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一零一章
蘇晉將密帖取出“請小侯爺過目。”
任暄五年前就讀過蘇晉的文章,彼時她方入翰林,一手策論清放乾淨,頗具名氣。
他咧嘴笑道“你文章太好,就這麼交給殿下,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後會於取辭措字上做些改動,你放心,絕不讓翰林那老幾個瞧出端倪。”
蘇晉道“全憑小侯爺做主。”
任暄仔細將密帖收了,想了想問“你甘冒此風險,可是在京師衙門呆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說是詹事府錄事有個缺,雖只是九品,好歹在東宮手下做事,比起京師衙門體面許多,你可有意?”
蘇晉一時默然,未幾才道“小侯爺既在禮部,必然曉得晁清失蹤一事吧。”
任暄稱是,蘇晉續道“晁清與下官乃故舊。我去貢士所問過,他失蹤當日,太傅府晏三公子曾來找過他,有一枚晏家玉印爲證,且二人有過爭執。奈何少詹事大人走的時候,晁清人還在,也查不到少詹事頭上。我官微言輕,自知闖不了太傅府,只請小侯爺能讓我與晏三公子見上一面,也好當面討個究竟。”
任暄沒料到蘇晉此番周折,爲的竟是旁人。往細裏琢磨,晏子言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應天府衙門大約不願得罪人,想將這案子摁下,蘇晉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韙,私回了密帖,找到侯府來的罷。
這也算是捨己爲人了。
任暄思及此,心中生出些敬重之意,言語上也親厚幾分“不瞞蘇賢弟,爲兄因一樁私事,實在不便領賢弟去太傅府拜訪。不如這樣,明日一早,你扮作隨侍與爲兄一同進宮。晏子言每日五更必從金水橋畔過,爲兄幫你攔下他,你也好問個明白。”
是夜,蘇晉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翌日四更起身,匆匆用過早膳,上了馬車,任暄又問道“這朝廷上下,除了翰林那老幾個,賢弟便不再識的誰了罷?”
蘇晉應道“彼時在翰林院只顧修書撰文,與人結交甚少,且只有區區數月,當不會有人認出下官。”
任暄道“這就好,你是不曉得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柳大人,治紀甚嚴,若叫人瞧出端倪,發現我與賢弟綱紀不振,就不好收拾了。”
蘇晉愣了一愣,眼看皇城已近在跟前,做出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態勢“哦,倒未曾聽說過此人。”
正午門前,車馬止行。又因宮中爲消弭火患,禁了諸臣燈火,只有二品以上大員可乘轎提燈而入。
五更不到,金水橋畔寥寥站了數人,都在等掌燈內侍前來引他們入宮。
任暄領着蘇晉等在橋頭,到了五更正刻,晏子言果然踩着梆聲來了。
任暄上前寒暄一二,將話頭引到殿試,就道“昨日覈對貢士名錄,本該有八十九名,沒成想失蹤了一個,去衙門一問,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禮部這頭要應付差事,報的是家急返鄉,但你也曉得羅尚書愛究細兒的性子,回頭怕他問起,又差下頭行走去貢士所打聽了打聽,可巧了,那處武衛說這貢士失蹤前,你去過一趟。”
晏子言“哼”了一聲“胡說八道。”又眯着眼問“小侯爺拿這話來問我是甚麼意思?疑心我將人劫走的?”
他生的長眉鳳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廣袖長衣的氣度,宛如古畫裏的魏晉名士。只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風流,晏子言一副眼高於頂的模樣,是曲高和寡得過了。
任暄笑道“若是懷疑你,我還來問你做甚麼?通風報信麼?”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以爲是,目光不經意落到蘇晉身上,不由道“怎麼,身邊換人了?”
任暄道“阿禮病了,就隨意帶了另一個,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貢士所上打聽的。”
蘇晉上前打了一個揖“小人賈蘇,拜見少詹事大人。”
晏子言沒有接話,上下打量着她,一時沒移開眼去,蘇晉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貴人多忘事,但貢士所的武衛並非空口無憑,他們說少詹事去過,是有一枚晏家玉印爲證的。”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以爲在聽笑話“一羣莽夫信口開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象徵,本官從來愛惜如命,絕不外帶身側,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蘇晉擡頭直視晏子言,攤開右手“那麼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裏的這枚玉印是假的了。”
天盡頭只有月色,羊脂玉所制的印章瑩潤生輝,晏子言的臉色瞬時變了,伸手就要奪玉印,蘇晉卻先他一步收回手,淡淡道“看樣子卻不是假的。”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甚麼東西,竟敢問責本官!”只是月色下,蘇晉煢煢孑立,淡漠冷靜的樣子,叫他覺出一絲似曾相識,“不對,我像是見過你的,你是——”
金水橋另一頭照來一星光亮,衆朝臣本來湊在一處瞧熱鬧,被這光亮晃了眼,俱作鳥獸散。
二品以上大員因不必等候燈火,沒幾個早來的,能五更天到正午門的,大約只有都察院新上任的鐵面菩薩了。
任暄心道不好,只盼着菩薩的轎子能隔開全世界,什麼動靜都聽不見纔好。偏偏菩薩就在他跟前落了轎,轎前的掌燈隨侍還和和氣氣地招呼“小侯爺早,少詹事大人早。”
蘇晉聽聲音耳熟,擡起眼皮看了一眼,正是那日在大理寺給她送傘的那個。不用猜,另一位一露面就叫天下肅靜的便是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了。
柳朝明不言語,連神色也是寂寂然的,一旁的掌燈隨侍又道“老遠就聽見小侯爺與少詹事大人興致正高,不知是聊甚麼,叫小人也來湊湊趣。”
任暄十分謙和“安然哥子說笑了,少詹事不過是瞧着我換了個面生的隨侍,隨意問了幾句。”言罷還給晏子言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大事化小。
哪裏知晏子言不喫這一套,涼涼道“面生?我看是面熟得很。”他往前兩步,對面站到蘇晉跟前,“我已記起你是誰了,景元十八年的進士,蘇晉蘇時雨可是?”
