的樹林,穿過樹林,便是一個終年懸冰百丈的深谷。木屋後面是終年積雪的山峯,登上山峯,可以一覽無餘地把周圍百里內的景物盡收眼底。這對玉嬌龍來說確是一一個再好不過的棲隱之地了。
玉嬌龍到此八年來,除購備食物和必不可少的用品外,平時很少下山,就是購物下山,行蹤也極爲縝密,決不稍露疑跡,更不容人認出她來。
玉嬌龍遁跡深山,隱姓藏形,並不是出於厭倦人世,也不是由於避禍逃亡,而是因她爲救羅小虎,交出她父親多年常佩在身旁的那柄寶劍,假作玉帥兵符,賺過肖準,救出了羅小虎,玉帥因此獲罪,被朝廷摘印罷官,召回京城待罪候處。玉嬌龍爲此錐心泣血,深感自己罪孽深重,已爲世人所不容,自己已感到無地自容,萬死莫贖。因此,她纔來到這遠離塵世的深山,想以苦折苦磨來減輕自己的罪孽,用悔恨來贖償自己的過錯,而她那顆好似油煎着般的心,也只有將它投進冰窟,才能賴以鎮痛,才能得到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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