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4章 懷忠
城頭上,韓佑心如刀割。
是役,南軍勇武,追敵百里,入深山,斬獲一萬七千餘級。
這是軍報,捷,捷,捷,大捷,軍報到了京中,到了朝廷,多少人會彈冠相慶。
可這軍報之下,字裏行間之後,是南關的血,南關的淚,南關的忠魂與親族天人永隔。
黃沙百戰屍骨寒,三尺之下,淺墳安忠魂。
驍騎營,善騎戰,驍勇無二,戰死,四百七十六人。
武營,副將熊富,妻,懷胎六月,判君安,君,戰於八方,死於亂箭。
弓馬營,建大功,斬敵賊鷹部賊酋首級,斬鷹部敵軍千餘人,戰死,五百五十一人。
戈營,入深山,蕩不臣,奪旗十二面,戰死九百七十六人。
弓營,一百七十一人…
步勇營,兩千一百一九人…
四千二百九十二人,四千二百九十二名大周南邊軍,只帶回了三千八百四十一具屍首。
三千八百四十一具屍首,葬於城北懷忠山。
追敵,五日四夜。
斬將,二十一人。
奪旗,三十九面。
殺敵,一萬七千餘級。
這大捷,足以令京中令朝廷歡欣鼓舞。
可遠在京中的朝廷,誰人又知這所謂的大捷,是南軍四千二百九十二名的軍伍用命換來的。
這戰死沙場的四千二百九十二名的軍伍藏於懷忠山後,又有多少家庭支離破碎度日艱難。
一年,甚至兩年,兩年內,南關番蠻異族再難成氣候。
這些,都是南軍用命換來的!
這就是軍人,要面子的軍人,只說斬獲了多少,卻從不說犧牲了多少,戰死了多少,奉獻了多少。
滾滾的濃煙的沖天而起,那是軍伍們殘缺不堪的甲冑被燃燒的模樣。
那些甲冑,已是無法再穿戴了。
那些甲冑,將會伴隨着這些忠烈之士前往另一方世界,繼續守護着大周子民。
懷忠山就在北側,埋葬着數不清的軍伍屍骨。
這裏,也是南關最後一道防線。
南關的軍民們堅信,當南關徹底失守時,這些埋葬於懷忠山的忠烈們將會再一次爲人們豎起一道防線阻擋敵賊,生是南軍,死是南軍,生死不忘護家國。
出關追敵的命令,是任蒼麟下達的。
可韓佑無法去恨任蒼麟。
老帥,要的是南關安穩。
不將敵賊打的元氣大傷,不將敵賊追進深山中,用不了多久,這些野人將會再次進犯。
每個軍伍都知道,每個軍伍都不後悔,每個戰死的英魂,亦不後悔,這就是軍伍的命。
“長纓掛槍飛烈馬,萬里黃沙刃敵寇,邁步沙場猶無懼,月滿高歌慶飲勝,戎南,壯哉。”
老帥任蒼麟按住城關牆頭,低聲呢喃着,一遍又一遍。
肩膀上裹着藥布的唐清楓無聲飲泣。
爲袍澤泣,也爲一位叫做唐丈的年輕校尉泣。
任蒼麟拍了拍唐青楓的肩膀,輕聲道:“莫要怪兄弟們,他們盡力了,他們已是盡力陪伴着我們走到了這裏,他們,累了。”
韓佑張着嘴,想要說些什麼,送別忠魂,可他又不知可以說些什麼。
京中的浪漫,是目睹一顆顆古樹在炎日下生根發芽,品一口香茗,再看它白雪皚皚之中凋零敗落,吟一首詩詞,以爲見了天地,見了人間,見了日月星辰。
南關的浪漫,是軍伍們趴在屍山中,輕嗅着血腥味,染紅甲冑,喊一聲殺敵,拖着殘軀撲向敵賊,再合一次雙目,永眠三尺之下,只爲國朝安寧,無怨無悔。
韓佑終究還是沒有開口,因他不知該說什麼。
這一刻,他多麼希望自己是一個作曲家,用最恢宏悲壯的管絃大調,爲這些忠魂們獻上最不捨的讚歌,名爲忠勇。
無數百姓走出了城關,走向了懷忠山,數以百計,數以千計,送犧牲的南軍們最後一程。
各大營主將帶着校尉、旗官們,站在城下,只是望着。
韓佑越來越憤怒,越來越憤怒。
南軍如此悍勇,忠誠於百姓,忠誠於國朝,忠誠於信仰,爲什麼,會有人刁難他們?
