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铁芳嗫嚅道:“春雪瓶姑娘。”
玉娇龙瞅着他笑了笑:“我要把你留在艾比湖。”
铁芳忙說:“多谢前辈美意,只是我和春姑娘已经有约,我到了乌伦古湖后,定会常常去看望前辈的。”
玉娇龙:“等你随我到了艾比湖,不须我留你,你也会留下的。”
话声一落嘴边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稍歇片刻,二人又上路了。
玉娇龙因担心会在迪化碰见玉玑,又怕昌吉一带被人认出,打算绕道而行,便拨马离开大道向北驰去,铁芳疑诧不解,忙拍马赶上前去问道:“前辈为何改道向北,前去不远便是沙漠!”
玉娇龙:“沙漠又如何!你只随我来便了!”
铁芳心裡虽然为她感到忐忑不安,但知她情性固执,也就不便多說,只好跟随着她向前驰去。不過两日便已绕過阜康进入沙漠。只因昨夜刚刚下過一场大雪,雪覆沙漠,铁芳举目望去,只见白色茫茫,有如雪海,层层沙丘恰似白浪,浩浩滚滚,接地连天,无边无际。马行雪上,雪沙浸蹄,欲速不能,只好缓缓行进。二人行了一日,早已远离边际,转头四顾,荡荡空空,悠悠渺渺,除了一片白雪,還是一片雪白,到了這种境地,虽是二人同行,却是人不欲语,马蹄无声,异样的寂静又带来异样的孤独,不禁使人似若来到了一個死
了的世界。铁芳這时生起一個奇怪的念头:他往时最怕听玉娇龙咳嗽,這时却倒想她能咳上两声。可玉娇龙自进沙漠却竟一声米咳。铁芳也是在這时才忽然注意到了這一情况。他再注意一看,见她不但未咳,精神已忽然转好,骑在马上,神态显得十分安详,心情也极为平静。她不时向铁芳瞥来的那双眼裡,竟闪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铁芳心裡既感欣慰,义觉惊异,不禁打破沉寂开口对她說道:“未进沙漠前我還在为前辈担心,不想一进沙漠前辈的病反而好了,這真是幸事。”玉娇龙只是微微地一笑。她那本是庆幸的一笑却竟显得那么凄然,凄然中還带有些儿哀伤的意味。铁芳不由一颤,心头一阵发冷。他猛抬头,這沙漠荒凉袭进他心来的寒颤,已淹沒了他那一瞬的惊疑。
白雪耀眼,使人眼倦懒睁,两人都垂下头,似睡非睡,各自默默地走着。走符走着,铁芳忽然感到眼前的白变暗,好似蒙上一层绿沙,已掩去了它原有的光泽。他正疑诧间,忽听玉娇龙一声惊呼:“你看!”他吃一惊,猛然抬起头来随她的手指仰头一看,只见一
排浓浓乌黑的长云,有如空叶卷浪一般直向头上涌来。正在這时,只听玉娇龙又呼出一声:“你再看!”他赶忙又随她所指向前看去,又见地平线远处涌起一排滚滚黄尘,有如排山倒海一般直向這边倾来。他正惊奇不解张惶四顾问,又听玉娇龙呼說:“快下马,黑风
来了!”铁芳尚在迟疑,早已跃下马的玉娇龙一伸手将他拉下马来,又迅即一手牵着马一手拉着他,直向前面不远处的一峦沙丘奔去。二人刚到沙丘旁,铁芳便听到前面传来阵阵呼号,如雷滚,如地震,似海啸,又似山崩。玉娇龙已将铁芳拉到怀裡,她以背向前,紧护着他,欲为他挡着即将袭来的巨灾,她不断地轻轻在他耳边說道:“别慌,孩子!会過去的!”“别怕,孩子!有我在你身旁!”铁芳已经明白即将到来的是一场奇祸,一场异灾!可他却不知道玉娇龙這么做,這么說,正是发自天性的爱,发自内心的疼!他哪裡知道,她那毫不迟疑地以身相护,正是出于一颗母亲的心啊!当铁芳已经憬悟到這一场可怕的灾难即将来临时,他只是出于对玉娇龙的尊敬,出于救弱扶危的生性,出于男子汉的本能,他想从玉娇龙的护拥中脱出身来,把护着他的玉娇龙置于他的护顾之下。可他用尽了力也无法从她那紧紧抱着他的双臂中挣脱出来。他只听到玉娇龙用一种慈柔中带着嗔责,嗔责中又充满慈柔的声音连连在他耳边說道:“别挣,别动!黑风就要到了!”铁芳還来不及去诧讶她的所說所为,只听一阵震耳欲聋的吼声已逼近身来,紧接着是股巨大的暴力猛袭過来,他只觉眼前一黑,全身有如碰壁一般,一瞬间,马倒了,他和玉娇龙亦一同掀翻在地。玉娇龙将身一滚,又抱着他坐起身来,把他按在她怀裡,弯下腰背迎着风将他紧紧护住。吼声阵阵,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狂风巨浪,铲地而来,又刮地而去。沙迷了眼,风闭了气,一片黑昏,已分不出天和地!铁芳已是晕头转向,只感一阵窒息,他张大了口也吸不进一点气,呼不出一点气。渐渐地,他感到紧紧搂抱着他的那一双手在松弛。他不觉一惊,想脱出身来看看玉娇龙,他刚一挣扎,那双松弛的手立即又变得紧紧的了。迅即又冲来一股劲风,把他二人一同掀翻,连在地上滚了几滚,他拚力又翻坐起来,玉娇龙却只挣扎几下,就再也坐不起来了。
