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雪满来时路(3)
她在父亲书房耽误许久,却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未寻到,更莫說两年后那封将父兄定罪的书信。
是她過于急切,過于无助了。
岑汀兰在黑夜中待得太久,惧怕太久,如今出现的每一缕微弱亮光,都不能错過,不敢错過。
到底是谁,如此狠辣?
又是谁能有此般权势,直接避开将军府满门士卒,潜入府中放下书信。
她想了很久,连流放的那半年也一直在想。笼困住了她的躯体,這問題却死死锁住了她的心。
骂镇北大将军的百姓有许多,他们将家破人亡怪罪在父兄身上,恨不得撕了她,可寻常百姓也只能恨恨罢了。
他们至多在她流放途中,隔着笼,隔着黑布,对她吐一口唾沫。
前尘往事,想起来都叫人不甘心。
岑听南看着满屋名贵陈设,低低叹了回气——她不愧是爹爹的女儿,武将的书屋尽是摆设,她這空空的大脑也比摆设强不去哪裡。
前世的她对京中权势、格局,后宅派别一类的事情一概不知。镇日只知扮了男装上街闲逛,除了不祸害良家姑娘,简直比一般的纨绔子弟還要纨绔。
琉璃在屋外叩响了门,小声道:“姑娘,已经二更天了,你還沒寻到你要的东西嗎?不若我們明日再来?”
“罢了,先回去歇着吧。”倚着书房那张梨花木的桌子,岑听南放下手中书卷。
父兄的冤屈要查,如今能力却实在有限,她需要更多的视野,助她看清這上京局势,也看清谁才是背后搅弄风云之人。
书房被她翻得一团乱遭,岑听南离去的脚步缓了缓。
還是替父亲收拾一番吧。
从前的她就是太只顾着自己了,如今重活一世,倒注意到许多从前未在意過的事。
臂如摆着经史子集的书格都留了印,可见父亲从未翻阅過;兵书阵法的书格却是常常查看的,還有摆放话本子的书格整洁如新,一瞧便知是母亲常来。
梨花木的书桌上大喇喇摆着十几封拆开的书信。
岑听南好奇拿起,只见信封上的笔触锋利又张狂,上书“镇北大将军亲启,天启四年二月十六日,顾子言书。”
顾子言……岑听南脑中一個激灵。
——今岁的二月十六日,不就是那位左相登门求亲,结果被她恶狠狠奚落一番的日子嗎。
被磨磋得太狠,她都险些忘了自己也曾這样骄傲過。
骄傲到,连宰辅大人求娶,都能被她拒之门外。
信的內容不多,寥寥八字而已。
“佳人虽拒,余志不改。”
遥遥想起往事,岑听南心如擂鼓。
那日左相大人才跨进了院门,早得了信的她便叫人将大门关起,隔了影壁居高临下地同左相大人讲:“我知道左相大人定是很好的。您位高权重,听闻长得也不错,可如今已经二十又六,我才刚刚及笄,所以——”
“所以——什么?”左相還学她,拉长了嗓,温声回问。
岑听南低声轻骂,這几年来,左相喜好娇软小美人的名声早已传遍上京。寻常男子提起都道他這是名相风流,她才不這么认为!說白了不就是好色,如今竟還敢将主意打到了她头上。
不就是看重這幅皮囊?
可为着自己的幸福,岑听南拼着恶语伤人也直說了:“所以——你我二人并不相称,你在他们眼中是顶好的人选,但在我眼中,不過只是糟老头子一個。”
糟老头子么?顾砚时垂着头无声牵唇。
他与陛下幼年相识,十三岁那年改换门庭,从太子门客暗投入天子门下,十年后陛下登基,他官拜二品左相,不過才二十三岁。世人骂他狼心狗肺、辱他是不认主的白眼狼,更惧他雷霆手段狠辣阴厉。
却从未有人說他——是個糟老头子。
顾砚时唇边笑意愈深。
“娇娇儿,荒唐!休得对左相无礼。”慢了一步赶到的大将军,远远听见岑听南這番大逆不道的话,便斥责起来,“我這女儿,自小被我惯坏了,還請左相勿往心头去。”
戎马一生的镇北大将军,那双挽弓持剑的粗粝大掌高高举起,隔着影壁都能叫顾砚时看见。
可落下时却沒甚动静。
偏偏這小姑娘還不懂得配合,自顾自委屈道:“本来就是,他那么老,我這么小……”
顾砚时心中好笑,顺着大将军道:“将军莫要动怒——那敢问娇娇儿,在你心中何人才与你相称呢?”
自小只有父母喊過的乳名,被外男這样在大庭广众下念出,岑听南耳根蹭地一下便烧了起来。
“娇娇儿也是你喊得的么?我不知我要嫁怎样的男子,却知道绝不嫁比我大十岁還有浪名传世的糟老头子!”岑听南又羞又恼,扔下一句自觉狠厉的话,便不顾一切地跑开了。
到头来她也未见到這位左相的样貌,也不知是不是真如传闻中生得那般好。
声音倒是极好听的,轻而冷,让人想起冬日山涧裡化了雪的清泉,甚或還带了点松柏的香气。
只是传闻還說這位左相性子最是乖僻。
脾气一旦上来,在朝堂上都敢对陛下冷脸……可她瞧着,却不尽然。
连這样骂他糟老头子,都不见他生气。
可见传闻也不能尽信,說不得左相其实生得丑陋粗鄙,不然怎么躲在影壁后头,都不向前来见见她呢。
但喜好美人的名声一定是沒错的,否则岑听南实在想不出,自己浑身上下能有哪点能被這位左相看中。
总不见得是喜歡她娇纵的名声,要寻尊菩萨回家供着吧。
捏着手中信,岑听南只觉這信似山重,全然不意那日還有這样的后续。
父亲从未与她提過這件事。
父亲只是在信上,大大小小歪歪斜斜写满了“不嫁”二字。
還有這封书信底下,那十几封顾砚时寄来的信。
无一例外,都写满了“不嫁”。
“幼稚。”岑听南轻声开口,眼裡却染着笑。
笑過后却不由得后怕深思:难道前世阖家惨案,竟是這位左相大人的手笔?
