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章
只不過比起被投放到半異種身體裏而流落海外的葉雲帆,他則是進入到了中央基地某個高官兒子的身體裏。
中央基地作爲這個世界最大最安全的人類倖存者基地，裏面的玩家生存率要高很多。至少他們不用一來就面對基地外的異種，至少在去年的寒災來臨時暫時也有個棲身之處。
擁有正當的身份，優越的家庭條件,還有父輩的權勢廕庇,嶽子煦很快適應了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並且飛速強大起來。
接近兩年的時間,他很快成爲了中央基地異能者管理部的部長,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並且這次還能代表整個基地來到南方基地進行重大事件的談判。
只是嶽子煦沒想到，他能在這裏遇見一直想見的人。
——葉雲帆。
小葉哥哥。
嶽子煦是跟葉雲帆從同一個小村子裏出來的孩子，他比葉雲帆小五歲。
只是不同的是，葉雲帆沒有父母。
而嶽子煦的父母則是去外省打工了。
村子裏幾乎所有孩子的父母都得出去掙錢打工，有時候一年回來一次,有時候一年都不回來。祖輩則是天天忙着農活。
所以就相當於大家都沒有父母。
但葉雲帆不僅沒有父母,他也沒有別的親人。
他先是被村支書和村長一起養到八歲,後來兩個老人先後去世,葉雲帆就一個人生活,村裏的人都很心疼這個沒有父母的小孩，經常照顧他。但也僅限於給些喫的，把家裏多出來的舊衣服給他穿。
後來新的村長給他申請了一些政府補助,外界也有一些好心人捐款助學，於是葉雲帆就這樣磕磕絆絆長大了。
於是村子裏的小孩們開始有了一個共同的小家長。或許是葉雲帆承了太多人的恩情，所以他對所有人都很好，重點喜歡幫忙帶小孩。
比如給他們補課,給他們做一些手工小玩具,縫補好破掉的衣服,夏天去河溝裏把玩水兒的調皮鬼撈起來。冬天揹着崴腳的孩子翻山越嶺去學校
嶽子煦十六歲那年輟學，要去外省跟着父母一起打工，當時葉雲帆正在上大學，得知後連夜買站票回來。葉雲帆把那年所有的獎學金都給了他，然後拉着嶽子煦回學校。
葉雲帆跟他說必須上學，一定得上學。於是嶽子煦就回來上學唸書了，後來他拼命學習，最後總算考上了一所二本大學。
初中文憑和大學文憑在那個時候可以說是兩種人生，那一個轉折幾乎可以說是改變了嶽子煦人生軌跡。
只是他跟葉雲帆比不了。他拼了命也只是個二本，但葉雲帆就不一樣。
那個人太聰明瞭，超越平常人的聰明。
葉雲帆是他們那裏第一個考進縣城最好初中的孩子，還跳了兩級，接着就是市裏最好的高中，最後又考上了一線城市裏的top985大學。
用村裏老人的話來說，就是文曲星下凡了，鬧得葉雲帆很不好意思。
但即便考上大學去了大城市，葉雲帆依舊年年都回來，年年都買好多東西回來，還捐了不少錢給村裏修路修學校。
村裏人家家戶戶都喜歡他，也有不少小姑娘喜歡他，但是誰也沒提過那方面的事情。因爲他們都很清楚原因。
嶽子煦也清楚，因爲不般配。
他們那裏的人，誰都配不上葉雲帆。
包括他自己。
嶽子煦畢業後就是普通的上班族，又苦又累錢還少，老闆也不當人。後來葉雲帆建議他去做遊戲主播。於是嶽子煦就去了，剛好趕上了網紅經濟最蓬勃的時候。
