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字條
第四十八章
“師兄,我這般喜歡你,怎捨得迫你呢?”
裴南一直沒有說話,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輕聲開了口:“阿棠,我想見見白楓。”
他到底想要判斷一下,沈清棠剛纔,到底有沒有看到自己的動作。
沈清棠眼底很快的掠過一絲陰戾,轉而又笑道:“不好,我不喜歡讓師兄見其他人。”
裴南揚頭,不遠處的另一座山頭上熱鬧非凡,模糊的視線裏隱隱約約可以看到白楓就坐在曹長老身邊,坐了那麼久了,也不動未動,倒是真的有大人的模樣了。
“說不定就是最後一面了……”裴南語氣低沉,話語從口中滑出,像是有些遺憾。
沈清棠用左手攬住裴南,又伸出右手,遮住了裴南向遠處看的眼睛。
“師兄莫要再想,”沈清棠今天總是很有些高興的,大概是終於得到了一些甜頭,動作比平日裏的更爲親暱,語氣卻更斷然,“師兄如此受人喜歡,我怎麼會再放你去見那些人呢?”
視線被另一隻手嚴嚴實實的擋住,一片黑沉,連一絲光線都沒有透進來。
裴南卻沒有閉眼,在黑暗中不知道盯着什麼看了半晌,終於像是妥協般的嘆息道:“罷了,既然你不喜,便不見了。”
聽聞此言,沈清棠越見高興,滿意的吻了吻裴南的脣,笑意盈盈道:“師兄真好。”
兩人就站在溪水邊,裴南下意識轉過身看了一眼溪水中的自己。
溪水澄澈乾淨,連倒影都十分清晰。水中的那人白淨的衣袍上還有幾絲褶皺,神色帶着幾分倦怠,烏黑的青絲放了下來,神色平靜,整個人顯出幾分慵懶之意。
這與他之前相差太遠太遠了。
裴南面無表情的轉身,沈清棠就站在一旁,臉上不見絲毫着急的神色。
“回去麼?”裴南的聲音中帶了幾分平淡。
沈清棠搖了搖頭,喚出了靈劍,又伸手將裴南拉過來抱住:“既然都出來了,我們玩一陣再回去。”
御劍而行的風吹得裴南有些不適,沈清棠攏了攏披風的大帽子,給裴南遮好。
“去哪兒?”風聲中裴南的聲音顯得有些輕微。
沈清棠十分溫柔:“黎安寺,師兄,那兒的桃花開了,我帶你去看看。”
兩人早已經離開了仙門弟子在長青門舉辦的試煉比賽場地,可惜觀賽的各位掌門,長老和大弟子卻非得累死累活的從開始坐到結束。
白楓回到供自己休息的房間時已經月上樹梢了。
裴南先於極北荒原和沈清棠一同勾結消失,後掌門杜義修出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講裴南逐出了玄雲派。
杜義修沒有其他的入門弟子,而白楓原來的師父路長老在極北荒原一戰中與令長老一同戰死,雖說各仙門均有損傷,但玄雲派依舊算得上元氣大傷。
事後,杜義修將白楓重新收爲入門弟子,白楓便成爲了玄雲派新一任的真正的大師兄。
杜義修急於尋找杜靈靈,所以極其努力的發展準備討伐司堯,除了自己不斷的修煉,就是在門派內督促所有弟子修煉。當然並不是督促弟子修煉有何不好,而是杜義修對此已經陷入一種瘋魔的地步。
白楓有一次甚至發現杜義修偷偷進入玄雲老祖留下的□□寶閣中一夜未出。
□□寶閣是玄雲派公認的禁地,玄雲老祖曾訓言:
此地所書,皆爲□□,損人損己,故束之高閣,不得進入。若玄雲危矣,掌門可在所有長老陪同下共同進入,以尋破解之法。
幾天後,白楓被杜義修喚去,杜義修拍了拍他的肩,遞給他一本心法。
那本心法似乎十分古老了,書頁脆弱而泛黃,以羊皮封之,封頭無任何筆記。
杜義修表情嚴肅,卻有些長者的慈愛,朗聲道:“此書本是爲裴南準備,如今我與他再無師徒之緣,便交給你了,務必好好修煉此法,切勿辜負爲師對你的期望。”
