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良宵 第56節
陶映野發現,崔鈺嘴裏那個討厭看見她的人,和陶映野自己用眼睛看見的人,有點兒區別。
梁弋周看到他,隨便打量一眼,嚼着口香糖問崔鈺:“你朋友啊?”
“陶映……”
“我倆穿開襠褲就認識了。用你們城裏話講,發……什麼?”
陶映野想不起來似得,眼皮一闔,問崔鈺。
剛剛在語文課上被罰站過的崔鈺:“發……妻?”
“……發小。”
梁弋周雙手插在校褲兜裏,閉了兩秒眼睛。
受不了文盲了。
“噢。”
陶映野勾脣,衝梁弋周笑了下:“原來是發小啊。”
梁弋周也笑了:“關我屁事?”
兩個人白眼一翻,一拍兩散。
雖然崔鈺身邊多了幾個新朋友,讓他覺得崔鈺品味很差。
可這倆人要是幹架受傷了,還得靠他介紹個隱蔽的診所,雖然醫生不太靠譜……但那是個能不被梁騫周這鷹眼中尉發現的地方。
他在棋牌室混得多,也會告訴崔鈺一些出老千的訣竅。
而且陶映野畢竟是土生土長當地人,韓家發達以後,韓之璟也靠他科普些隴城管轄不嚴的娛樂場所,ktv啊網吧之類的。陶映野的諮詢費對這種人也水漲船高,每次給他答案以後,都會多囑咐一句:玩隨便你,別帶崔鈺。
他也照常把陶奶奶交代的炸物打包,每個月帶給崔鈺一次,一直到來年秋天陶奶奶去世。在一中上高一的陶映野終於可以不用再回上龍堡了,回去也沒有人等他了。
陶映野那天站在一中的天台上,又一次逃課了。崔鈺帶着飯盒吭哧吭哧爬了六層樓,交到他手上。
被陶映野一把打翻了。
“別管我。”
“我不管你誰管你?”
崔鈺把地上的雞翅撿起來,拍拍灰,塞他掌心裏。
她力氣大的出奇,陶映野推都推不出去。
“我是偷偷溜進來的,到時候保安發現我就慘了。”
“崔鈺,我沒家人了。”
陶映野摸出一根菸來點上,忽然咧嘴笑了:“也挺好,沒人拖我後腿,我可以放手幹了。”
“你要幹什麼?”
崔鈺有些疑惑,蹙眉。
陶映野沒答,視線越過崔鈺的肩頭,看向不遠處靠着欄杆的梁弋周。
“沒什麼。崔鈺,”
他低頭,把崔鈺塞來的雞翅咬了一口:“以後你要靠自己了。多跑步,多學習。走了。”
說完也不等崔鈺回答,大步流星地離開,跟梁弋周擦肩而過時,扔下一句聲音很低的話。
“除了我以外的人,她的原則是喫軟不喫硬。”
“嗬。”
梁弋周看向別處,無語到了。
到陶映野真要下天台了,梁弋周才走過去,一卷什麼飛快塞給他,又退後。
“你節哀。”梁弋周那沓錢數目不小,陶映野也沒拒絕,他低笑了聲:“你還真是闊少。”
“你罵人夠難聽的。快滾去上課去吧。”
梁弋周說。
不到一個月,陶映野退學了,離開以後沒人知道他去哪。
崔鈺試着找過,無果。
生活好像不是電影,舊的走了新的會頂上,誰也不是永遠不可替代的。
直到她十九快二十歲,陶映野神出鬼沒地出現了,在崔鈺回隴城過暑假的時候,說想讓她幫個忙。
——我在做生意,信用分不夠,需要增加一個擔保人,你幫忙籤個免責協議就行了。
就這樣,崔鈺在大二這年,身上成功多背了筆二十萬的鉅款。
巧的是,梁弋周那邊醫療貸款也是一大筆,梁騫周當時的存款都不夠填。
這也導致了他倆相當長一段時間都在經濟拮据的狀態裏。所以後來在一起了,才幹脆整合資源,一起租房,雖然面積很小,可是梁弋周特地要了能隔出兩個單間的房子。
賺錢存錢的日子就不說了。
梁弋周曾經抱着她看她算賬,笑着說你真是天才奸商啊崔鈺。
“還好吧。”
崔鈺敷衍地自謙,又轉了圈筆,戳了他肩頭一下:“你不用每個月給我發什麼補貼,我這再半年肯定還完了,不想欠你的啊。”
“就算我投資,不行嗎?”