只因她未嫁他,便要害她满门么?
岑听南迟疑半晌,到底還是将這人纳入怀疑范畴。
她摩挲着信,低声自语:“顾子言……从前爹爹总說你虽然狠厉,却一心为盛乾王朝,爹爹這样夸赞你……最好别是你。”
……
在惊惶与寻到线索的兴奋中,岑听南半梦半醒了整夜。
用早膳时,母亲见她眼底青黑一片,忧心道:“昨夜還是魇住了么,不若娘陪你去宁远寺拜拜,請支平安香回来?”
那寺庙在城外五十裡外,即使坐马车也要大半日時間。
“明日罢。”岑听南也想去寺裡为前世的府中人上一柱香,所以未完全回绝,“今日我還有事,要去趟城西那间书铺。”
宋珏将捡去了葱花的鸡汤小馄饨吹得半温,才送至岑听南面前,闻言作势探头朝外看:“太阳今日打西边出来了?我們家听南也想着念书了?”
岑听南有些心虚地用了口汤,她自七岁探春宴上以一首咏花的诗名动上京后,便心中自满,此后再也沒沉下心来正经看過书。
如今年岁大了些回想,才发现那诗……着实沒什么出彩的地方。
不過因着她是大将军的女儿,又是那样的年纪,稍通了韵脚,便被吹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最可笑的是,她還将這些吹捧的话当真入了耳。
宋珏见她小口小口喝汤,不再逗她,转了话头:“今日用膳倒是乖巧,你不是晨起惯来不吃肉的么。”
岑听南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前尘往事的酸涩涌上心头——她的从前,委实過于不懂事了些。
岑听南眨眨眼,将眼中湿意逼了回去,扯出個笑:“如今才知粮食可贵,外头那么多人连五谷都用不起。”
那支流放的队伍,一半是将军府的人,饿死途中的……并不在少数。
重活一世,她自然要将他们的份带着一起,活出個像话的模样来。
岑听南招手叫玉珠過来,让她陪着用完了早膳。
玉珠拍拍圆滚滚的肚子,颇为开心:“姑娘下次若是吃不完,還叫我吧。這小馄饨又鲜又暖,我最喜歡了。”
岑听南笑着点头,宋珏望向女儿的目光半是欣慰,半是感怀:“倒是有件事忘了同你說,昨日宫中孟贵妃遣人来,传唤你进宫。你想去么?”
“孟贵妃?”這下轮到岑听南讶异了,“宫宴上那位救命恩人?”
“你若不想去,娘亲便替你回绝了……”
岑听南立刻道:“去,可约定了时辰?”
宋珏:“只說都随你。”
“那便明日,明日一早我就进宫。”
如今岑听南最忧心地便是接触不到权贵,无法探听父兄叛国一事的真相,這送上门来的贵妃,自然沒有理由拒之门外。
且不說這位孟贵妃,還是她明面上的救命恩人,救命恩人传唤,自是得要去的。
只是前世,岑听南不记得這位贵妃传唤過自己。
存了疑虑,岑听南抬眼望向母亲,见母亲神色平常,便试探道:“母亲不想我去?”
宋珏点点头,又摇摇头:“本是欲替你回绝的,你這泼皮性子,若是进了宫不知天高地厚,你父兄又出征在即……可如今,你倒是懂事了许多,于情于理,也该去的。”
岑听南顿时心下了然。
這位孟贵妃,也是個顶有名的人物。闺名瑶光,是当今圣上放在心尖尖上的青梅竹马,虽不知她为何突然传见,但岑听南想去试着探一探陛下对父兄的态度。
不過是個深宫,哪怕前头是龙潭虎穴,为了父兄,她也是要闯上一闯的。
這厢琉璃已经替她备好了出行的头面,過来唤她。
宋珏只扫了一眼,便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上回你扮男子,将镇国公的孙女调戏了一番,人家以为是你阿兄干的好事,找上门来要联姻;再上一回你扮男子,同大理寺卿家中三郎拜了把子,三郎提着酒找到你阿兄,两人闹了個大乌龙。”
“今次——你又想干什么?”
岑听南面上一红,往外走的脚步却快了些:“今次……约莫還是要借一借阿兄名头,结交一個贵人的。”
“哪位贵人?”宋珏不依不饶。
岑听南回头对母亲露出個笑:“娘亲放心,這次定然不惹事了。”
她想去拜访的是当今圣上的胞弟——只好诗酒文墨不好权势的九王爷。
也是爹爹战败后,朝堂上下唯一公然替父兄說過好话的人。
日头已然高升,橘色的光吻在岑听南如玉的脸颊上,抚弄细小而可爱的短绒。
岑听南深吸了口气,大步迈入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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