加上他的臉長得很好，於是簽了公司，包裝一番，小山村留守兒童的逆襲勵志人設讓嶽子煦小火了一把。
各種營銷之後嶽子煦就轉做短視頻，接着就是帶貨，月收入從幾萬到幾十萬，甚至偶然爆火一次，百萬也是摸到過的。
於是買車買房不再是問題，單單從掙錢數目這個角度來看，他這個二本的大學生可比葉雲帆混得好得多。
只是嶽子煦依舊以一種仰望的目光注視着那個人，不過如今金錢的富足讓他覺得他們或許稍微有一些可能了。
於是在嶽子煦多次不留痕跡的旁敲側擊中，葉雲帆終於很明確表示——
【小煦，我不喜歡男人。】
他說他不喜歡，這輩子都不喜歡。
由於那個時候葉雲帆沒有喜歡的人，他在愛情和欲.望這方面的需求又相當寡淡。於是就自然而然按照大多數人所期待的那樣去設想自己未來的生活。
比如跟一位契合的女性伴侶結婚，然後擁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葉雲帆說他喜歡小孩，所以或許未來還會有個孩子。
那些話已經是很明確的拒絕了，總之不論是契合的女性伴侶，還是未來正常幸福的家庭和小孩，都將嶽子煦的一切妄想全部堵死。
可現在.現在算什麼？
嶽子煦還沒仔細品嚐到異世重逢的喜悅，就被葉雲帆的那句話當頭一棒。
“這是十五，是.是我正在交往的戀人。”
可.可這個十五，明明是個男人。
嶽子煦大腦一陣眩暈，甚至產生了耳鳴。他第一反應就是葉雲帆被挾持了，或者是被什麼特殊技能催眠了。
但事實卻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那一種。
葉雲帆即便突然被對方抱着強吻，也沒有太多的反抗，只是當着這麼多人，尤其是還有個熟人在場，他有點害羞，略微窘迫，但依舊對這種行爲表達了縱容，任由對方親了一會兒，才慢慢把人拉開。
“好好了十五，別鬧，現在不合適。”
嶽子煦看見那個人呼吸稍稍急促，嘴脣被親得溼潤髮紅。這一刻他感覺好像有無數條毒蛇在啃咬撕扯他的血肉，注入名爲“嫉妒”的毒液。
年輕的領隊無聲攥緊了手指，關節發白，發出細微的咔咔聲。
重逢的喜悅消失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被欺騙，甚至被背叛的憤怒和惱恨。
他轉而看向旁邊這個強吻葉雲帆的十五身上，以一種非常嚴苛的目光上下審視着這個人。
很年輕，像個沒畢業的大學生，但臉長得很好，饒是見過衆多網紅帥哥的嶽子煦也不得不承認從外形上來看，對方確實不錯。
可臉長得好有什麼用？這裏可不是靠臉喫飯的世界。
旁邊的喫瓜羣衆也逐漸回神。
畢竟誰也沒想到十五的小情人竟然跟中央基地的領隊認識，而且看起來還關係匪淺。
三人站一塊兒，簡直就是明顯得不能再明顯的三角關係。
“我去！”
“十五這小情人來頭不小啊。”
“難道是中央基地的人？”
“.”
不少人竊竊私語。
就連跟着嶽子煦一同來的同伴都有些詫異，他們鮮少看見部長這樣失態的模樣。
但同時，對方的反應很明顯傳達出了一個訊息。
那個粉頭髮的男人很可能也是玩家。
“十五？數字？這名字真特別。”
嶽子煦很快收斂了所有異樣的表情，甚至露出了還算友善的笑，
“我是中央基地此次來訪使團的領隊，也是異能者管理部的部長，剛纔看你和司銘先生站在一起，你應該也是熔北基地的異變者？”
嶽子煦剛纔已經看見這人站在司銘的身後，還是靠後的位置，所以他很快摸清了對方的身份。
“.”