铁芳心知不妙,赶忙将她扶起,也和她对自己一样,将她拥在怀裡,用背顶着风,弯身挡住沙,死死将她护着。玉娇龙已不再挣扎,她已无力挣扎了!玉娇龙沒有再来护顾铁芳,她已无能为力了!她双眉浅锁,嘴微微张着,胸前在急剧地起伏。铁芳一阵心惊,忙呼唤着她:“前辈,前辈!”玉娇龙不时睁开眼来,看看他,又笑了笑,嘴也动了动,似乎說出了,又似乎未能說出。风的巨响已使铁芳无法听到,可传进他心裡却是:“别惊慌,别管我,不碍事的!”就這样,重复,又重复!经過一阵揪心绞肺的折腾,玉娇龙忽然睁开眼来,凝视着铁芳,久久地凝视着,任风沙如何吹打,眼却眨也不眨,眼裡闪着奇异的亮光,亮光在铁芳脸上照来照去。她那张显得异常宁静的脸,随即浮起一片觉悟的笑容,嘴唇也在张合着,她在說话了,而且說出来了。可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的巨大风声把她的声音吹走了,又压下了,這次虽沒有传进铁芳心裡,却把风吹剩的声音传进了铁芳的耳裡。他听到的也只是這么一些断续不全的话语:“铁芳……母亲……艾比湖一雪瓶……愿你俩相亲……香姑会……”
慢慢地,她的嘴不动了,微闭了;慢慢地,她的眼也合上了,眼角边滚出一颗圆圆的泪水,铁芳拚命呼唤着她,摇动着她,她的嘴再也沒有动,眼也再沒有张开来。呼唤来的只是再也醒不過来的沉睡!风很快吹落了她临死时留在嘴角旁的那颗圆圆的泪水,风却永远吹不散她临死时留在嘴边的那一抹淡淡的哀凄。
一会儿,风停了,云开了。静静躺在铁芳怀裡的玉娇龙,她那张清秀如生的脸上,容态显得那样的宁静、安详,沒有留下一丝十八年风霜摧折的皱纹,沒有添上一分二十年心身捣磨的苍老,沒有显出半点十七年痛苦煎熬的憔悴,她還是那样端秀玉润,光彩照人。
铁芳抱着她悲泣久久,直至日已西斜,才将她轻轻放下,起身去到大黑马身旁取下革囊,抽出宝剑,就在沙丘近旁,掘了一個深坑,又回转身来将玉娇龙轻轻抱起,慢慢走到沙坑面前,缓缓地、平平地将她放进坑裡。当他去抚直她那双微微弯曲着的双手时,這才忽然发现她两只手裡都各紧紧握有一件东西。他仔细一看,握在她右手裡的竟是他一直珍藏在衣襟怀裡的那幅红绸。他心裡不觉一怔,不解這幅红绸怎会到她手裡!他又一想:可能是在抗大风时无意被她抓去。于是他也不再去多加思究,便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又轻轻将红绸取出揣进自己怀裡,再看看她那左手,紧握的却是她常常佩挂身边的小弩。他也想给她取出,可她那握着小弩的手指却握得很紧很紧。他不忍用力去掰,只好仍让她留在手裡。
铁芳将玉娇龙遗体安放平稳,才又从革囊中取出她常披在身上的那件貂裘大氅,给她覆盖在身上,這才站起身来肃立在她遗体旁,由默默致哀,以致亦情不自禁地哀哀悲泣了一会,這才开始用沙掩埋。当他刚往沙坑裡填进第一捧沙时,一直站在身旁注视着他的大黑马,忽然发出一声嘶鸣,随即腾跃前来,不住地用它的头来顶他、掀他,以至举起前蹄对着他身上直刨直敲。它一边向他顶来撞去,一边不停地发出悲嘶,似在拚命护顾它的主人,不让铁芳掩埋。
铁芳被大黑马的举动震惊了、感动了!他只好停下手来,让大黑马也安静下来后,才上前抚拍着它的脖项,祝祷般地对它說道:“你的主人已经死了!我是在埋葬她!”“让我埋葬你的主人,以免她的遗体受到鸟兽的损伤!”大黑马似乎也通人性,竟垂着头,默默地走开了。铁芳這才一捧沙、一声祷,一滴泪地将玉娇龙埋好。
铁芳埋好玉娇龙,又将她那柄使用多年的宝剑插入坟前沙裡以作记号,并紧紧记住坟旁沙丘以及近旁几座沙丘的形状,然后又在她坟前拜了三拜,這才转過身来去牵一直站在近旁注视着他的大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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