昔日與晏子言不過在瓊林宴上有過一面之緣,連話都沒說過,實沒成想他竟記得自己。
眼下百官俱在,且還有個察覈官常的左都御史,假扮官員隨侍,這錯處說起來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里扣帽子,因此是萬萬不能認的。
蘇晉只當自己是個長重了樣的,旁若無事地看着晏子言,張口問道“什麼蘇時雨?大人是不是記岔了?”
晏子言冷笑一聲“你大可以不認,卻不要以爲只我一人記得你!”雙袖一拂,轉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辦案,回京後,在詩禮會上提起當地的解元蘇晉蘇時雨,說其文章有狀元之才,正乃眼前之人也!”
夤夜只得一星燈火,映在柳朝明眸深處,輕輕一晃,如靜水微瀾。
半晌,他淡淡道“是麼?”順手拿過提燈,舉在蘇晉近前照着看了一會兒。巧言令色,冥頑不靈,跟那日在大理寺風雨裏見着的樣子一般無二。
柳朝明將提燈遞還安然,轉身回轎,冷清清說了句“不認得此人。”
任暄沒想到這一茬兒瞞天過海落到柳朝明眼皮子底下竟被一筆帶過,大喜之餘又有點劫後餘生的僥倖,忙拉着晏子言拜別了御史大人的官轎。
正巧引羣臣入宮的掌燈內侍來了,晏子言再看蘇晉一眼,“哼”了一聲,甩袖往宮裏而去。
任暄扭頭盯着他的背影,等人走遠了纔對蘇晉道“晏子言這個人,脾氣雖壞點,但爲人還算敢作敢當,我看他方纔的反應,委實不像去過貢士所,可你手裏這枚玉印分明又是真的。”
蘇晉道“是,我也疑心這個。”
任暄來回走了幾步,說道“這樣,你且先在此處等着,待會兒爲兄送完密帖,抽空子去詹事府打聽打聽,看看晁清失蹤那日,晏子言究竟做甚麼去了。”
是任暄的隨侍,阿禮哥子來了“今早侯爺與先生走得急,連備存的貢士名冊也忘帶了,我給送來,又想或要打雨點子,就將先生的傘也一併帶着。”將手裏油紙傘遞給蘇晉,一面朝四下望了望“果然叫我猜中了,暮春這天是說變就變。”
蘇晉謝過,見他懷裏冊子露出一角,不由問“我記得禮部的文書是鑲碧青雲紋的,這個怎麼不一樣?”
阿禮道“哦,這是羅尚書私底下讓弄的貢士名冊,說是都察院的柳大人要,不是正經文書,但要比禮部的名錄齊全些。”
又取出文書,拿給蘇晉看,“也沒甚麼見不得人的,就是都察院那位新當家的管得寬,連窮書生的祖宗十八代都要摸個門兒清,叫我說,管這些做甚麼,學問念得好不就成了?”
蘇晉隨手翻了翻,阿禮的話不假,這名冊宛如族譜,大約的確往回追溯了祖宗十八代。
阿禮見蘇晉面色沉沉,湊上來問“蘇先生,你看這名冊,可發現一樁怪事?”
蘇晉道“怎麼?”
阿禮環顧四周,唯恐叫人聽了去“這一科的貢士,近乎全是南方人,小侯爺說,南北差着這麼些人,不知會鬧出什麼糟心事!”
且不提這一科的貢士,單說春闈前,自各地來的舉子也是南方人作大數,而春闈之後,杏榜一出,八十九名貢士,北地只佔寥寥七人,是故有北方仕子不滿,到貢士所鬧過幾回,還是周萍帶着衙差將人哄散的。
蘇晉避重就輕“小侯爺多想了,江南才墨之藪,多些舉子貢生也不怪。”
他們躲在廊檐下說話,遠天一道驚雷忽作,豆大的水點子打下來,檐下一處地兒瞬時溼了。
阿禮一面撐起傘,一面對蘇晉道“這雨勢頭急,檐頭下尺寸地方遮擋不住,先生不如隨我去禮部避避,左右小侯爺出來沒見着人也要回禮部的。”
蘇晉也以爲是,撐起傘跟他往禮部去。
這日是殿試,禮部的人去了奉天殿,獨留一個司禮制的主事執勤。
主事姓江,正靠在案頭打瞌睡,恍惚裏聽到廊廡外有碎語聲,探出頭認了認來人,迎出去道“什麼風把阿禮哥子吹來了?”又接過阿禮的傘晾曬在一旁,半彎身將人往裏請“可是替侯爺送文書來的?”
“是,小侯爺早上走得急,將都察院要的貢士名錄忘了,我便送來。”阿禮應道,伸手也跟蘇晉比了個“請”。
恰逢雨連天章節列表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