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38章失敗的經驗 --------------------
只聊了一分鐘,北一輝就知道,日本不可能在中共身上得到任何東西。
好在這本來就不是他來中國的目的。
北一輝道:“我來中國前,東京又在騷亂了。國會議事廳門前,圍了很多人,日本大概又要開始連續倒閣了。”
黃克問道:“是米騷動和叫嚷天誅國賊同時發生嗎?”
“是的,看來你很瞭解日本。”
黃克嘲諷道:“真是貪婪到極致,只要財閥把喫到嘴裏的東西吐一半出來,日本國內的米騷動根本就不會發生。”
李潤石嘆息道:“日本是個封建軍國資本主義氣氛極爲濃厚的國家,上層貪婪如清末民國的官僚地主階級,兇殘卻如同明末的滿清集團。”
北一輝低頭一道:“我來中國前,軍隊的人都在談論南進,打江南。是上層的人,在引導軍隊的思想。他們讓我過來是想讓我探明你們的態度......”
北一輝用自嘲的語氣道:“他們的妄想,是能和貴方達成協議,日軍退出山海關,換取貴方不干涉長江以南的行動――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李潤石笑了笑,只是問道:“你呢,你對中日之間的未來,是怎麼看的?”
北一輝仰頭長嘆,握着右拳道:“中國已經醒了,而我做了二十年的夢,也該醒了。”
“醒了後,你打算何去何從.......”
北一輝垂下了頭,半晌,面露痛苦地道:“看到你的成功,我只覺得自己愚蠢.......我蹉跎二十年,始終一事無成......二十年時光,有如一場大夢。好不容易夢醒了,卻只餘下空虛了。”
“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我自以爲找到了一條正確的道,走了二十年,最後卻發現路的盡頭依舊是一條死路.......實話告訴你,在去年二二六見到元興前,我當時就感覺自己選的是一條死路,只是那時不肯承認,然後瘋狂地,以自毀的心態豪賭了一把。”
承認夢醒了,也就等於否定了自己這二十年的努力。代價太大,但今天北一輝終於不再逃避。
李潤石笑了起來。
“你這二十年的時間,並沒有浪費。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在爲未來的成功積累經驗而已.......革命要獲得最終勝利,需要經歷的痛苦和挫折和磨礪,其實是一點都不能少的。”
李潤石站了起來,打開窗戶,看向外面的夜空,然後回頭對北一輝道:
“日本的問題,根深蒂固,積重難返。他和中國相似的一點,本質上都是歷史太過久遠的“老大帝國”。明治維新的時候,日本出現了伊藤博文,西鄉隆盛、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這麼多的英傑,但是這些英傑當時都在偷懶,他們明明知道上層的根子已經爛透了,天皇和華族,纔是日本一切痛苦的根源。一切的問題,始終資源財富分配不合理的問題。”
“那時的他們不願意面對這個問題。他們取巧了!明治維新,日本看起來開始工業化,但在這過程中,普通平民的生活,反而比維新前更苦了。維新並沒有解決矛盾的根源,爲了取巧,伊藤博文的解決辦法,就是向中國發動甲午戰爭,靠掠奪中國的方式反哺日本。但是他依舊沒有解決日本國內勞動財富分配的問題,最大的利益,依舊被財閥財團毫不留情收割,而底層在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後,依舊一無所得。”
李潤石看着北一輝的眼睛,然後道:“甲午之後,日本底層依舊貧困。其實那時的你,心裏也明白痛苦的根源。於是你來到正在變革中的中國探索出路。可是現實巨大的阻力,讓你最後選擇了退縮和妥協。你後來的思想變化,其實和你的前輩伊藤博文並沒有區別。這二十年的時間裏,你的思想其實一直都在思考,雖然走到了錯誤的方向,但是你卻也積累了大量“失敗”的經驗。不要小看失敗的經驗,革命要取得真正的,最徹底的勝利,正確的勝利經驗和錯誤的失敗經驗,都是要經歷過,一點都不能少的。”
李潤石又回頭嘆氣道:“四一二前,無論是我們共產黨人,還是國民黨的左派人士,大家也都想取巧。依靠軍閥,依靠地主,不敢進行最徹底的革命,不敢打碎舊上層,最後到了爆發的臨界點時......”
