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害人者終害己
一剎那間,弟弟的音容笑貌再次浮現在她面前,纏着她買糖人的弟弟,要和她一起盪鞦韆的弟弟,發誓要讓她過上好日子的弟弟……
悲從心來,嚎啕大哭。
都是那個賤人!她惡狠狠的眼神對着朱珠,宛如要生生吃了她。
朱珠不自覺往後瑟縮了一下。
她指着朱珠,聲音淒厲,“都是你!你分明說,只要我照着你說的做,你就放過我弟弟!”
“你……胡亂說些什麼……”朱珠往後縮了縮,慌亂之際卻迎上了老夫人冷冽的眼神,心下一沉。
“你這毒婦!”細柳破口大罵,不管不顧得撲向朱珠,張牙舞爪得像是要活活撕了她,被眼疾手快的嬤嬤一把攔住。
“他才八歲!你怎麼這麼歹毒啊!”細柳撓不了人,只是無力得捶地,嬤嬤想控制住她,卻被咬住了手腕,疼得哇哇亂叫。
“她瘋了!她瘋了!快把她拖下去!”朱珠立馬站起身來,指揮那些婆子。
只是卻沒人肯聽她的話。
霍水兒一把擒住她的手腕,“怎麼?剛剛還清醒的細柳,這會子一指認妹妹,就成了瘋子了?”
朱珠甩開她,踉蹌了幾步,勉強笑着,“姐姐怎麼不信妹妹呢,我……”
她指了指自己,“我連塊血淋淋的肉也見不得,怎麼會殺人呢?祖母也是知道的,祖母!”
她想到老太太那裏去尋求幫助,老夫人卻把眼睛移開了。
朱珠心裏一咯噔,還沒有回過神來,霍水兒卻移步擋住了她的眼神。
霍水兒笑盈盈的,卻讓她覺得刺眼得緊,“妹妹也不必親自殺人了,只需要僱傭殺手,說殺手也高擡了,現場很慘烈啊,恐怕,是請的不入流的屠戶吧。”
許是霍水兒的話再次刺激了細柳。
原本已經呆愣愣的她,“騰”一下撲起來,“你這個賤人!蛇蠍心腸!活該去死——”
“把她帶下去,閒雜人等都下去。”老夫人喝了一口茶,嘖,這是哪年的陳茶了,澀口得很。
朱珠跌坐在椅子上,緩緩平復着心情,祖母一定會保我的,沒錯,祖母一定不會這麼放棄我。
她手有些發抖,端起茶盞也端不穩,所幸不喝了。將茶盞擱在桌上。
霍水兒勾了勾脣角,這網啊,也該收了。
“祖母,珠妹妹這遭可是殺了人啊,按律,自當一命償一命。”
老夫人陰沉着臉,心裏將朱珠這個蠢貨罵了一個遍,十幾年苦心經營,現在眼看着,就要一朝化爲幻影。
蠢貨!
霍水兒見她不答話,挑了挑眉,坐在椅子上,抿了一口茶潤潤有些乾的脣瓣。
一時間,滿室寂靜,只剩下朱珠粗重的呼吸聲。
這長久的安靜幾乎要吞噬她。
她殺人了,那個小男孩,她見過,生的很乖巧,烏黑髮亮的眼睛,沒有骯髒的算計,沒有滿腹心機,很乾淨。
乾淨到讓她想要毀滅掉。她想利用他的姐姐。她也真的這麼做了。
“只要你乖乖的,我就放你回去。”男孩很害怕,還是衝着她點頭,聽看守的人說,甚至會在傍晚對着窗口發愣。好像是在看天邊的晚霞。
可是她沒有履行諾言,這幾天她夜夜做噩夢,夢到滿室的鮮血,讓她發狂的血。
爲什麼會殺人呢?那個見到帶血的肉也害怕的人,也是曾經的她啊。到底毀滅她的是嫉妒,是不甘,還是心裏那個黑黢黢的洞。
她也想做一個好人,做一個乾淨的人。可是她出身不乾淨,母早亡,父不詳,算命的說她克父克母,註定是一個不祥之人。
能被祖母看重收養,她真的很感激。即使自己就如同她豢養的寵物,只是想起來時才逗弄自己一下,她很感激能有一個棲身之所,身份地位,關心寵愛,彷彿一夕之間,她都有了。
可是心裏那個洞,好像真的永遠填不滿。
怎麼會有人一出生就擁有她夢寐以求的一切,怎麼會有人心裏真的善良乾淨,這世界太不公平,都是假的!
“留她一條命吧。”老夫人沉默了半晌,突然開口,卻是直接對着霍水兒說話。
“朱珠的命是命,那孩子的命,就不是命麼?”
“就算你真的報官,也不會判她死刑,鬧出去也是霍家一樁永遠擦不去的醜聞!污點!”老太太並不想袒護朱珠,只是覺得她還有一點利用的價值,也不願意霍家鬧出這樣的醜事。
姑娘家買兇殺人,說出去,霍家的名聲就全完了!