白楓下意識的有些顫抖,卻硬生生忍住沒有表現,雙手伸出接過心法,垂着頭,看不到他的表情:“定不負師父所望。”
接下來杜義修再次閉關,白楓便偷偷去查有沒有玄雲派內的弟子新拿到了特殊的心法祕籍,幾天時間不到,就調查出了一些弟子開始避開別人獨自修煉,他前往詢問,這些弟子卻都不願意回答心法從何而來,爲數不多回答的卻說自己是偶得之。
不,怎會是偶得之。
玄雲派對外人監管甚是嚴格,若是有心法散落,肯定會交由掌門處理。
而現在……
白楓看過杜義修給他的那本心法,語言十分晦澀,像是十分古老的功法,卻講述的十分清楚,他雙手緊緊的握住膝蓋,呈一個非常端正的坐姿,將那本心法從頭看到尾,除了能看出寫的人心經高超靈力深厚之外,卻看不出其他。
但他的感覺卻堅定的告訴他這其中一定有所古怪。
白楓曾經想去找曹長老或者羅長老商量此事,腳步剛邁出去,卻硬生生的收了回來。
他在裴南身邊跟隨了十年,從少年到青年。裴南爲人一向冷清,話也少,剛開始白楓很怕裴南冷着臉,後來卻不怕了。
裴南的疏冷不是對於任何一個人或一件事的,像是一種默認的習慣,就連他自己似乎都已經無法改變了。
發現了這件事之後,白楓便戰勝了許多沒有發現這件事的玄雲弟子,於是又更多的時間更加跟在裴南身旁,也逐漸喜歡跟在裴南身邊,久而久之便聽到學到了很多。
就在剛纔邁出那一腳的時候,白楓突然間想到了裴南曾經跟他講的一句話。
那時候他纔剛滿十四歲,已經在玄雲山上呆了六年,自然也早已經不怕裴南了,一天到晚爲裴南跑跑腿兒,練練功,過得悠閒自在。
有一天裴南在擬定賓客的名單,一身白衣站在桌前,運筆流暢,偶爾思考一下,卻沒有墨滴落在宣紙上。
白楓上午練完了功,下午來找裴南,此時盤着腿坐在一旁一晃一晃的看裴南寫字,嘴裏還咬着一顆桃子,桃子個頭暴漫,顏色粉嫩,看上去十分可口。
所以這已經是他今天下午喫的第五個桃子了,白楓熟練的啃着桃肉,彎着嘴角看向裴南。
看着看着,就覺得大師兄比師父還要有幾分仙氣,更像仙人。
那時候小孩子腦袋裏哪有得道成仙的概念,給自己預定的人生規劃就像常人一般,他咬了一口桃子,砸吧砸吧嘴,興高采烈對裴南道:“還是師兄你最好了,從不催我練功,還讓我喫好喫的桃子,像師父肯定不許我喫這麼多桃子!”
裴南寫字的手頓了頓,轉過身來,沉靜的眼看了看白楓手旁邊已經快空了的盤子,又轉過去繼續寫字。
“不催你練功,讓你喫許多桃子,就是最好?”裴南的聲音是慣有的冰涼。
白楓又麻利的解決了一個桃子,拿起了盤中最後一個,狠狠的咬了一口,開心道:“那是!師兄這麼好,怎麼會不是呢?”
裴南便不再說話,寫完了賓客名單,讓白楓拿去給幾位長老過目。
於是可憐的白小楓同學拿了名單,捧着吃了六個桃子的獨子蹦躂着出了門,還沒走到半路就鬧了肚子,上吐下瀉,最後這名單還是裴南後面派來的另一個弟子送去了幾位長老手上。
白楓哼哼唧唧的躺在牀上,臉色有些蒼白,曹長老給他開了很苦的中藥,喝得他齜牙咧嘴,還叮囑他以後最多隻能喫兩個桃子。
路師父過來看過他之後氣得狠訓了白楓一頓,最後只剩下幾個喜歡小正太的師姐流下來照顧他。
晚上的時候,裴南親自來了,仍舊是一身白色道袍,剛推門進來,白楓就聽到身旁的幾個師姐偷偷的議論裴南。
“大師兄還是那麼俊朗!”
“可是還是好冷哦……”
裴南走進內室,讓幾位師姐暫時在外面等等,看屋中沒人了之後,走了過來,站定。
那位置離牀還有好些距離,白楓知道裴南有潔癖,但生了病之後師兄還是這般疏離總讓小孩有些難過,他撅了撅嘴:“師兄你怎麼纔來啊……”
裴南面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喫桃子喫壞了?”