十五沒回答，他素來是那種不會對人假以辭色的性格，尤其是對方很明顯喜歡葉雲帆。
情敵對情敵的感知是很敏銳的。
只是這話也很明顯是一種身份壓制，就好像情敵見面時，對方自稱是某某大公司的高官，而自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職員。
十五聽出來了，他忽然覺得心裏很堵。
以前十五完全是不在意那些虛職的，他很少關注政治方面的事情，每天想的都是完成任務，然後見一見妹妹，看她過得好不好就行了。
葉雲帆沒注意到這話的深意，畢竟表面上來看只是很正常的自我介紹和詢問。再加上他實在沒想到在這個世界竟然能夠遇見熟人。
雖然剛纔有點尷尬和窘迫，但是確認嶽子煦的身份之後，葉雲帆心中還是故人重逢的喜悅和激動更多。
“小煦，你是來.？”
“嗯，有點重要的事情，不過現在可能不方便。”
嶽子煦也不介意十五不回答他，畢竟不回答也是一種回答。
他不再關注十五，而是將注意力全部轉移到葉雲帆身上。
“葉哥，你住哪，我等會兒來找你。”
現在沒有手機，電話座機也是有線的，只能詢問住址。
“——他跟我住一起。”
十五這次回答得很快。
他面無表情地盯着眼前這個男人，然後大大方方去牽住了葉雲帆的手。
是那種屬於情侶的，十指相扣的牽法。
葉雲帆有點不好意思，卻也沒掙脫，他其實不太明白爲什麼這兩人的相處如此奇怪，明明第一次見竟隱隱有種爭鋒相對的感覺。
或許是當局者迷，葉雲帆完全沒有想過嶽子煦喜歡他這個可能，畢竟村裏的大人小孩沒人不喜歡他。
尤其是小孩子，小時候爭着搶着要小葉哥哥背也是常事。他們也曾好幾個人擠在同一張牀上睡。
後來長大了，若是工作的城市離得不遠，也經常聚在一起喫飯。
嶽子煦跟葉雲帆就在一個城市，在葉雲帆心裏，他們屬於很熟很熟的那種兄弟，近乎於沒有血緣關係的親人。他們太熟了，熟到完全不會讓葉雲帆產生任何曖.昧的感覺。
但嶽子煦顯然不這麼想。
“.”
葉雲帆和這人住一起？
同居？？？
嶽子煦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嫉恨和怒火又瞬間被這句話挑了起來。只是他還沒說什麼，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喊他。
“部長！”
嶽子煦的屬下迅速過來，低聲喊了他一句。
因爲這三人莫名奇妙的修羅場，他們那一大羣人已經被撂在旁邊喫瓜好半天了。
司銘也帶人走了過來，他的目光在三人之間逡巡，最後落在了葉雲帆身上。
那眼神頗有幾分在看藍顏禍水的意思。
“真是巧，嶽部長在這遇見了熟人？”
“.”
嶽子煦沒立刻回覆，而是從胸.前的口袋上取下一支鋼筆，拉過葉雲帆的另一隻手，他輕咬下筆蓋，然後在男人的手心上寫下一串地址。
咔噠。
筆蓋合攏。
“那葉哥，你明天來找我吧。太久沒見，我們應該有很多話要說的。”
嶽子煦笑眯眯的，他的眼型偏狹長，有點類似於狐狸的眼睛，五官相當秀氣精緻，有點像韓國花美男的風格，跟十五那張冰冷酷哥臉簡直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極端。
“嗯，好。”
葉雲帆笑着點頭。
除開故人重逢敘舊，葉雲帆也需要跟嶽子煦聊一聊關於這個世界這個遊戲，還有玩家的事情。
由於所有玩家都是競爭關係，葉雲帆無法相信別人，但是嶽子煦不一樣，他們幾乎是從小一起長大，是值得信任的。
“那我等你。”
得到葉雲帆肯定的答案後，嶽子煦漫不經心掃了十五一眼，但什麼也沒說，就像是眼神無意間掠過了他，然後轉向旁邊的司銘，接上剛纔對方的話。
“嗯，是挺巧的。”
嶽子煦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司銘，
“不過現在似乎不太適合敘舊，我們聽說羅振昌領主遇刺受傷，打算去探望探望。”
“正巧，我們也要去。”
司銘當然不可能放他獨自一人去見羅振昌。
於是兩撥人說着說着就要往裏面走。就在這時，有個警衛拉了個身上染血小孩進來。
“司銘先生，我們抓到個鬼鬼祟祟的小孩兒，他非說是來這找人的。”
“小小葉哥哥！”
聞斯年沒喊小葉先生，而是喊了更親近的稱呼。他裝作驚慌失措的樣子，一下子撲向葉雲帆。
葉雲帆焦急檢查了一下他的傷，沒傷到要害，就是看着嚇人，
“你這是怎麼了？”
“我我們家遭搶劫了，嗚嗚嗚.他們闖進來亂砸亂搶。”
聞斯年很聰明，他裝作了被嚇壞的普通小孩，
“你，你快跟我回去吧，我害怕.”