就連目不識丁的百姓們都知道,戰火來臨時,軍伍們會用他們的身軀擋在前面,哪怕烈焰焚身,依舊不會退讓百步。
可那些飽讀詩書的世家們,那些這個世道中最聰明的那些人,那些掌握着無數人生死大權的官員們,他們爲什麼總要去刁難軍伍?
糧草不及時、軍器老舊、軍餉斷髮、滿心戒備,難道這些人就不知道誰是擋在他們面前出生入死嗎?
濃煙散了,一把黃土,結束了一段故事,不爲人知的故事。
百姓沉默着走向了四面八方,任蒼麟嘆息了一聲,散盡身旁親隨,獨自一人走向城樓,如同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形單影隻步行向懷忠山。
老帥,有話要與“他們”說,應是道歉,應是解釋,應是淚灑墓碑。
韓佑也走下了城頭,身後跟着王海、陸百川、段千峯、風白、周統五人。
戰火徹底熄滅,大戰過後,嵐城依舊是那副破敗的模樣,輔兵拉着板車來來往往,六大營會如往常那般只留二營,其他四營要回到城外駐紮,將有城牆可以遮風擋雨的嵐城,還給百姓。
戰時,軍伍們會從城外來到城內,登上關牆,因爲這裏是最危險的地方,叫百姓出城。
無戰時,他們會離開嵐城,因爲這裏是最安全的地方,叫百姓回城。
城內有帥府,韓佑接下來的日子將會居住在這裏,這也是任蒼麟要求的。
老帥鮮少回到帥府,除了必須處理軍務時,其他時間都在城關或是各大營的軍帳中。
衆人的心情都很沉重,之前因爲抓周天鳳,或多或少受了傷,最後倒是抓到這傢伙了,回城時南軍已經開始追殺敵賊,跑出了二十多裏地。
韓佑沒有逞能出關,除了陪伴受傷的小夥伴外,其餘時間都在城牆上。
越來越多的軍伍回城了,韓佑站在高處望着,鮮少在這些明明大勝而歸的軍伍們臉上看到喜色。
他很困惑,直到今天日升時才知道戰死了那麼多人!
悲傷的韓佑更加困惑了,這與他想象的不同,完全不同。
段千峯智計百出,敵軍自亂。
周驍孤軍深入點燃敵軍糧草,斷敵軍補給。
南軍驍勇善戰,鬥志昂揚。
天時、人和,都佔了,爲何還會戰死這麼多人,爲何要戰死這麼多人?
除了戰死的人,還有許多許多受傷的軍伍,現在還沒有統計出來數字,誰都知道,這個數字要比戰死的數字更高。
帥府不在嵐城中心位置,靠近南側關牆不足兩裏。
和京兆府或是各州府衙署格局相似,只是更加破敗、老舊。
韓佑沒有馬上進入帥府,而是轉過身,耐心的等待着。
越來越多的雜兵趕了過來,站成兩排。
這些曾經因爲科考作弊而痛哭流涕悔不當初徵兆到儀刀營成爲輔兵的倒黴催們,臉上再無當初的青澀,每個人似乎都在壓抑着什麼,思考着什麼,想要宣泄着什麼。
“我們…”
韓佑聲音沙啞,沉默了半晌,強顏歡笑道:“我們可以做些什麼,對嗎。”
所有人單膝跪地,動作整齊劃一。
“將軍示下!”
所有雜兵都滿懷愧疚,他們需要做點什麼,只有做些什麼纔不負一身甲冑,哪怕他們只是一羣雜兵。
那些天上的忠魂,似乎已將他們的精神與信仰,灌注到了烈日下每一具身穿甲冑的炙熱軀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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