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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连雨知春去(3)

作者:屿岚烟
回到家中,雨已停了许久。

  宋珏担忧女儿受寒,早早命人备好姜茶、热汤,亲自候在门口,见到三人果然形容狼狈地回来了。宋珏脸上露出一副瞧瞧,還好为娘早有预料的样子,叫她们先去沐浴更衣。

  “怎么明明是個女儿家,却比你阿兄還顽劣,身子最弱是你,满上京闹腾的還是你。”等岑听南换好衣物来到前厅,宋珏递摇头叹叹气,又递過去一杯姜茶。

  虽說着责备的话,面上却是挂着再宠溺不過的笑意。

  岑听南从前不懂,被母亲說几句势必要顶嘴回去,如今却晓得了其中厚重情意,连忙依偎過去,同母亲撒娇:“女儿就是顽劣啊,所以還得阿爹阿娘阿兄看顾我一辈子呢。”

  宋珏讶异地挑起眉:“怎么今日不和我对着吵了?”

  岑听南笑了笑:“我以后一定少气娘。”

  宋珏听出了這话裡丝丝缕缕的怅惘,却不知从何而来,只好拍了拍女儿肩头,像小时候那样哄着:“等你父兄归来,早日给你寻個如意郎君,有你相公看顾,我們也放心许多。”

  岑听南垂眸不语,心道她怕是等不及父兄归来送她出嫁了。

  一提起這话题,就不免想起书房裡那一封封信,岑听南倒是起了打探的心思,心念一转,做出一副娇羞的形容看向宋珏:“阿娘,上月来府中那位左相……可有再来過?”

  宋珏好笑地看她一眼:“沒来過。”

  “怎么突然又提起左相,不是你說人家又老又浪荡,配不上你?”宋珏顿了顿,“难不成那日……你不過是害羞?”

  岑听南猝不及防被母亲一调侃,姜茶噎在喉头,连呛好几下。

  琉璃在旁替她抚背顺气:“姑娘仔细呛着,慢慢喝。”

  岑听南摆摆手,讪讪道:“不妨事,不妨事。”

  “不逗你了。”宋珏這才放下茶盏,慢條斯理道,“人虽未再来過,倒也未曾言弃,每過几日便来一封书信,只說求娶的心不改。”

  “你這是,回心转意了?”宋珏语气郑重了些。

  岑听南思忖稍许,還是摇了摇头:“女儿是觉得,這事透着奇怪。那左相从前的市井传闻从来只說他冷情冷面、手段狠厉,去岁……亦或是前岁?這才突然有风声传出,說左相好娇软美人,来得也太突然。”

  简直……像是为她量身炮制的传闻。

  宋珏却迟疑:“世间男子喜好,大抵如此。”

  “谁說的?我爹就不喜歡這样的!”一道清朗的声音遥遥自院中传来,院中人的目光便都被吸引過去。

  来人剑眉星目,一身戎装,乌发一丝不乱束得齐整,腰间挂着银剑,大步行来只见飒沓。

  這位身姿挺拔的少年将军冲母女二人眨眨眼:“更巧的是,我也不喜歡這样的。”

  岑听南抬起头,眼圈已经红了……是她已有三年未见且险些再也见不到的阿兄啊。

  此刻他還這样年轻,這样意气风发,還能带着又宠又纵的笑看她。

  可前世,却不知死在了哪一处无人知晓的边境,尸骨有人收敛么?逢年過节有人祭拜么?

  這些俱不能细想,每每想起来都叫她心口直疼。

  岑闻远展臂接住突然扑過来的自家妹妹,骤然大笑:“爹回军营后一直念叨,直說你一觉醒来突然变了個人似的,不但变得爱哭了且一夜间懂事不少。起初我還不信,特意赶回来看看笑话,沒想到這次咱爹真沒骗人啊?”

  “谁惹你了,同阿兄說,我去收拾他!”岑闻远看见什么稀奇事似的,一面說,一面弯下腰非要看岑听南低垂下去的头,惹得她似笑非哭,不上不下的好生难受,硬是捏起拳头往他胸膛锤了一拳。

  岑闻远挺胸向前一震,见岑听南吃痛惊呼,這才拉长嗓子道:“诶,這就对了嘛!這才是我那无法无天的娇纵阿妹嘛。”

  岑听南瓮声瓮气地:“你回来就为了看我笑话?”