最近這些日子基地內偷竊搶劫的事情不要太常見，所以誰都沒覺得不對。
葉雲帆和十五都知道平時聞斯年是個什麼性格，一看就知道對方在演戲，加上秦長生不在，他們立刻就知道可能出事了。
“好，我先跟你回去。”
葉雲帆立刻就打算帶着聞斯年走。十五自然也很想跟過去，只是他剛跟着走出兩步，就被司銘喊住了。
“等等，十五你要去哪兒？”
少年忽然定住，後知後覺自己現在的身份和職責，他得跟在司銘身邊。
其實某種意義上嶽子煦剛纔的話說的也沒錯，他的確算是司銘的屬下，是熔北基地司家買回去的商品，而後改造成了武器。
只是因爲一些特殊原因，讓十五平時看起來不必像其他人那樣卑躬屈膝而已。
本質上來說，他是需要服從司銘的命令的。
“沒事，我帶他回去就好了，十五你留下吧。”
葉雲帆很理解。
他知道十五的身份，在進入基地那天對方的同伴找上門之後，葉雲帆就知道十五需要服從命令，有時候也會出現身不由己的情況。
這也是他當初說他們未來的路方向不同的原因。
但現在既然確認關係，這些事情和問題就都是必須面對的。
這時嶽子煦淡淡掃了十五一眼，隨即對葉雲帆關切道：
“葉哥，我派兩個人開車送你們回去吧，現在不安全。”
他表面擔憂，心底卻暢快了不少。
因爲這個小孩的出現很明顯打破了剛纔十五所說的同居言論，葉雲帆明顯是和這個小孩住一起，而十五作爲熔北的人，自然是得跟司銘住一起的。
“不過破門而入的話，你們原來住的地方應該已經不合適居住了，要不你帶着孩子先住我那？”
帶着孩子住我那？
嶽子煦身後的兩個屬下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的神色中看見了滿滿的八卦氣息，他們怎麼覺得部長這話就像是在追求一個離異帶娃的漂亮少婦？？？
“.”
如果不是因爲時機場合不允許，十五已經很想拔刀砍人了。
這種感覺就像是女朋友家裏出了事，但正牌男友被惡毒上司勒令加班，而情敵卻開着豪車帶着保鏢閃亮登場，各種噓寒問暖。
“.”
十五轉而看向嶽子煦，墨綠色的眼瞳裏醞釀着某種晦暗的風暴。
這個人帶給了他很強的危機感，也讓十五前所未有地意識到了權勢地位的重要性。
比如現在，十五需要受制於司銘，而嶽子煦卻可以輕描淡寫揮揮手說派兩個人開車送葉雲帆回去。
那若是以後呢？
十五是要回熔北的，如果他帶着葉雲帆回熔北，那麼又會是什麼情況？
十五很清楚自己在熔北內部的地位和身份，也很清楚自己一直以來在那裏的生活是什麼樣子，他連自己的親妹妹都保護不了，甚至還一直受着對方和司眠關係的廕庇。
不管十五想不想，所有人提到他的時候都會說他的妹妹是司眠小少爺的情人。
如果葉雲帆真的跟他回到熔北了，那之後呢？
“.”
十五之前只是模模糊糊地理解葉雲帆拒絕他的話，有一個大致的概念，但感性壓過理性，他只想着和葉雲帆回到之前的親密關係，或者更進一步。
但現在嶽子煦出現的這一刻，這個男人將他們之間的差距溝壑以及晦暗的未來在十五的腦海中具象化了。
葉雲帆沒有意識到十五此刻飛速發散的思緒，也並不覺得這個嶽子煦提議哪裏不對，只是現在他得去私下詢問聞斯年發生了什麼事，帶上嶽子煦手下的人不太方便。
“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處理，你忙吧。”
說着，他迅速背起受傷的聞斯年，大步往外走。
天上下着小雨，很冷，聞斯年都凍得有些哆嗦。
葉雲帆脫下外套給他穿上，畢竟作爲天天泡在深海的半異種，葉雲帆並不畏寒。
外面已經重重封鎖了，不過葉雲帆的身份沒問題，帶着聞斯年進去的警衛出來打了聲招呼，他們就順利出去了。
只是剛走出核心居住區不久，後面就有一輛車開了過來。
滴滴——
汽車的鳴笛聲吸引了葉雲帆的注意，他回頭，發現那輛車是朝自己過來的。
他以爲是嶽子煦派來的人，剛想婉拒，卻發現車窗打開，駕駛座上開車的人竟然是十五。
“.？”
“上車。”
十五言簡意賅。
“噢。”
葉雲帆把聞斯年放到後座，自己坐上副駕。他有點詫異：
“你怎麼出來了？”
“談判而已，他們還有的扯皮呢，不會有什麼事。”
十五簡單解釋了一下，他看了眼後視鏡發現沒人跟着，於是就問聞斯年，
“怎麼回事？”
“那羣人應該是衝秦長生來的，或許還是爲了那個什麼超級武器的事情。”
聞斯年此刻的臉上已經完全沒有了剛纔慌亂害怕的表情，他冷靜異常，迅速將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講述了一遍。
“我沒想到還有另一波人，他們應該是碰巧發現了他，秦長生留下了暗號，他是被北區那羣羔羊販子抓走了。”
這是基地底層的黑話，買賣小孩的傢伙不叫人販子，叫做羔羊販子。
“我跟我父親說了，他說他會讓齊衛爺爺安排人去找找，可是我害怕.”