“中國革命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就是我們先積夠了錯誤失敗的經驗,然後被一次次的失敗推動着,找到和選擇了正確的經驗.......”
在這事上,李潤石有些“謙虛”。縱觀他一生,他絕大多時候都是“正確”的極少數派,他就象網友裏男主角一般,靠用臉打腫同行的“反對者同志們”手的方式,證明自己的正確然後才能帶着大家走路。歷史上到整風運動前,李主席的在黨內情況,一直都在進行着這些樣的反覆循環:上位,正確領導革命,形勢大好,然後自以爲是的“革命同行者”聯手大批出現,趕他下臺或者設法架空他或者搞個南方局什麼的和他唱對臺戲,然後這幫自行其事的人被反動派打臉打得半死,齊聲大叫“快去請李潤石來”,最後再出山收拾殘局。
靠着“同志們”一次又一次自以爲是地試錯,送臉,反覆地證明他的英明正確,最後才讓所有人都服氣上位成爲“主席”的。
李潤石以過來人的身份對北一輝道:
“革命的真理,往往很難爲大多數人接受。因爲,他無法取巧,往往都是最難走,最痛苦的一條路。不到萬不得已,無路可走,人類基本都不會選擇這條路......過去的幾十年裏,日本已經積累了相當多的“錯誤和失敗”的經驗了,改變的契機,其實已經近在眼前。”
北一輝聽懂了他的話,但是他信心不足地低頭道:“日本的國土太過狹小,華族的力量太過強大。而且民衆相信天皇遠勝相信革命。而且經過幾十年的洗腦......”
“假的終究是假的。欺騙性的宣傳,可以騙得了一時,但騙不了一世。現在的日本就和德國一樣,虛幻的強大還維持時,反動派看似強大無比,但是當這個肥皂泡支撐不下去破裂的時候......”
李潤石回頭對北一輝道:“現在日本只是小失敗,等大失敗降臨時,反動派們的謊言維持不下去後,革命的機遇就會來臨,而這一天,不會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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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李潤石後,北一輝在北平待了幾天,就感覺全身不舒服,暫時告辭離開。
二十年前,北一輝在中國也算是小有名氣的日本人,他在北平其實有不少熟人。知道北一輝來了後,許多老朋友都特地過來見他。
“北一兄,這個時期你來中國,真是讓人驚訝呢。”
“聽說你和李潤石主席昨晚見面了,談的是中日之間的話題嗎?”
朋友見面,本是好事,但是二十年後的重逢,北一輝對這些舊友,卻突然產生了強烈的陌生感。
他老了,他們也老了,而且老得比他更厲害。接觸過共產黨,接觸過李潤石,也接觸過黃克這個膽大包天的新生代,對比一下他們身上的無限活力,北一輝立刻就感覺到自己的這些舊友們個個“暮氣沉沉”。
李潤石在平津開戰前,不少人早在四月前就逃離平津,避到相對安全的南方,五月後紅軍大勝日軍,他們又一個個打着“慰問抗日英傑”的旗號殺回來了。
北一北輝很快就聞出來,他們其實是來“從龍”的......他們的表現,讓北一輝憶起了二十多年前,滿清滅亡時,那些各地士紳醜陋的嘴臉。
只是和二十多年前不同,共產黨方面對這些人,慰問品收下,然後該幹什麼繼續幹什麼。北一輝陪他們待了幾天,就覺得全身難受。
他把自己的感覺,先是和黃克說了。
黃克笑了起來,很尖酸刻薄地道:“你會有這種感覺,說明北一輝先生你比他們要進步多了。放在古代,這幫所謂的民國元老,社會名流,不就是那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誰在臺上支持誰,有奶就是娘,沒奶就罵孃的明末東林黨,政治掮客婊子嗎?啊,對不起,我得向妓女道個道歉,說他們是妓女,還真污辱了妓女。就節操而言,妓女都比這些人乾淨。”
北一輝一愣,卻沒有想到黃克的看法比他還要偏激,然後看着黃克年青的臉,卻又恍然。
他很年青。
北一輝忽然憶起,自己年青的時候,那時也是這麼看他們的前輩的,那幫被黃克稱爲“政治掮客婊子”的“老傢伙們”的。
人類到最後,都會活成自己最討厭的模樣嗎?
