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九十章

作者:際慈
此爲防盜章春雨初歇,灼灼霞色籠罩天地,他老遠分辨出府外站着的人是蘇晉,心裏猜到她的來意,一時喜出望外,遂命下人請到廳堂,以好茶奉上。

  蘇晉將密帖取出“請小侯爺過目。”

  任暄五年前就讀過蘇晉的文章,彼時她方入翰林,一手策論清放乾淨,頗具名氣。

  他咧嘴笑道“你文章太好,就這麼交給殿下,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後會於取辭措字上做些改動,你放心,絕不讓翰林那老幾個瞧出端倪。”

  蘇晉道“全憑小侯爺做主。”

  任暄仔細將密帖收了,想了想問“你甘冒此風險,可是在京師衙門呆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說是詹事府錄事有個缺,雖只是九品,好歹在東宮手下做事,比起京師衙門體面許多,你可有意?”

  蘇晉一時默然,未幾才道“小侯爺既在禮部,必然曉得晁清失蹤一事吧。”

  任暄稱是,蘇晉續道“晁清與下官乃故舊。我去貢士所問過,他失蹤當日,太傅府晏三公子曾來找過他,有一枚晏家玉印爲證,且二人有過爭執。奈何少詹事大人走的時候,晁清人還在,也查不到少詹事頭上。我官微言輕,自知闖不了太傅府,只請小侯爺能讓我與晏三公子見上一面,也好當面討個究竟。”

  任暄沒料到蘇晉此番周折,爲的竟是旁人。往細裏琢磨,晏子言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應天府衙門大約不願得罪人,想將這案子摁下,蘇晉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韙,私回了密帖,找到侯府來的罷。

  這也算是捨己爲人了。

  任暄思及此,心中生出些敬重之意,言語上也親厚幾分“不瞞蘇賢弟,爲兄因一樁私事,實在不便領賢弟去太傅府拜訪。不如這樣,明日一早,你扮作隨侍與爲兄一同進宮。晏子言每日五更必從金水橋畔過,爲兄幫你攔下他,你也好問個明白。”

  是夜,蘇晉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翌日四更起身,匆匆用過早膳,上了馬車,任暄又問道“這朝廷上下,除了翰林那老幾個,賢弟便不再識的誰了罷?”

  蘇晉應道“彼時在翰林院只顧修書撰文,與人結交甚少,且只有區區數月,當不會有人認出下官。”

  任暄道“這就好,你是不曉得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柳大人,治紀甚嚴,若叫人瞧出端倪,發現我與賢弟綱紀不振,就不好收拾了。”

  蘇晉愣了一愣,眼看皇城已近在跟前,做出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態勢“哦,倒未曾聽說過此人。”

  正午門前,車馬止行。又因宮中爲消弭火患,禁了諸臣燈火,只有二品以上大員可乘轎提燈而入。

  五更不到,金水橋畔寥寥站了數人,都在等掌燈內侍前來引他們入宮。

  任暄領着蘇晉等在橋頭,到了五更正刻,晏子言果然踩着梆聲來了。

  任暄上前寒暄一二,將話頭引到殿試,就道“昨日覈對貢士名錄,本該有八十九名,沒成想失蹤了一個,去衙門一問,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禮部這頭要應付差事,報的是家急返鄉,但你也曉得羅尚書愛究細兒的性子,回頭怕他問起,又差下頭行走去貢士所打聽了打聽,可巧了,那處武衛說這貢士失蹤前,你去過一趟。”

  晏子言“哼”了一聲“胡說八道。”又眯着眼問“小侯爺拿這話來問我是甚麼意思?疑心我將人劫走的?”

  他生的長眉鳳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廣袖長衣的氣度,宛如古畫裏的魏晉名士。只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風流,晏子言一副眼高於頂的模樣,是曲高和寡得過了。

  任暄笑道“若是懷疑你,我還來問你做甚麼?通風報信麼?”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以爲是,目光不經意落到蘇晉身上,不由道“怎麼,身邊換人了?”

  任暄道“阿禮病了,就隨意帶了另一個,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貢士所上打聽的。”

  蘇晉上前打了一個揖“小人賈蘇,拜見少詹事大人。”

  晏子言沒有接話,上下打量着她,一時沒移開眼去,蘇晉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貴人多忘事,但貢士所的武衛並非空口無憑,他們說少詹事去過,是有一枚晏家玉印爲證的。”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以爲在聽笑話“一羣莽夫信口開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象徵,本官從來愛惜如命,絕不外帶身側,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蘇晉擡頭直視晏子言,攤開右手“那麼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裏的這枚玉印是假的了。”