  “我来见见你到底怎么了,好叫我上了战场也沒有后顾之忧。”岑闻远的声音软下来,看着岑听南的目光也变得认真。

  岑听南甚少见到這样正经的阿兄,泪意涌上心头连绵不绝似的,但到底,還是吸口气忍住了。

  她已不是前世那個娇滴滴只会躲在家人荫蔽之下的贵女了。

  “嗯?怎么沒哭?不好使啊?”岑闻远凑過来,“奇怪,我還道你若听见我如此感人的发言,定要扑過来哭得涕泗横流呢?我在心中演练了好久的!”

  岑听南:……

  怎么突然有点想锤個什么东西。

  岑闻远被岑听南瞪了一眼,乐不可支:“逗你的,前几日军中猎到几头鹿,大部分送进宫裡了,爹特意留了一张小些的皮叫我送来给你们,熬胶最好了。”

  岑听南一向不大喜歡這些东西,只觉残忍。

  自己经历過生死后,就更不爱了,当下侧過头去不愿细看。

  岑闻远笑着掐起岑听南的脸:“你這嫌恶的眼神都写脸上了,不知道的還以为谁欠你几千两白银。這臭脸,我瞧也就军营裡今日来的那個小乞儿能同你比比了。”

  “小乞儿?”岑听南蹙眉拍掉他的手。

  岑闻远放开她,大喇喇坐到宋珏身边,接過婢女呈上来的香梨,叼在嘴裡咬得咔嚓作响:“唔,不知道谁寻了关系,塞了個脸上一道长疤的乞儿进营裡,說是家中亲人都沒了,来营中混口吃食。我瞧着,還是個百夫长亲自送去后军伙夫那边的。”

  “你给我坐好,吃個人样出来,行不行?”宋珏淡淡道,“既是乞儿,又怎么会有百夫长亲自护送。”

  岑闻远勉强坐直了少许:“娘也觉得奇怪吧?不過娘放心,我出营前已命人去查了,出征在即,任何一点小动静都不能寻常待之。”

  岑听南心都要揪起来了,所以今日她遇见那人到底是谁?她不過回来换個衣物的時間,他已经将人都送进军营之中了,朝中谁還能有這样泼天的本事?

  瞧那人贵隽姿态,难道是哪位王爷?

  ……岑听南只觉心头寒意一层层上涌。

  难道前世也有這样一桩事发生么?

  不,应当不会的。

  前世她甚至未同這個小乞儿有過交集,這乞儿自然不会被送至军营之中,更不会被留在离父兄這么近的地方!

  岑听南抬起头,面色凝重:“阿兄,這人你定要叫人时时看顾,我怕他日后坏事,影响你们北伐大计。”

  岑闻远点头:“娇娇儿放心,你阿兄省得。”

  可岑听南還是不放心,追在他耳畔强调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說得岑闻远都沒脾气了,赌咒发誓說自己定然注意,這才勉强肯信他半分。

  而后一起用過晚膳,岑闻远本想在家中歇息一晚再走,却在岑听南声声要命的催促下,不得不连夜踏上回营路。

  宋氏欣慰地看着岑听南:“娇娇儿真是懂事不少,如今是比你阿爹阿兄還要谨慎了。”

  岑听南抬头看着天上星子:“现下危机四伏,小心些总是沒错的。”

  “瞧你,又說什么胡话呢。”宋珏牵過女儿的手,握在掌心拍了拍,“万事有爹娘和阿兄替你撑着呢,娇娇儿只要一世都平安喜乐就好。”

  ……

  翌日,天色不過蒙蒙亮,岑听南已坐上入宫华轿。

  暮春的雨一旦下起来,就沒完沒了。隔着轿帘又见到淅淅沥沥的雨落在长街上,零星敲打着匆匆忙忙的行人。

  轿夫走了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随着行人渐渐愈少,四周愈静,岑听南便知宫门快到了。

  不知是不是宫人们都认得接她這顶轿子,不但一路行来畅通无阻,偶然见到几個宫人都是远远就避开了轿子,若是来不及退避的,定然是扑通跪伏在了路边,恭恭敬敬送她们走出极远后,這才敢徐徐起身。

  岑听南见了暗暗心惊,只道這孟贵妃果然是当今盛宠最眷的人。

  朱红的宫墙厚重而肃穆,行走其中不见喧嚣,岑听南坐在轿中只觉死一般的寂静、枯燥。她只是走過這长长的宫门,便觉得一生活气都被生剥了下来似的。深宫那些无人问津的妃嫔们呢?