他把心裏的想法看法和李潤石說了。李潤石笑道:
“你會討厭他們,說明北一輝先生你還很年青,你還保留着年青時的一點熱血,堅持着最後一份理想。”
這個時期的北一輝,其實正處於堅持了二十年世界觀被粉碎,但新的世界觀還沒有建立起來的“混亂期”。
他在靜思了幾天後,先是寫了一封長信,然後託人送回日本。而後找到李潤石,表示希望能夠參予中國革命,在中國解放區各地考察。
“很好啊,歡迎加入摸索真理的道路,北一輝同志。”
李潤石笑着向他伸出了手,然後問他道:“你準備從哪裏開始考察?”
說完這話時,他卻看向邊上的黃克。
黃克知道主席其實也是在問自己,向北一輝建議道:“您是要建議他向下看嗎?”
李潤石點點頭,然後對黃克道:“北一輝同志考察的時候,你也跟他一起。你們不要以政府大員的身份下去,而是要把自己當成普通的農民,和他們同吃同住.....本來我是想等你完成在蘇聯的任務後再讓你到下面去的,但是既然北一輝來了,我會替你向斯大林同志請假,你先陪他在中國待一個月。”
黃克點點頭,表示理解。
黃克隨後被李主席趕去做做明天下鄉的準備工作,李潤石隨後問北一輝道:“你覺得小黃這個年青人怎麼樣?”
北一輝道:“很聰明的一個年青人。年齡不大,卻做過很多很驚人的事情。我象他這麼大的時候,比起他差遠了。”
“你知道他有什麼毛病和缺點嗎?”
北一輝一愣,想了想。
“我和他接觸不多,其實只見過幾次,不過我遇見過的同齡人裏,象他這樣的一個都沒有。他看問題看得很尖銳,總是直指核心,我讀過他和西園寺公在秩父宮的對話,很讓人震驚呢.......”
“你太客氣了,北一輝同志。你們都被小黃唬住了呀。”
李潤石笑了起來,他當然知道黃克的“看問題尖銳”是怎麼回事。
“唬住了?”
北一輝表示不解。
“小黃克確實是個很聰明也很有才華氣的小鬼,但是他身上的毛病一大堆。甚至可以這麼說,我從前犯下的錯誤,在小黃身上全部都可以找到,有些甚至比我更嚴重。”
然後,他一個一個地向北一輝數落着。
“首先,他最大的問題,就是他精英主義的思想。他剛纔站在這兒,建議你向下看......”
“這有錯嗎?我現在也明白了,要拯救日本,必須學會向下看,不能再做夢,依賴上層的自我改良了。”
“建議沒有錯,但小黃自己的身份稍有些特別。他知道正確答案,但很多時候,他只是記住了正確答案,並沒有真正理解“正確的答案”。”
李潤石看着北一輝,知道他暫時難以消化這句話,然細細地向他解釋道:
“小黃這個年青人,他非常非常地聰明,讀書可以過目不忘,三個月學會日語,四個月就學會了俄語。在蘇聯的時候,已經拿到了最高級的技師證書.......”
“啊,這是天才啊!”