  天盡頭只有月色,羊脂玉所制的印章瑩潤生輝,晏子言的臉色瞬時變了,伸手就要奪玉印,蘇晉卻先他一步收回手,淡淡道“看樣子卻不是假的。”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甚麼東西,竟敢問責本官!”只是月色下,蘇晉煢煢孑立,淡漠冷靜的樣子,叫他覺出一絲似曾相識,“不對,我像是見過你的,你是——”

  金水橋另一頭照來一星光亮,衆朝臣本來湊在一處瞧熱鬧,被這光亮晃了眼,俱作鳥獸散。

  二品以上大員因不必等候燈火,沒幾個早來的,能五更天到正午門的,大約只有都察院新上任的鐵面菩薩了。

  任暄心道不好,只盼着菩薩的轎子能隔開全世界,什麼動靜都聽不見纔好。偏偏菩薩就在他跟前落了轎,轎前的掌燈隨侍還和和氣氣地招呼“小侯爺早,少詹事大人早。”

  蘇晉聽聲音耳熟,擡起眼皮看了一眼,正是那日在大理寺給她送傘的那個。不用猜,另一位一露面就叫天下肅靜的便是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了。

  柳朝明不言語,連神色也是寂寂然的,一旁的掌燈隨侍又道“老遠就聽見小侯爺與少詹事大人興致正高,不知是聊甚麼,叫小人也來湊湊趣。”

  任暄十分謙和“安然哥子說笑了,少詹事不過是瞧着我換了個面生的隨侍,隨意問了幾句。”言罷還給晏子言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大事化小。

  哪裏知晏子言不喫這一套,涼涼道“面生?我看是面熟得很。”他往前兩步,對面站到蘇晉跟前,“我已記起你是誰了,景元十八年的進士,蘇晉蘇時雨可是?”

  昔日與晏子言不過在瓊林宴上有過一面之緣,連話都沒說過,實沒成想他竟記得自己。

  眼下百官俱在,且還有個察覈官常的左都御史,假扮官員隨侍,這錯處說起來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里扣帽子,因此是萬萬不能認的。

  蘇晉只當自己是個長重了樣的,旁若無事地看着晏子言,張口問道“什麼蘇時雨?大人是不是記岔了?”

  晏子言冷笑一聲“你大可以不認,卻不要以爲只我一人記得你!”雙袖一拂,轉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辦案,回京後,在詩禮會上提起當地的解元蘇晉蘇時雨,說其文章有狀元之才,正乃眼前之人也!”

  夤夜只得一星燈火,映在柳朝明眸深處,輕輕一晃,如靜水微瀾。

  半晌,他淡淡道“是麼?”順手拿過提燈,舉在蘇晉近前照着看了一會兒。巧言令色,冥頑不靈,跟那日在大理寺風雨裏見着的樣子一般無二。

  柳朝明將提燈遞還安然,轉身回轎,冷清清說了句“不認得此人。”

  任暄沒想到這一茬兒瞞天過海落到柳朝明眼皮子底下竟被一筆帶過,大喜之餘又有點劫後餘生的僥倖,忙拉着晏子言拜別了御史大人的官轎。

  正巧引羣臣入宮的掌燈內侍來了,晏子言再看蘇晉一眼,“哼”了一聲,甩袖往宮裏而去。

  任暄扭頭盯着他的背影,等人走遠了纔對蘇晉道“晏子言這個人,脾氣雖壞點,但爲人還算敢作敢當,我看他方纔的反應,委實不像去過貢士所,可你手裏這枚玉印分明又是真的。”

  蘇晉道“是,我也疑心這個。”

  任暄來回走了幾步,說道“這樣,你且先在此處等着,待會兒爲兄送完密帖,抽空子去詹事府打聽打聽,看看晁清失蹤那日,晏子言究竟做甚麼去了。”

  當時景元帝染了時疾,一切大小事務皆由朱憫達代爲批紅。

  朱南羨的摺子遞到皇案便被朱憫達扔回來,斥責了一句“盡逞莽夫之勇”,令他閉門思過七日。

  那時的朱南羨還有個撞破南牆都不肯回頭的性子。

  他默不作聲地將摺子收了,回到宮裏,非但閉了門,還拒了水食,連着五日滴米未盡,直到朱憫達命人將門撞開,看到這個半死不活脣角乾裂還彷彿得勝一般咧嘴衝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憫達恨不能把他一腳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邊長大的,朱憫達知道老十三喫軟不喫硬,隨後又想了一個轍,動之以情地勸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讓你去,但你身爲天家子,胸中沒點韜略,只會舞刀弄劍,豈不讓人笑話?”

  然後又塞給朱南羨一個信帖,說“這樣,本皇兄給你一個機會,我這裏有個對子,三日內,你只要能對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聯,證明你肚子裏有點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請命書。”

  朱南羨頭腦十分簡單,他印象中的對子左不過“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這樣的,便是要對上十句,又有何難?