十五的眼神沉了下去，他問：
“你知道路嗎？”
“知道！”
聞斯年迅速指路。
十五單手轉了方向盤。
經過在淪陷區一個月的歷練和葉雲帆的指導，十五現在的車技很好。
“那個.”
聞斯年看向前面的十五，
“來的時候我見到我父親了，他說是你們救了他。謝謝。”
這一刻聞斯年徹底對這個來自熔北的異變者放下了戒心，那句謝謝他說得很真誠。
十五擡頭，從後視鏡裏看了男孩一眼。
這一刻的聞斯年好像全身的尖刺都軟化了下來，變得更像一個孩子，更像是葉雲帆口中描述的孩子。
那雙總是帶着警惕和戒備的眼睛，此刻柔和而真誠，
而此刻，十五正被這雙眼睛注視着。
他很難描述這種感覺，也是第一次體會這種異樣又有點溫暖的感覺。
“.嗯。”
他不自然地應了一聲，收回視線，轉而看路。
車子很快駛入北區，不過沒有開進去，而是找了個廕庇的地方藏起來，然後走路往深處去。
這裏的建築大多都很破舊，而且隨着人口的聚集搭建了很多違章建築，有點像是那種私自搭建的棚戶區。現在已經是凌晨三四點，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光亮也很少，只有稀稀拉拉一些昏黃的光隱約從窗戶縫隙透出來。
街道兩邊有一些類似於農村集市的那種一米高的小長臺，四周放着些木質或鐵質的籠子。
地上有很多幹涸的血跡，以及髒污排泄物和嘔吐物。
這一個月的時間裏，葉雲帆基本摸清了整個基地的佈局，他也來過北邊片區一次，見過了十五口中那些被賤賣的資質不好的小孩。
他們被鏈條鎖着，眼睛渾濁，神情麻木，瘦骨嶙峋。基本沒什麼人買他們。因爲沒什麼力氣，幹不了活，還得分一口飯走。
葉雲帆見不得那些，但他很清楚自己沒有能力救他們，即便救出來了，在這個食物貧瘠的時候，葉雲帆也沒辦法把所有的孩子都養活。
於是他當時只是匆匆掃過幾眼便離開了。後來連着好幾天晚上，葉雲帆都做噩夢。
“.葉雲帆？”
十五壓低聲音拉了拉他的袖子。
“你怎麼了？”
“沒事。”
葉雲帆強行讓自己的目光從那些籠子上挪開。
“這邊！”
聞斯年發現了秦長生留下的暗號，立刻帶着他們一路找了過去。
與此同時，往北更深入的灰色建築大樓內。
四周的窗戶完全封死，屋子裏亮堂堂的，裏面很熱鬧，幾乎全是男人。嘈雜的笑鬧聲，骰子碰撞聲，還有隔壁牀上運動的呻/吟
往下一層是陰冷的地下室。
秦長生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爲了防止他逃跑，那些人狠狠將他揍了一頓，又將身上的東西搜刮了一遍。結果就搜出來一支筆和一個本子。
於是他們就罵罵咧咧走了。
地下室很冷，很潮溼，還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臭味。應該是很多人長時間沒洗澡汗液發酸的味道，而且這裏似乎還有一些排泄物。
那些人走了之後，有幾個十四五歲的大孩子立刻過來，他們七手八腳，蠻橫地搶走了秦長生身上還算乾淨溫暖的衣服。
於是就更冷了。
小長生很想哭，但忍住了。
祖母說哭也是很費力氣的事情，要哭只能在安全的地方哭。很快他就鎮定下來。自己一路都悄悄給聞斯年留了暗號了，對方一定會找小葉先生或者十五先生來救他。
小長生很堅定這一點。
他環視一圈，找了個看起來沒那麼兇的小孩搭話。
“你們，你們被關在這裏多久了啊？”
“.”
