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七六章

作者:際慈
此爲防盜章科場案非同小可,柳朝明與張石山商議後,只簡略奏明聖上,決定等傳臚之後徹查。

  當務之急,是傳臚當日的安危。大典過後,狀元遊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門出,途經夫子廟,至朱雀巷,一路當嚴防死守,萬不能出岔子。

  楊知畏道“明日我在宮中,府衙一切事宜當聽孫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張大人的意思,凡有鬧事,一併抓回衙門。”

  孫印德掐死楊知畏的心都有了,狀元遊街,衆百姓爭相競看,當真有人鬧事,混在百姓裏頭,哪能那麼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難都避到宮裏頭去了,還將這苦差事甩給他?想得美。

  孫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道“遊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馬司負責,當真有人鬧事,那下官豈不要跟指揮使大人要人?下官區區一府丞,指揮使如何肯將人交給下官?”

  楊知畏道“這你不必憂心,我會將府尹掛印留與你。”

  孫印德又道“若下官帶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師衙門又由何人坐鎮調度?”

  楊知畏見他推脫再三,不悅道“自當由劉推官頂上,署內事宜繁多,但也不是離了誰就不行。”

  劉義褚聽了這話卻爲難道“下官平日裏審個案,訴個狀子倒還在行,奈何舉子出身,不熟悉傳臚的規矩,恐難當此任。”

  張石山面色不虞“堂堂京師衙門,連個知儀守禮,調度坐鎮的人也找不出?”

  周萍藉機道“回稟大人,衙中有一知事,乃進士出身,當年受教過傳臚儀制。”

  張石山自然曉得這個人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蘇晉。

  外頭風雨交加,他心心念念後生的安危,聽了這話,就勢道“便命他進來說話。”

  少傾,蘇晉站在退思堂門檻外,跟張石山柳朝明行禮。她淋了雨,唯恐將溼氣帶進去,並不進堂內。

  張石山原想讓她去換過衣裳,但柳朝明自到衙署一直面色森然,張石山曉得他一向看中守禮克己之人,怕再對蘇晉寬宥,惹他不快,便開門見山對蘇晉道“你既是進士出身,想必熟知傳臚大典的規矩,你便從唱臚起,自遊街畢,一一講來。”

  蘇晉應是,方說了兩句,柳朝明冷聲打斷“聽不清。”

  蘇晉頓了一下,只好大些聲氣從頭講起。

  春雷隆隆,急雨下得昏天暗地,柳朝明臉色森寒,再耐不住性子聽下去,將茶盞往案上一擱,訓斥道“是沒人教過你該站在哪裏回話麼?”

  退思堂鴉雀無聲,蘇晉道“回大人,下官一身盡溼,恐將寒意帶進堂內,若叫各位大人沾染了病氣,該是下官的罪過了。”

  柳朝明的面色更加難看“那你還杵在這?”

  他的話沒頭沒尾,儼然一副要定罪論罰的模樣。

  蘇晉稍一遲疑,當即跪地行了個請罪的大禮,匆匆退了下去。不稍片刻,她便回來了,換了身乾淨衣裳。

  雨細了些,春陽掙脫出雲層,灑下半斛光,將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蘇晉擡起眼皮,瞥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裏,方纔莫名的戾氣已散了不少,眉梢眼底透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

  她鬆了口氣,依張石山所言,將傳臚的規矩仔細說了一遍,無一不妥。

  張石山點了點頭,命一干人等悉數退下,只留了蘇晉。

  他囑咐道“雖說明日留你在衙署調度是以防萬一,但孫印德畢竟是個靠不住的,你這一日要多留心些纔好。”

  蘇晉稱是。

  她雖換過衣衫,但髮梢未乾,泠泠水意稱着修眉明眸,清致至極。

  柳朝明的目光在蘇晉身上掃過,淡淡道“明日,我會命刑部給你送個死囚過來。”

  又是句沒頭沒尾的話。

  蘇晉揣摩片刻,試探着問“大人的意思是拿這死囚做文章,當真有仕子鬧事,殺一儆百?”

  柳朝明卻不置可否“你看着辦。”

  蘇晉默了默道“柳大人,下官一介書生,連傷人都不曾,君子遠庖廚,寧見其生,不願見其死,遑論取人性命,下官不會。”

  柳朝明面無表情道“你生來便會拽文?”

  蘇晉不言。

  柳朝明站起身,路過她身邊冷冷丟下一句“不會便學。”

  至晚時分,霞色噴薄而出,一方天地濃豔似火,應天府一干大小官員立在衙門外規規矩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方纔柳朝明對蘇晉嚴苛的態度,孫印德看在眼裏。

  他排頭立在車馬前,投其所好地請教“柳大人,不知蘇知事躲懶曠值,私查禁案,數罪併罰,該是個甚麼處置?”

  柳朝明轉頭看他一眼,聲音聽不出情緒“他私查禁案了?”