“我說過,革命的勝利,成功的經驗和失敗慘痛的經驗,一點都不能少的。人生也是如此,小黃最大的問題,就是他的人生幾乎是一帆風順,起步點實在是太高太高了......你知道他過去兩年裏做過的事。那時他才十八歲,十八歲的年青人,他做的那些大事,每一件傳出去,都夠許多人吹一輩子的。但這樣的事,他做了很多件。”
北一輝道:“史上最成功的間諜嗎?我來中國之前,從西園寺公那兒拿到關於他很多的情報。”
“那只是一部分,其實他做過的,你們不知道的事情更多,但這涉及到我黨的機密,我不能告訴你。”
北一輝點頭表示理解。
然後李潤石道:“一個人的一生,如果總是一帆風順,沒有挫折,起步點又太高,其實是非常危險和可怕的,這意味着他沒有經歷過磨難的經驗和心理準備。小黃的問題就在這裏,就心性而言,其實你和我都遠在他之上。而在這裏隨便找一個經歷過長征的戰士,他們的心性都比小黃要堅韌得多。”
“是這樣,不過他才二十歲,我們要求不能太高了。”
李潤石鄭重地對北一輝道:“有些東西,必須要求高。尤其是對小黃這樣,一開始起步點就很高,總是很順利的人,就必須更加嚴厲。有些痛苦,有些挫折,有些磨難,我來給他製造,總比未來他的敵人,他的對手給他製造要好。”
北一輝點點頭沒有說話,他年齡比李潤石大了十餘歲,現在卻知道眼前這人,其實智慧遠在自己之上。雖然沒有完全聽懂對方的“話裏之話”,但卻明白對方說這麼多,肯定還有別的事。
“和同齡人相比,他確實太過優秀。太過優秀,就容易地本能地產生傲慢的情緒。學不會往下看,或者明明是往天看,卻還以爲自己是在往下看,自己騙自己都沒有發現。我曾經犯過一個相似的錯誤時:我過去總是以我自己的能力爲標準,去理解別人,要求別人,覺得我能懂了,你們也應當能懂,然後那時的我,也在不知不覺中傲慢了......”
“小黃克在修理機器時曾說過,一部機器能運行多久,是由其中最脆弱的那個零件決定的。其實一道指令被下達,能執行到什麼程度,往往也是由最差的那個人決定的。傲慢的人,總是不自覺地以爲世界都會按照自己的意識運行。聰明而又傲慢的人,就更糟糕了。他們總是以爲自己完全看透了世界,短時間或許一時得勢,然後就忘忽所以,不知不覺地擡頭看天走路,忘記腳下,哪怕是走到懸崖邊都不自知......”
李潤石看着北一輝,承認道:“幾年前,我最大的失敗,恰恰就是我在取得了當時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勝利後來臨的!那次在寧都,我其實是在爲過去幾年裏不自覺的傲慢在還債。而小黃他一直都在成功,一直都沒有失敗,一直都被所有人捧在天上,所有的同志,提到他都對他讚不絕口,這其實是非常地糟糕和危險的.。他嘴裏說着要向下看,表面上也確實在主動地想向下看,但他只是知道向下看是對的,而不是真正自覺、本能地地向下看......”
李潤石邊說邊伸出手,握着住北一輝的手道:
“其實我很早就想把他趕到下面去了,可是總是沒有時間,身邊總是缺人材,也缺少適合和他一起向前走的人材。但是,你來了......”
“你要我引導他?我還要向您來學習呢!”
“你其實身上有很多值得他學習的東西。你的經歷,你的苦惱,你的選擇,你曾經走過回頭路,你的退縮,你的妥協,你的心路......這些都是無價之寶。小黃和別人不同,他只是提前看到了正確答案,但他並沒有真正學到正確答案。你可以告訴他這些,把你的那些“痛苦”的經驗,都告訴他......日本的問題,你可以和他多聊聊,他看得很透。但做人,做事,人生的問題,很多地方他卻需要向你學習!”
北一輝身體一震,點了點頭。
“李主席,你很看重他,對他用心良苦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會告訴他一切的,我向他傳授我的人生體會時,我也會重新剖析一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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