對方看了他一眼，並不理會。
秦長生沒放棄，像聞斯年那種冷冰冰的傢伙也都能成爲他的好朋友，其中自然少不了他單方面的努力。
於是過了十幾分鍾，那個男孩實在不勝其煩，
“進來了就別想着出去，除非有人買你走。”
“噢，也就是說我們會被拉出去賣嗎？”
“哼”
對方冷哼了一聲，
“被買走也不代表就脫離苦海了，像我們這些，原本都是賣不掉的。”
人口買賣是基地的官方產業，其中一部分要作爲戰力補充，少部分是色情服務行業，剩下一部分則是普通的勞動力。
一般是春天進貨，因爲冬日不好養活，死亡率高。
而如今這個時間段，這裏的小孩都是賣不出去被挑剩下的。他們中或是太瘦弱了，或是殘疾，或是有病。
總之就是最劣等殘次的一類，所以賣不出去。
“原本？”
小長生抓住了對方口中的關鍵詞。
那個孩子咳了兩聲，似乎是病了，聲音很虛弱也很嘶啞。
“對啊，但是自從基地爆出糧食儲備不夠，可能過不了冬之後，來買我們的人就多了。”
“.？”
誒？
秦長生愣住。
慢慢地，他回味過來了對方話裏的意思。
食物不夠過冬的時候，賣不出去的缺陷小孩就能賣出去了。
那他們被買回去幹什麼呢？
秦長生不敢深想，他的手剋制不住地發抖，也不知道是冷的，還是怕的。
那個孩子也不說話了。
所有人都在這種窒息，陰冷的黑暗和絕望中默默蜷縮着。
直到很突然地，上面傳來了一陣手.雷爆破的聲音。
轟——！！！
連帶着整個地下室都震動了一下。
所有的孩子瞬間驚醒，就好像是被突然嚇到的小雞仔，立刻接連縮到更角落的地方。
緊接着，就是槍響和慘叫。
不過僅僅持續了三五分鐘，那些聲音就沒了，有好幾個人的腳步聲自上而下，傳了過來。
秦長生的心跳得飛快，他偷偷抓了一塊石頭捏在手心裏，彷彿這樣就能給自己更多的勇氣。
“就就是這裏了.”
一道驚惶的男聲在門外響起。
嘩啦啦。
是鐵鎖跟鎖鏈被解開落在地上的聲音。
轟——
大門被人一腳踹開。
強光射入，所有的孩子都條件反射閉了眼，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是驚恐害怕的表情，大部分人下意識跪在地上，匍匐着舉起雙手，表示自己不會反抗。
十五站在門口，迅速掃視一圈，立刻找到了那個熟悉的男孩，他迅速過去，蹲下想檢查秦長生的情況。
“十五先生！！！”
只是他還沒說什麼，小長生就一下撲過來緊緊抱住他，積壓的恐懼和驚惶彷彿在這一刻決堤，他“哇”地一聲嚎啕大哭。
葉雲帆站在門口，忽然沉默。
“.”
男孩大顆大顆的淚珠落在十五的頸側，他忽地愣住，瞳孔微微放大，有點不知所措。
這樣的畫面他在熔北也見過，甚至親身經歷過。只是時間太久遠了，而且所有人都覺得這很正常。
每天都要死那麼多人，買一些孩子回來是補充人口的必要手段。
這是正常的。
於是十五好像也就麻木了。
但是被秦長生這樣抱住的瞬間，他忽然想起來——
上一個這樣抱着他哭的人，是他年幼的妹妹。
十七也這樣害怕過，也抱着他這樣驚懼大哭過。可是當時作爲哥哥的他保護不了她。
十五看着面前這些惶惶不安，驚恐害怕到甚至不敢哭泣的小孩，就好像看見了曾經的十七，又好像是曾經的自己。
爲什麼會出現這種事情？
爲什麼這種事情會是正常的？
在小島上的時候，葉雲帆跟他講過一句話，叫做人爲刀俎，我爲魚肉。
十五忽然在這一刻無比確切地理解了這句話——
他是魚肉，他們都是魚肉。
即便十五現在手裏握着血淋淋的刀，即便他剛纔在外面殺了那麼多人，他仍舊是魚肉。
——可誰是刀俎呢？
“.”