  孫印德連忙上前搭一把手,要扶柳朝明上馬車,一面說道“禁案只是個說法,其實都是他臆想出來的。前一陣兒有個貢士私自回鄉了,他非說是失蹤,要鬧到太傅府,詹事府頭上去,若不是下官攔着,怕是要攪得天下大亂。”

  看柳朝明不語,孫印德又壓低聲音透露道“大人有所不知,這蘇知事面兒上瞧着像個明白人,皮囊裏裹了一身倔骨頭,臭脾氣擰得上天了,早幾年作妖得罪了吏部,杖責八十棍還……”

  他話未說完,馬車前一都察院小吏擡手將車簾放下,把他與柳朝明隔出裏外兩個世界。

  小吏朝孫印德一拱手,笑道“孫大人,眼下天色已晚,大人若實在有話,不如改日上都察院與柳大人細說。”

  孫印德急忙稱是,又遲疑道“只是下官區區一四品府丞,也不知該何時上門,纔不至於叨擾了左都御史大人?”

  小吏衝車夫使了個眼色,車伕一揚鞭,馬車骨碌碌走了。

  小吏彎着一雙笑眼,對孫印德打個揖,歉然道“這原是我的過錯,昨日巡城御史巡街,瞧見孫大人您當值時分去了輕煙坊,喝得爛醉如泥,方纔出衙門的時候,柳大人還叮囑下官,說等此間事畢,請孫大人到都察院喝茶哩。”

  蘇晉連夜又將《隨律》,《隨法典要》以及《京師街巷志》翻看了一遍。

  大理寺都察院兩位堂官並頭找上門來,她不敢怠慢,加之日前看過的貢士名冊,心裏猜到這次的仕子鬧事並非面上看着那麼簡單。

  自古科場案無一不是一場連皮沾着骨頭的血雨腥風。

  景元帝更非仁慈的皇帝,十餘年前那場聲勢浩大的謀逆案,罷中書省,廢宰相,株九族,牽連萬餘人,直至今日還在追查同黨。

  蘇晉知道,也正因爲此,柳朝明纔沒有去找五軍都督府,沒有去找上十二衛,而是吩咐區區應天府帶着衙差去拿人,若當真有仕子鬧事,只當是暴民收押。

  只有將事件的本質化繁爲簡,纔不至於釀成大禍。

  到底是做學問做慣了的人,翻起書來如老僧入定,直至外頭響起拍門聲,蘇晉纔回過神來。

  天邊已泛魚肚白,劉義褚捧着盞熱茶,打着呵欠歆羨道“還是你好福氣。”

  蘇晉道“怎麼?”

  劉義褚鬱郁道“昨夜孫老賊點天兵天將,二更天便叫我們起身,跟他去城內各個點巡視,你是張大人點名留下鎮場子的,唯獨沒吵了你。”

  蘇晉道“既然把人都帶走了,你怎麼還在?”

  劉義褚道“不留下我,你還盼着孫老賊能把周皋言留下?他巴不得你倒八輩子血黴,把人都帶走,也是鐵了心不叫你好過。你還是求菩薩保佑,今兒可千萬別出事兒,否則孫老賊在外巡視,頂多算個辦事不利,你這鎮場子的沒鎮住,當心都察院的柳當家活剝了你的皮。”

  蘇晉皺眉道“眼下衙門還剩多少人?”

  劉義褚道“算上我,也就十來人吧。”說着,忽然用手肘撞了一下蘇晉,樂道“我說你這廝怎麼葷腥不沾,原來竟藏了個仙女兒似的相好,嘴還挺嚴實。”

  蘇晉聽他滿嘴胡謅,面無表情地將門閂上,換了身淺青直裰,匆匆洗了把臉,才又將門打開,一邊冷聲道“你上回誣衊皋言有個相好,結果那人是……”

  話說到一半便頓住了,門外站着的人,已從劉義褚變作一身着藕色衣裳的女子。

  日出將明,風從天末吹來,西角挺拔的碧竹彷彿染上一蓬清霜,女子原還在四下張望,循聲望來,看到蘇晉,呆了半日才問“是……蘇公子?”

  仕子鬧事後,晏子言質疑春闈有舞弊之實,皇上授命他爲主審,一連數日都紮在翰林院,重斷會試的卷宗。

  卻越斷越無奈。

  會試的好文章,的確大都出自南方仕子之手。

  看來沈奚的話不假,南北兩地的仕子確實存在差距注),所謂的科場舞弊,也許真的只是誤會。

  晏子言覺得自己審卷都快審出魔怔來了,回到詹事府,聽說左都御史來找,頭一個念頭竟是柳大人是南方人,難怪做了都御史;爾後見到跟着柳朝明而來的蘇晉,心想,這位也是南方人,難怪是二甲登科的進士。

  直到聽了這二人的來意,他纔回了魂,看了蘇晉兩眼,輕笑道“我還道你一個區區從八品知事,任暄怎麼肯由着你來正午門前問責本官,原來他是得了這樣的好處。買賣做得不錯,拿着本官的顏面去換十七殿下的人情,本錢不過是你的才學,他一本萬利,賺得盆滿鉢滿。只是可惜了當年長平侯兵馬中原戰無不勝,生出個兒子,竟是個四體不勤的生意經。”

  他這一番話說得尖酸刻薄,但往細裏一想,卻是參破其中道理。

  蘇晉不是不明白,她答了策問去找任暄,乃是有事相求,實屬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無意一爭長短。

  晏子言斜着又瞧蘇晉一眼,覺得此人雖看上去清雅內斂,沒成想竟有個殺伐果決的個性。仕子鬧事當日,若不是蘇晉命人將晏子萋綁了送回府,也不知他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能闖出甚麼禍來。

  這麼想着,順口就問了句“你不是受了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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