白楓淚眼汪汪。
“還覺得我最好?”裴南的聲音清淡涼薄。
白楓猶豫了一下,似乎在回想苦藥的味道,但博弈一番之後,還是點了點頭。
裴南似乎有些無語,沉默了好久,只對他說道:“白楓,長大了以後,不要再這般相信別人了。”
白楓,不要相信任何人。
白楓推開院子的門走進去,窗外一輪正好的明月。
皎白而聖潔。
白楓卻突然想起裴南。
衆人皆說裴南叛出玄雲派,白楓卻是不信,但他現在終於學會了不再激烈的反駁,而是平靜的等待。
裴南說不要相信別人,但白楓總覺得,自己是無法不信裴南的。
裴南是那麼多人的師兄,卻也只是他一個人的師兄,唯一的師兄。
正要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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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進屋,門口侍應的小童卻恭敬的對白楓道:“白道長,有個人想要見你,已經在外面等了很久了。”
白楓卻不覺得他有什麼必要非要在這時候見一個不熟的人,以往總覺得會有些不禮貌,現在卻發現是真的感覺到疲倦,而且無用。
他改變不了什麼,也不再適合傾聽。
“何人?”白楓問道。
侍應的小童搖了搖頭:“未曾見過,只說了凡名。”
白楓搖了搖頭:“太晚了,改日吧。”說罷就要進屋。
小童似乎遲疑了一下,又放低了聲音:“可是,白道長,那人說有很重要的東西,是別人讓他轉交的!”
白楓微微一愣,想了想:“讓他進來吧。”
白楓記人的能力比裴南要強上許多,那人一進來,白楓就想了起來。
“你是主持……”
說什麼呢,司堯是魔教衆人已衆人皆知,杜靈靈不知所蹤,一樁好好的婚宴如今卻成如此模樣,這婚宴的司儀跑來是要作何?
物是人非罷了。
白楓揉了揉眉,有些疲倦道:“有話就說吧,不用拖拖拉拉的,誰託你帶了什麼?”
那司儀也見過白楓,常人總是對修道之人多幾分關注,而且婚宴時白楓就站在裴南旁邊處理事務,自然印象深刻。
讓他有些不確定的是,明明是一樣的臉,行事方法卻這麼快有所不同,多了許多沉穩和壓力。
那司儀不禁又開口確認:“您,您是玄雲派的白楓吧?”
白楓的性子一向有些大咧咧,十分直爽,今天又累了一天,現在見那司儀這樣一番話,登時有幾分不爽:“我不是難道你是?!”
司儀趕緊搖頭:“不敢。白道長,是如此這般,今日惠風和暢,天氣晴好,我在此參與……”
“你當時婚宴現場麼?!”白楓猛地拍了桌子,轉眼一想又怕旁人聽到,於是喝了杯涼茶,勉強壓了壓鬱氣,“說重點。”
“是,是裴南前輩讓我給您帶來一張字條……”司儀擡頭看了看白楓,語氣有些顫道。
有那麼一瞬間,白楓僵在椅子上僵了片刻,接着猛地站起身來抓住那司儀的雙肩:“什麼時候!?”
“就,就今天下午試煉進行的時候,裴南前輩在人羣裏給,我的。”司儀被晃的不穩,斷斷續續的才說清楚。
“師兄潔癖,怎麼會擠進人羣,你休要騙我!”白楓聲音高了幾度。
司儀卻不服氣了:“你,怎地如此說法,此物卻是裴南前輩在人羣中給我的!白道長若是不信,親自驗過便是!”
白楓動作一頓,突然有了幾分冷靜,他坐回位置上,又爲那司儀親自斟了一杯茶:“且請拿出於我。”
那司儀低頭在袖中翻找,不多時便拿出一張紙條,疊的整齊,確實是認真對待:“白道長請。”
白楓雙手接過,緩緩的打開。
眼底先是掠過一抹藏不住的驚喜,然後驚喜變爲驚訝,最後由驚訝變成了失望。
紙條很短,只聊聊四字。
確是裴南的字。
“甚好,勿念。”
白楓有一瞬間的空茫,他將紙條按照原理的摺痕合攏,又重新打開,卻發現仍舊是拿四字。
茫然中便多了幾分絕望。
從小教導他的師兄還活着,卻似乎不再準備見他了。
“師兄他……還說其他話了麼?”
“未曾,裴南前輩很快就離開了。”那司儀雙手抓着茶杯,卻沒有喝一口。
“聽清,了嗎?”
“白道長,我與裴南前輩距離很近,不會聽錯的。”司儀搖了搖頭,站起身來,“既然東西已經送到,我便告辭了,叨擾白道長了。”
白楓將紙條摺好,又收起來,一同站起身,從錢袋裏取了些銀錢:“感謝,辛苦了。”
司儀伸手推拒:“白道長不必如此,能爲仙家傳話也是小可之幸了,折煞了。”
白楓還是將銀錢塞入了司儀兜中,又將那司儀送出門去,然後愣愣的坐回了椅子上,像是在發呆。
可惜安靜了沒一會兒,門外卻有傳來了喧囂聲,還伴隨着拿司儀的討饒聲,一同傳入了白楓耳裏。
到底是剛剛纔幫忙傳話的人,白楓還是推開門看了看,卻發現是楚嬛捉着那司儀站在自己院子前,楚嬛一張捆縛符將那人放在一旁,那司儀嗚嗚咽咽的,極力想掙脫的模樣。
白楓與楚嬛許久沒打過交道了,見這一出,難免有些疑問。
“這是怎麼了?”
