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爲什麼
這一點,韓佑早有心理準備,旬縣雖不大,安置四千多人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只要將人安置好了再通知京中,讓朝廷派人來接手就好。
韓佑在景治殿說過,每一天都會派人會京中入宮報信,頭兩天只是在彙報情況,到了,正在處理,言簡意賅。
現在,韓佑可以讓人報最後一次信了,都救出來了,勿憂。
百姓們開始撤離,韓佑也朝着山下走,如釋重負之後,標誌性的笑容又回到了臉上。
還未進入馬車,一名滿身污跡的漢子跑來,要見“京中的大官”,被兩名儀刀營軍士攔在了外面,髒兮兮的布衣滿是污跡,卑躬屈膝,不斷哀求着。
韓佑吹了聲口哨,人被放了過來。
漢子高高瘦瘦,渾濁的雙眼只看着地面,粗糙的手掌不滿了血泡,臉上的污跡已經讓人看不出他的長相。
來到馬車前,漢子跪倒在地,邦邦邦磕了三個響頭。
“小人馬前,長垣監吏,給大人請安,大人多子多孫公侯萬代。”
韓佑將腦袋伸出車窗:“不用謝本將,謝國子監學官殷秋寒殷老夫子就好。”
“大人說的是,大人說的是,殷大人長命百歲多子多孫。”
不是什麼見過大世面的人,翻來覆去就這幾句。
監吏在長垣是個很特殊的職務,說官吧,沒造冊,朝廷吏部查不到這號人、
說不是官吧,他又管着長垣所有人的“礦工”,在長垣四個營地生活的,男女老少都是礦工。
在無外力介入的前提下,長垣他最大,卻又不是朝廷委任的,更像是鄉親們中領頭之人,朝廷沒人認識他,只有經常來這裏送補給的戶部官員,或是拉礦石的工部官員見過幾次,名字都未記過。
宮老師到了長垣後能夠第一時間將四千多百姓聚集起來並齊齊登山,只因他說服了這位監吏馬前,由此可見馬前這位監吏在長垣的威望。
韓佑見到馬前跪在那裏欲言又止,下了馬車。
對這種出身底層百姓的“技術工種”,韓佑從來都是極富耐心。
他不認識馬前,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不過馬前給了他好感。
一個監吏不大不小管着四千多人,手上滿是老繭,皮膚黝黑,瘦的什麼似的,光是這形象就已經博取了韓佑的尊重。
“馬監吏,你找本將還有別的事嗎?”
韓佑衝着江追打了個眼色,後者將馬前扶起來,到了韓佑面前。
馬前依舊不敢看韓佑,雙眼盯着地面,有些畏懼。
剛剛他下山時,見到了三個人,他認識,見過幾次,旬縣縣府張緹、旬縣鄉紳王坤良、旬縣兵備張昶勝,三人,都被掛在那裏,模樣都很慘。
事實上宮老師說他是天子親軍誰誰誰的乾爹,馬前根本沒聽懂,他只知道韓佑的官位很大,比往年見到的那些工、戶主事大,因爲兩部的主事不敢掛縣尊大人。
“大人,您要殺…能否,能否殺小人一人,是小人…是小人的錯。”
馬前說着說着又跪下了,瑟瑟發抖着。
韓佑一頭霧水:“我爲什麼要殺你?”
“不是…不是塌…”馬前擡頭,茫然的說道:“不是塌山了嗎。”
“是啊,可塌山了,我爲什麼要殺你,塌山和你也沒關係。”
“但…但是塌山了啊。”馬前的目光之中,除了畏懼,也有着濃濃的困惑。
“秋季的礦石,都…都被掩了,爲…爲什麼不殺我們?”
韓佑哭笑不得:“礦石沒了就沒了,人沒事就好,我們是來救人的,不是來救礦的。”
馬前愣住了,困惑的令他忘記了上下尊卑,凝望着韓佑,臉上滿是濃濃的不解,鬼使神差的說出心中的困惑。
“您…您是朝廷的大官,爲什麼要救我們?”
這次輪到韓佑愣住了,旁邊的江追皺眉道:“問的不是廢話嗎,不來救人,難道是來救礦的。”
“是,是啊,您救我們,不就是爲了…爲了讓我們將山打通,將礦挖出來嗎,那可是整整一季的礦,都…都被掩住了。”
周圍一片沉默,韓佑凝望着馬前足足許久,突然不自然的扭過頭,不敢去與對方那雙渾濁的雙目對視着。
“去叫宮老師。”
韓佑聲音有些沙啞,輕輕說了一聲,江追去找宮寒了。
片刻後,宮寒被帶了過來,韓佑指着跪在地上的馬前,迫不及待的問道:“他爲什麼不相信我們是來救人的!”
“因爲他們的命,不值錢,礦,才值錢。”
韓佑咬牙道:“我是來救人的,不是來就救礦的!”
宮寒沒有和韓佑爭辯,而是走到馬前面前,強行將後者攙扶了起來。
“朝廷派人來到長垣,只是爲了救你們,而非是爲了救你們之後命你們從北側開路,將礦挖出來,馬老弟,你信嗎?”
馬前小心翼翼的看了眼韓佑的臉色,微微搖了搖頭。
宮寒依舊笑着,只是笑的極爲麻木:“救了你們,你們卻無法將山礦挖出來交給朝廷,他們會殺了你,殺了四千百姓,你信嗎。”
“撲通”一聲,馬前又跪下了,磕頭如搗蒜。
“大人饒命,大人饒長垣百姓的命啊,塌山,是小人一人的罪,您殺了小人,求您殺了小人放過長垣百姓吧,您要是殺了他們,無人…無人給朝廷開礦了啊。”
這話,馬前是信的。
他不信韓佑只是來救人的。
他信韓佑如果彌補不了損失,會殺了長垣百姓。
“閉嘴!”
韓佑勃然大怒,大吼道:“我說了,我們是來救人的,不是來殺人,更不是救礦的,宮寒,你和他說!”
宮寒明知故問:“說什麼?”
“告訴他們,我是來救人的,只是來救人的。”
“他們不信。”
“爲什麼不信。”
宮寒的笑容充滿了譏諷:“你爲何不問陛下,不問朝廷,不問百官?”
韓佑緊緊攥着拳頭,壓抑着怒火,目視馬前低吼道:“我們真的是來救人的,只是爲了救人!”
馬前不吭聲,磕着頭,畏懼着。
韓佑一把抓住了馬前的脖領子,將後者薅了起來,低吼道:“最後說一次,朝廷派我們來,只是爲了救人!”
“爲…爲什麼?”
一聲爲什麼,韓佑無力的鬆開了手臂,面色羞紅。
身邊的人,無數人,面色羞紅。
這就是百姓的心聲,來到這裏,只是爲了救我們,爲什麼?
因爲百姓們,無所適從,他們無法理解,朝廷會救他們,只是爲了救他們。
因爲百姓們,無法理解朝廷的“善意”,這種善意,讓他們茫然失措,讓他們無比的陌生,讓他們,恐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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