霍水兒聽完只是冷笑,這世道是病了,人命的價值以身份等級來評論。
“她的名聲完了,你的名聲也保不住。”老太太見霍水兒滿不在乎,妄想刺激道。在外人看來,都是一棵樹上的果子,歹竹生不出好筍。
“我不在乎。”霍水兒盯着老夫人的眼睛,“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名聲,虛妄而已。只要惡能得到懲治,失去一點虛妄算什麼?”
“送去家廟,帶髮修行。“霍罡推門而入。
“舅舅……”朱珠愣愣得看着他。
“其實你本不該叫我舅舅,你母親只是一個鄉野村婦,若非你祖母偏愛你的緣故,你是叫不了我這聲舅舅的。”
朱珠的臉色煞白,這層遮羞布被撕開,就像在她腐爛的傷口上淋酒精,疼得死去活來,卻還要忍着。
這話像是戳中了老夫人哪個痛處,低聲斥責道,“夠了!這個時候,還說這些做什麼!”
“你雖沒有上族譜,在外人看來,已經算是一步登天了。依仗霍家的名聲,你原來想都不敢想的人物,也可以成爲你的夫婿,你的摯友。你卻還是不知足,那一年將我女兒推下水,你當我不知道,我心裏卻跟明鏡似的。”
朱珠完全懵了。
“只是她生母去世不久,我無心管這些。”霍罡第一次參與這些事,卻叫老夫人也覺得心驚膽戰,看似萬事不管的霍罡,實際上比誰都清楚。
“後來你去揚州,我也管不着你了。這次再來,竟然犯下這樣的滔天大錯。”
“不知感激,蛇蠍心腸,實在是可恨,可恥。”
霍罡的話就是一把把的刀子,狠狠戳朱珠的心臟。
“你以爲我讓你去家廟是爲了保你?”霍罡喝了口水潤潤嗓子,長久說話,讓他的聲音更加粗噶。
“我只是不想霍家的名聲因你有污點,我霍家世代爲官,鞠躬盡瘁者無數,兩袖清風者數不勝數。”
“這樣累積起來的功業和名聲,今日要是毀在你的手上,我以何面目面對霍家列祖列宗?又叫我霍家姑娘以後如何自處?叫外人如何看我霍家的行事教養?”
“佛門清淨之地,希望你內心的污穢,都能盡數洗去,往後餘生,就在那裏好好反省悔過,也許還有佛願意渡你。”
朱珠已經恍惚不知所云。
霍罡一錘定音,說是帶髮修行,朱珠這些年也是嬌養慣了,以後青燈古佛,除了無邊的寂寞,大約還有喫不盡的苦頭和磋磨,家廟裏的奴僕,各個的招子都亮的很。
霍罡一發話,幾乎是片刻也等不得,立時就派人去收拾朱珠的東西。原本就沒什麼可收拾的,連帶着茉莉也一併發配到家廟去。
一頂小轎,悄無聲息得在後門等着朱珠,直到坐上去,她都覺得這一切都像一場夢。
回望自己活的這十幾年,黯淡得令人心裏發酸,唯一的光亮,還是那年煙花三月,揚州城小君山上開滿了一山的梨花,她偷跑出去看,遇見了這輩子都忘不了的人。
那天的梨花恍若雲霞,醉了行人。朱珠卻覺得,不及他眉眼一半的精緻。
“公子貴姓?”
“在下只是隨家父來這裏辦些事情,並非是揚州人士,今日也是舉手之勞,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此後戀戀不忘這些年,原以爲終究有了迴響。再次相遇,竟然是一首《美人賦》,他心裏的美人終究不是我。
那年的梨花終究只有我一個人記住了,在我心裏閃閃發光的回憶,在他人眼中不過是不值一提的過去。
不爭了,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吧。
哭着哭着,女子忽而笑了。
這場紛爭,終究以善惡之報落幕。
謝姨娘還沒有醒,霍罡一眼也沒看過她。朱珠狼狽得去了家廟,雲霞和王生皆被髮賣,細柳可悲又可恨,終究還是要被髮配去莊子上的。
細柳走的時候,還在念她的幼弟。
淚滑了幾滴到脣角,苦澀又帶着微微的鹹味兒。
她臉上的淚痕很快被風吹乾了,她呆愣愣得看着身後的霍府,晚霞瑰麗,霍府門前的石獅子氣勢恢宏。
熟悉的場景,只是少了幼弟稚嫩的童音。
“阿姊,你今日下值得真早,我們一起去看晚霞吧!”
她如今看了只覺得心裏淒涼得緊,回不來了。都回不來了。
如果有來生,希望自己和弟弟都能投生在普通農戶家,沒有什麼大宅院裏的假裝體面,也不要再做犧牲品了。
她一定把最好喫的糖葫蘆留給他,跟他一起看最好看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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