“投我?爲什麼?”
梁弋周埋在她肩頭,聲音含笑:“因爲你是績優股。”
崔鈺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去想消失的陶映野。
事到跟前解決事。她以前在乎的人也不多,陶映野算一個吧,就當把小時候兩人的人情債一筆還完。但那時候,崔鈺沒有細想過一個問題,梁弋周這種性格,除了一開始知道時臉色不太好看,後來就沒過問這事了,也從未追究過陶映野的下落。
直到陶映野回家鄉結束生命,她回去參加了那場潦草後事,才知道陶映野身後的大筆賭債。二十萬,跟總額比起來像一滴水匯入溪流。
崔鈺從沒有懷疑過什麼,可懷疑是一道滴滴撒撒的水閘,一旦聽見動靜,最終會被找到。
她的22到23過得太混亂。那半年發生了太多事,梁騫周,陶映野,最後還有一紙四十萬的貸款合同。
原來他那份,不是呂婉澤的,是陶映野的。
……
那個他鎖到深處的錄音文件,崔鈺也從電腦裏拖了出來。
——梁弋周,這免責協議簽了,以後跟你沒啥關係了,你……
——行了,我知道這是什麼。電話不都留了我的嗎?
——……
——算我借你的。你要有良心以後有了還我,就別去找崔鈺了。
——……爲什麼?
——你不是替我捱過次揍嗎,曲曜把你打骨裂那次,你沒參加期末考試。反正,以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別再回來找我。
梁弋周倒也沒打算真自己打工還債。有套閒置的小房子,拆完拿一半還沒問題,但也是倒黴,本來他名下那套要拆遷的房子出了意外,擱置不開發了,同小區又出了案子,房子基本砸手裏了。
只能咬牙往前頂了。
他本來永遠不打算讓崔鈺知道。
崔鈺的自尊心強到什麼程度?
當年高中結束,她提早了綁起崔文軍暴揍的進程,就因爲崔文軍動起了要找小女兒的心思。回到上龍堡村,崔鈺把酒醉的男人綁在院子內的破椅子上,拿着菜刀陰沉沉地望着他,剛好叫梁弋周從院子外扒牆看到了。
——崔文軍,如果她真的知道自己是崔家人,又因爲你多了什麼麻煩,我會把你的手腳都砍了,再去自首。你給我掂着點。
她可以貪便宜,可以當奸商。但在一些底線上,有着寧死不踏過去的執拗。梁弋周沒錯。
崔鈺發現了這件事後,並沒有告訴他,只是好幾天都沒睡着。
人從背後迷迷糊糊抱她。
“狗狗,怎麼了?”
崔鈺看着窗外的舊居民樓,安靜地看着。她在想錢,梁弋周花錢都不叫花,叫灑,以前他們在棋牌室一起賺個300塊,分一半,梁弋周出門十步內就花光了;可現在不是三百,三千,三萬的事。她想,這是四十萬,是一個人浪費的光陰。
梁騫週會不會當年就知道?應該吧。知道他的弟弟這些辛苦是因爲什麼,會怪她嗎?肯定的。
她甚至,無法在客廳面對梁騫周的遺照。
……
人鑽起死衚衕來的確很要命。想起幾年前的崩潰,現在的崔鈺也覺得恍如隔世了。
可也沒什麼後悔的。
太對不住,天平就不會平等。一旦失衡,愛就會從另一邊漏走。
崔鈺蹲在地上,掏出打火機點燃金色的紙錢,看着它在將明未明的黎明中燃燒,點了支蘭州認真抽起來。
“陶映野,你這個人也蠻搞笑的。”
快燒到底時,崔鈺輕聲道。
“你要是在我跟前,我一定會把你腿打斷。”
隱隱約約間,她好像看見陶映野的臉在煙霧間若隱若現。
叮——
短信音把她從漫長的回憶中拉回現實。
是三十歲的梁弋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