  直到他翻開朱憫達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計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羨皺眉深思,這他孃的甚麼玩意兒?

  彼時朱十三尚未開衙建府,還跟着朱憫達住在東宮。

  兩日之內,他拿着對子請教遍了詹事府,文華閣,乃至東宮上下的內侍宮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戰戰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稟、稟殿下,奴才不識字……”

  朱南羨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憫達的道了,想必朱憫達早已知會過所有人,不許幫十三殿下對對子。

  於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門口,鬱悶地想,這闔宮上下,還能不能找出一片淨土了?

  正當時,他聽到不遠處有兩個春坊官談論詩文對子,言語中提及明日的詩禮會。

  朱南羨腦中靈光一現,上前打聽什麼是詩禮會。

  原來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會,爲各大學與文官墨客交流才學之用。而明日的詩禮會,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進士也會去。

  朱南羨以爲,這乃是天賜良機。

  他平日與翰林打交道,轉來轉去的幾個老學究早已看慣了朱憫達的臉色,但新科的進士不一樣,若讓他找到漏網之魚,爲他對出對子,去西北衛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羨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詩禮會。

  他是皇子,宮裏有不少人認得他,是故沒有在文思飛揚曲水流觴的文苑裏扎堆,而是繞過竹林,去了後苑。

  後苑有一淺湖,湖心有個水榭。

  朱南羨隱隱看到水榭裏站着一人,那人負手背對着他,身着素衣廣袖,衣袂翻飛,翩翩然好似謫仙。

  此人便是蘇晉,五年前的蘇晉。

  朱南羨順着石橋走過去,喚了一聲“你是——”

  蘇晉回過身來。

  朱南羨生在深宮,自小才子高士見過不少,也有雅潔之人,令人見之忘俗。

  但蘇晉還是太不一樣了。

  她的眉宇間自含清霜煙雨,回首之間彷彿春風明月都被攬盡在懷,微闔的雙眸裏透出萬千華光。

  她就這麼負手立於水榭中,暗夜無邊的風彷彿因她而起,身後水波不興的淺湖驟然成海,浪潮濤濤排山而來。

  朱南羨徹底呆住了。

  以至於蘇晉跪下向他見禮,稱自己“姓蘇名晉,字時雨,乃這一科的進士”時,他都不記得說一句“平身”,反是東施效顰地道“哦,我姓朱,名靄,字南羨,行十三,在……正在宮中做皇子。”

  蘇晉低低地笑了一聲。

  笑聲令朱南羨回過神來,他遲疑地問道“你……會對對子麼?”

  蘇晉有些詫異,擡起頭問“甚麼對子?”

  朱南羨便將懷裏寫着“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給她,說道“你若對得上,幫本王寫幾個下聯可好?”

  水榭裏有現成的筆墨,蘇晉提起筆,略微一想,又問“殿下要幾個下聯?”

  朱南羨頭一回這麼忐忑,生怕爲難了她,便道“三四個就好。”

  卻一想,三四個太不夠了,又道“七八個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交差,難道自己能連夜再找出第二個幫忙對對子的,最後說“十個,成嗎?”

  蘇晉又笑了笑,一句“七絃妙曲,樂樂樂樂府之音”已筆落紙上。

  朱南羨想起往事,那年的蘇晉意氣風發,雙眼一彎便含笑意,眸子裏有萬千光華。

  而時隔經年,當她從喧囂巷陌一身染血地走來,從詹事府太子手下劫後餘生,朱南羨再也沒見蘇晉發自內心地笑過。

  一次也沒有。

  馬車行到衙署街口停下,蘇晉掀起車簾,對朱南羨道“殿下,微臣自己過去。”

  說着便跳下馬車,走了幾步又頓住,頭也不回地添了一句“殿下不必跟來。”

  京師衙門前燈火輝煌,當先立着二位大員,一位是個矮胖墩子,身着鷺鷥補子,正是蘇晉在刑部見過的陸員外,另一位面生的留着一八字鬍,官品略高一些,身着正五品白鷳補子。

  羽林衛依次將人從衙署裏帶出來,一旁站着名錄事一一做覈對,蘇晉遠遠瞧着,除卻大小衙差,還有府丞孫印德,通判周萍與兩名同知。

  錄事核完名錄,小聲稟了八字鬍。

  八字鬍橫眉倒立,怒道“還不趕緊去找?少誰都行,獨獨不能少了他!”

  蘇晉猜到他們在說自己,繞過羽林衛越衆而出,說了句“大人,下官在此。”

  八字鬍斜着眼掃她一眼,揚了揚下頜給一旁的羽林衛使了個眼色。

  羽林衛當即推搡了蘇晉一把,蘇晉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地。

  劉義褚在一旁賠笑道“少卿大人,您看是不是弄錯了,鬧事當日若非蘇知事,探花爺等閒不能活着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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