他的腦子嗡了一下，好像聽見了一聲類似於枷鎖開裂的聲響。
就在這時，聞斯年緊跟着過來，他看見了抱着十五顫抖哭泣的秦長生，也看見對方赤.裸的上身。
他的眼神陡然陰沉，立刻掃視一圈，大步走過去，把那幾個穿着秦長生衣服的大個頭揍了幾拳，然後把衣服搶了回來。
誰都沒敢反抗，連痛叫都不敢發出一聲，因爲他們很清楚現在雙方的實力比。
【來了！】
【有人！】
【一二三四五十二個人？】
【錯了錯了，十五個！】
小觸手們竊竊私語着。
就在這時，葉雲帆察覺到什麼，立刻敏銳擡頭，只不過看見樓梯口下來的人之後，他就很快放鬆了下來。
來人是張勝宇，齊老頭的徒弟。
葉雲帆見過幾次。
對方穿着治安搜查隊的制服，看起來很精神。
他也看見了葉雲帆，嘆了口氣道：
“你們鬧的動靜可真不小。”
“出了點意外。”
原本葉雲帆是打算用精神技能悄悄潛入，迅速解決掉人的。只是他對上的第一個人是個很厲害的異變者。
越是強大的異變者，或是擁有越高等級的玩家，他們對精神技能的抵抗性就越大。
於是爆發了一陣短暫的交鋒。
張勝宇掃了周圍一眼，神色凝重，
“好在因爲今晚的刺殺行動大部分的治安搜查隊都往中心去保護那個老頭子了，你們這邊結束得也快，我們能拖一拖，當個搶劫案遮掩過去。”
“嗯，麻煩你了。”
葉雲帆點點頭，但略微遲疑道，
“不過這些小孩怎麼辦？”
張勝宇很爲難：“這”
秦長生立刻擡頭，小聲但還是鼓起勇氣開口道：
“雖然這個要求很過分，但能不能帶他們走？他們說以前沒人買他們，但是糧食不夠之後，就有很多人買了。”
“.”
葉雲帆忽地愣住。
張勝宇也很快反應過來，他煩躁地抓了抓頭髮，
“可我們養不活這麼多人，糧食儲備已經很緊張了，除非.”
——除非搞到熔北藏起來的那一批物資。
齊衛看向十五，沒有把剩下的話說出來。
“物資的事.我來解決。”
十五忽然開口。
“給我留一個你的通訊號。”
雖然沒有手機，但是在基地內部可以用有線電話。
“.啊？”
十五的話讓張勝宇愣住，他看了葉雲帆一眼，見對方點頭，這才壓下了心裏的顧慮。
“行，那你們先走，我做個善後。”
“好。”
葉雲帆沒有異議。
他們一行四人快速離開，秦長生一路都拉着十五的手沒放。
聞斯年的家已經不能住了，不過起義軍的據點多，他們又住進了西區的一處民房，就當做是臨時租住的。
十五把他們送到地方，沒有要上樓的意思。聞斯年知道他們有話要說，於是很知趣地帶着秦長生先上去了。
車裏沒有燈，一片漆黑。
葉雲帆坐在副駕，暫時沒有下車。他遲疑片刻，纔開口問：
“十五，物資的事？”
“.”