  她们要如何才能捱過這漫长又凄冷的岁月。

  花一般的年纪,便无声葬送了。

  岑听南心头乱麻似的理不清,却不知瑶华宫中为了接待她這宫外来客,也是热闹得紧。

  “窗棱都打开散气了,殿内布满了兰花,按照娘娘的吩咐也在角落处点上了银炭,将大殿烘得暖暖的,地龙也热着呢。只要這位姑娘不是心血来潮跳水裡,奴婢都敢保证她绝不会受寒——娘娘,您瞧瞧還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么?”一個年长的嬷嬷微微弯了腰,轻声细语同榻上倚着的女子說着话。

  這嬷嬷瞧起来慈眉善目,一看就是個好相与的性子。

  “可她倒還真是個自己会往水裡跳的性子。”榻上女子好似想起什么往事,敛眸抿了抿唇,霎时宫中琉璃都在這笑下失了颜色。

  這位便是当今最受盛宠的贵妃——孟瑶光。

  孟瑶光瞧着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住在這镶满金黄琉璃瓦、水晶玉璧为灯的华贵宫殿中,穿得却简单,只一袭月白色的宫装,面上粉黛不施,倚在榻上如扶风弱柳。

  更像這俗世中的一轮清月,眨眼便要散去,真叫人觉得只有天上那高而远的广寒宫才是她应有的归宿。

  岑听南步入這奢华迷醉的瑶华宫中,初初還被繁华迷了眼。可只远远往榻上瞧了一眼,就再看不见别的了。

  什么奢靡凡物,不過都只是用来衬這神仙一样不沾凡尘的女子的。

  见她呆愣,倒是孟瑶光好脾气地先笑起来:“大将军真是将你养得极好。比幼时见到那小小一团的人儿瞧起来硬实不少。”

  “娘娘還记得我?”岑听南对她心生亲近,见過礼后便大大方方直问。

  孟瑶光目光落在她身上,却更像透過她看向了别处:“如何会不记得?那是永安十八年的宫宴,你父亲镇北有功,先皇为他特设的這场宴席……那时,你才三岁吧。”

  “跟在你阿兄身后,那么小一点,路都走不稳。大将军怕耽误了开宴時間,想让宫女抱你,你却不乐意,把宫女的手甩开,把你阿兄也甩开。许是觉得被轻视了?你抬着头不肯服气,跌跌撞撞硬要自己走完那段宫门。”

  “那模样,我现在都记得。”

  被人說起自己都不记得的往事,岑听南忍不住低低“啊”了一声……她小时候就這么倔牛脾气??

  孟瑶光轻笑着,继续讲:“那一年你父亲将边境线北移三十裡,大胜归朝,先皇心头快慰得很。见你這样,不但沒有斥责,反倒大笑几声,命令所有人都不许拦着你,要任你一個人走完——于是文武百官,就那么等着一個小豆丁走到她娘亲身边,才敢出声道贺大将军有了個不逊于他的好女儿。”

  這段前尘往事,岑听南当真是丝毫记忆都无了。

  从她记事起,她便只知自己畏寒是因为三岁那年的宫宴上落了水,天寒地冻的,等到被人发现时已经去了半條命,只有同样湿漉漉的孟瑶光呆在一旁——那时的孟瑶光,還只是当今圣上彼时的四皇子身边一個不惹眼的小宫女。

  全天下的人都以为是孟瑶光救了岑听南。

  可孟瑶光却避开了大将军的礼,她悄声告诉他们一家子:“救岑姑娘的人不是我。”

  這么多年,岑府的人也沒能从孟瑶光的口中问到救她的人究竟是谁。

  等到孟瑶光从宫女变作高高在上的孟贵妃,便更是无从问起了。

  一家人只能将這救命的大恩,尽数记在了贵妃头上。若有朝一日贵妃需要他们,岑府上下都当竭尽全力——自记事起,爹娘就是這样嘱咐她的。

  可這些年来,孟瑶光盛宠不断,却实在是沒有他们一家人替她卖命的机会。

  难道,就是现在了?

  岑听南在心中几番思量,对上孟瑶光有些虚无的眼神笑道:“若不是娘娘提及,臣都不知晓還有這么一段事。可见臣自小时起,就不大懂事。”

  “你是很懂事的。被人推下水也不哭不闹,被救起来后命都快沒了,迷迷糊糊却還知道同救你的人一個劲道谢——是以尽管后来满上京的人都道你娇纵,我却知道,不是這么回事的。大将军夫妇……将你养得很好。”

  孟瑶光的声音落入岑听南耳中,不啻惊雷。

  她猛然抬起头,這才发现满大殿的婢女不知何时已尽数退走,只剩贵妃与她面对面,轻轻聊起這桩前尘。

  岑听南艰难道:“……我是被人推下水的?!這人为何要害我?救我的又是谁?”

  孟瑶光却换了话题:“你可知我为何在今日唤你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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