白楓從院中走出來,確認了下確是剛纔那名司儀。
楚嬛冷冷一笑,語氣裏有些諷刺:“玄雲派新的大師兄?就說你比不上裴南,果真比不得!這人剛從你院中出來,就鬼鬼祟祟跑去燒一張紙條,我正巧夜巡路過,撞在了我的手上。”
經過剛纔那件事,白楓對紙條有些敏感,聽到後立刻問道:“什麼紙條?”
楚嬛冷哼一聲:“什麼紙條,我奪來時已經被他燒了大半,看那字跡像是裴南的!”
白楓猛地一顫,又礙於不敢大聲,聲音壓抑低沉的嚇人:“師兄,師兄的?!”
他走到那司儀面前,狠狠的對着拿司儀踹了一腳,直接將人踹倒在地上,正待要踹第二腳,卻猛地被一旁的楚嬛拉住了。
“你是傻了?!這是哪裏,犯什麼病!”
白楓冷靜下來,對楚嬛疾聲道:“那張紙條在哪裏?”
楚嬛看他這副樣子,竟也沒有說其他話,將紙條取了出來,果真已經燒了大半,脆弱不堪,只能勉強看出寫在後面的幾個字。
“……花嶺,望君識器知體,擔當重任;吾自會尋道,不日再會。”
燒掉的恰巧就是,裴南所述的自己所在的方位。
白楓氣得骨節泛白,從腰間拔出劍就要解決了那個司儀,卻又被楚嬛攔住。
“你能不能長點腦子,看到你師兄給你寫的了麼?!你殺了他有什麼用?”
白楓深深吸了一口氣,長劍指着那司儀的脖子,只需要輕輕一挑,那人必定頃刻間命喪於此:“爲何要給我假的紙條?”
那司儀抖了抖:“我,我……說不得,說了那人會殺了我的,說不得啊……”
白楓氣笑了,臉色極其難看,劍尖向前遞了遞:“你不說,我現在就殺了你!”
他自幼在玄雲派長大,雖然天賦只能算箇中上,但都是由師父親自操練,玄雲心法和動作氣勢逼人。
那司儀見之前白楓態度都挺好,便以爲是個軟柿子,沒想到突然翻了臉,竟然提劍就要見血。
“說!”
劍已經碰到脖子,冰涼的觸感像是一條蛇一般爬行開來。
楚嬛蹲下來,在那司儀身邊笑了笑:“你說了,此地就我們二人,說不定還能爲你保持沉默,讓你多活一陣子想想如何保命;不說,現在四下沒人,一劍下去,你連聲音都發不出,怎麼樣?考慮好了麼?”
那司儀抖得厲害,閉着眼睛雙手抓着衣袖,冷汗順着額頭不停流了下來。
過了半晌,他顫着聲音說:“我說,我說,我都說……求求兩位仙人,你們能不能先幫我把身上這東西解開?”
“不必想着逃走!”過了這一陣子,白楓已經冷靜下來,“你說,還能多活幾天,不說,現在就死!”
明晃晃的靈劍轉了一個劍花,那人嚇得向後一退,屁股下溼了一塊:“不解了!不解了,我現在就說!仙人饒了我!我也是被逼的!”
“說!”
“是一個,是一個黑衣服的男人,長得很俊秀……”
楚嬛與白楓對坐在桌前,從剛纔回來開始,白楓就未曾說過話,只會眼底神色忽明忽暗,最後又暗了下去。
“怎麼?聽到那該死的司儀說你沒沈清棠有氣勢,覺得你好欺負,就聽沈清棠的話講假的字條給了你以保全自己,不爽了?”楚嬛動作優雅的給自己斟茶,然後抿了一口。
他們最後還是放走了那司儀,正道仙家總歸還是講究爲善的,威脅而已,總不會致人必死。
那人受了沈清棠的威脅,若是不交假的字條給白楓便殺了他;那人又恰巧有些良心,便想着若是白楓能保護他便將真的字條給白楓,若是不能便聽從沈清棠的話。
結果卻已知。
見白楓還是死氣沉沉的不說話,楚嬛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腳,語氣帶了幾分嘲弄:“不過那司儀選擇也沒錯,沈清棠看上去的確比你有壓力感多了。”
白楓終於有了些反應,他低了低頭,無助的用雙手無助後腦勺:“師兄明明留了字條給我,我卻還是不知道他在哪裏,我真是沒用!”
見他難過,楚嬛又是大家閨秀出生,自然不好苛責。
她嘆了口氣:“算了,裴南字條上也寫了他會想辦法離開的,你現在還是先搞清楚自己的局勢才最要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