十五的聲音打斷了他。
“司銘私下說過，物資只是誘餌，他們真正的目的不僅僅是核武資料，還要等南方基地徹底亂起來，等過一個冬日削弱這裏的力量，明年開春就搶在中央基地之前佔領這裏。”
唯有少年微涼的嗓音響起，
“南方基地地理位置好，氣候溫暖，有幾家大型的紡織和日化工廠，糧食產量也不錯，可以很好地緩解熔北日用資源和種植土地不夠的問題。不過中央基地的人提前出現，可能會打亂他們的計劃”
說到這，他忽然轉變了話題，問：
“葉雲帆，你加入起義軍了嗎？”
葉雲帆輕輕搖頭。
“沒有，但我幫過他們幾次。”
而這幾次已經足夠讓聞景將他劃分到同伴的區域了。
“所以你認同他們做的事情，對嗎？”
十五轉頭看向他。
“現在是幾方博弈，但無論最後勝者是誰，這裏以後要麼還是現在的南方基地，要麼就是第二個熔北，或者第二個中央基地。”
“本質而言，都一樣。”
就像十五之前跟葉雲帆說的，
“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到處都是這樣的，異種喫人，人也喫人。”
人喫人，是比喻，也是發生過的事實。
“那個齊衛，或者聞景，又或是別人，他們取代羅振昌之後，這裏會有什麼新的改變嗎？”
十五之前是不參與什麼政治鬥爭的，因爲不參與他才能不被捲入其中，但這並不代表他看不懂。以家族形態運轉的熔北基地上層，內部的鬥爭可比南方基地激烈得多。
葉雲帆瞭解過，否則他不會讓自己捲入這麼危險的事情裏。但長篇大論的話落到嘴邊，只剩下一句。
“至少，他們在救人，而不是殺人。”
他看向少年的眼睛，認真道，
“世界不是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它現在的模樣是病態的，是扭曲的，十五，它一點都不正常。”
“.”
那又能怎麼辦呢？
十五下意識摩挲着脖間的限制器，覺得那東西好像忽然變成一隻手，正死死掐扼着他的咽喉。
“十五，我們要不要試一試？”
葉雲帆伸手抱住他，很用力地抱他。
“試一試讓這裏有一個新的樣子。不是第二個中央基地，也不讓它成爲第二個熔北，或許它可以可以成爲我的第二個故鄉。”
葉雲帆不確定剩下一年的倒計時結束之後，自己最後能不能成爲能夠選擇回到現代社會的管理員，甚至他都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成爲活下來的那一百名玩家之一。
但十五不一樣，他會一直生活在這個世界。
這樣殘酷又黑暗的世界，十五或許還要過幾十年，而且異變者壽命漫長，或許他有可能會像秦小諾那樣，活到一百多歲。
那麼漫長的歲月人生，如果都活在這樣的世界裏的話，那就太痛苦了。
葉雲帆想，就算他失敗了，他回不去了，至少得做點什麼讓十五未來能過得好一些。
“要是能成功的話，我們就再想辦法把你妹妹也接過來。你們以後可以一直在一起。”
“.”
十五忽地愣住。
這份描述實在太過美好，又太過虛幻，彷彿空中樓閣般不切實際。然而希望總比絕望誘人。
十五願意相信葉雲帆說的任何事情。
比起熔北的司家，他更願意爲葉雲帆口中描述的那個不切實際的未來流血拼命。
“好。”
十五擡頭，輕吻上男人的脣。
他們在車裏安靜地吻了片刻，低喘着分開。
“你明天真的要去見那個嶽子煦嗎？”
“嗯，有點事要問。我和他的關係很好，就類似於一起長大的兄弟，具體的等明晚回來我跟你說。”
“.”
十五抿了抿脣，忽然側頭在葉雲帆的頸側咬出一個很明顯的牙印。
“嘶”
有點疼，但也還好。
十五的語氣酷酷的：“明天就這樣去見他吧。”
“.？”
葉雲帆有點詫異，隨即反應過來小男朋友的擔心，頓時有點哭笑不得：
“放心，他又不喜歡男人，更不喜歡我。小煦以前有女朋友的。”
葉雲帆見過那個女孩兒，他們當時還一起吃了飯。
十五：“.？”
不喜歡？
不喜歡就見鬼了。
不過他也沒提醒葉雲帆，萬一挑破了葉雲帆真的開始在意起那個嶽子煦怎麼辦？
十五很聰明，他當然不會做這種蠢事，於是他什麼也沒解釋，只是執拗地強調了一句，
“就這樣去。”
“.”
臉皮薄的葉雲帆覺得有點爲難。但這時十五忽然軟了語氣，親了他一下，
“好不好，小葉哥哥？”
“.”
葉雲帆腦子一懵，瞬間答應下來。
“好！”
沒問題！
這有什麼難的？！！
簡單！
葉雲帆甚至想了一下，摁住少年的後腦，把對方的臉又一次壓到頸側，
“那你用力一點，不然明天就癒合看不見了。”
十五：“！！！”
——有道理！
於是第二天臨近傍晚的時候，葉雲帆就乖乖聽話頂着印子，去見嶽子煦了。
作者有話要說
放飯！飯飯來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