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彷彿山中的食草動物逐漸向這邊聚集而來。
但他看狼羣依舊不慌不忙,甚至習以爲常的樣子。水時有些疑惑,也這樣問了捕獵歸來的符離。
他們近日捕獵的效率都極高,食物充足的時候,狼羣更願意捕食鹿。符離此刻正叼着一隻雄鹿回巢穴。
只是他把鹿放在洞口,去溫泉池洗了澡纔回來,都因爲他的小伴侶只親乾淨的地方……
水時看着每天回來都洗澡的符離,有些哭笑不得,天天洗,也不能天天親啊!不過屋子裏倒是乾淨了很多,地上的毛毯都很久不用洗。
符離正坐在地上任由水時給他編頭髮,他聽到伴侶這樣的問題,想了一會兒,用人類的語言很難解釋的清,於是他回頭,抱住了水時,“明天,一起出去。”
洞穴裏很暖和,水時只穿了一件裏衣,兩人貼在一起,體溫逐漸交融,他聞言一愣,“啊?一起?去巡山嗎!”他有些興奮,由於天氣冷,雪又大,他在狼巢已經呆了很久,能夠出去散散心也很好。況且,他還沒有領略過東山完全的風景。
這樣說定,符離又擡手摸了摸水時前日剛剪的短髮。水哥兒原本的黑髮長到腰下,水時後又按照這裏哥兒的習俗,一半梳起,一半散落。
只是到了山裏,活動起來不方便,且沒有禮法管束,便被他剪成以前的短髮,映襯着小臉周正俊秀,又遮住了孕痣,仿若是一個歸隱山林的現代人了。
而後,水時又開始說起,他竟發現那隻不請自來的白雁竟是公的,翹起的尾巴是螺旋狀的!還不下蛋。抑或,在林中遇到一隻扒着螞蟻窩喫飯的穿山甲,小白狼跑去啃咬,卻白白吃了一嘴土,穿山甲拎起尾巴就跑!
水時又牽起符離的手看,笑眯眯的問他和穿山甲比起來,誰挖洞快……
他對符離總是有說不完的話,比起鬱郁寡言的前半生,彷彿重新煥發了生機。符離將小伴侶摟在懷中,仔仔細細的聽着,間或發音模糊的說上幾句,水時便會抵着他的震顫的胸膛,挑刺的糾正這隻野獸的咬字,說的狠了,便會被惱羞成怒的大傢伙藉故按住,搔着癢癢肉狠狠親上一回。
雖然物質匱乏,但他的愛意充盈,讓人瑩潤豐沛,宛如新生。
次日,水時裹的嚴嚴實實,跟着狼羣一同下了山樑。狼羣的移動速度,彷彿天邊飄卷的流雲,迅捷又輕巧,水時難以望其項背。最後他只得伏在符離堅實的背脊上,聽着耳邊迅速呼嘯而過的山風,瞪大了雙眼,觀察欣賞這個人間遺失的祕境。
狂雪過後,山間的溫度極低,路過銀裝素裹的羣山與樹林,這裏彷彿一片冰封之地,離狼巢越遠,就越加寒冷,水時呼出的熱氣在眉間結成了冰晶。
日光強烈的照在臉上,卻感受不到多少暖意,狼羣路過一片片蒼茫的曠野,與大雪覆蓋的深林。慢慢的,寒風捲起雪霧,彌散四處,也模糊了日光。
他們奔躍在山脊之上,此處因地勢的緣故,雪尚且不深,可水時朝下望去,登時明白了動物們遷徙的原因。
草原上大雪極厚,食草動物找不到埋在深雪下的食物了。一隻落單的長犛牛,陷在陷在雪中只能露出頭角,但卻依舊盡力的揮動有力的脖頸,搖擺頭顱,以求撥開大雪,啃食到被覆蓋的草地。
它孤獨的行於曠野之中,身後蹚出了一條長長的痕跡,像一首孤獨的生命絕響與悲歌。
春季如果不能如約而至,它會死在這一片銀白中。
水時至此,才終於領會到了,自然殘酷又仁慈,生命悲壯且熱烈。
他們花費了一個上午,以狼羣的速度尚且沒有完整的巡視完東山,只是挑着各個重要出口查看一番。但水時依稀理解了山裏爲何冷熱變化不定。
地下火熱的熔岩,促使了處處不斷噴發的熱泉,以及冬季如春的氣候。但是,東山這山脈似乎是環狀的,也只有一個缺口迎接每年溫暖的季風。若是大雪覆蓋,地熱不能升至周圍山頂,那麼熱升冷降,聚集在山巔的冷氣便會下沉,交匯在地勢低窪的草原上,讓所有生物瑟縮。
中午,疲憊的狼羣在水時熟悉的溫泉池旁休息,這裏是他從前硝制皮子的地方。只是眼下擁擠極了,池水中泡着各種取暖的動物。最多的,是一羣猴子,他們一動不動的蜷縮在水池中,露在池外的肢體都結着霜,還有羣體中地位低微的弱猴,沒有資格進泉水,在池邊凍的發抖。
即便這樣,誰也不敢接近溫泉羣中央正在噴濺的滾燙泉水,那能燙掉一層皮。
他們在狼王的帶領下,走到了狼泉上游飲水,周邊的動物都讓開道路。今日的溫泉中尚且泡着幾隻雜色的狼,水時一看,那兩隻奸猾的哨狼正在其中!
這樣冷的天氣,他們怕不是又在此處躲懶,水時深知這兩隻的調性。
符離並不如何疲憊,很尋常的樣子,也不冷。他放下水時,伸出熱掌,拂去這張小臉上結的冰霜。水時趕緊解開臃腫的皮子,騰出雙手,伸到溫泉中暖一暖。
兩隻狼毫不見外的狗刨到水時眼前,覷着符離的臉色,很討好的用熱乎乎的鼻子點了點水時溫泉中的手,水時有些開心,便在水下笑眯眯的和它們玩耍,不一會兒,水花就濺的到處都是,然後,一不注意,甩到了符離臉上。
兩隻青狼渾身一頓,瞬間默默沉到水中去,水時卻想起了第一次與這人在溫泉邊的情景,自己當時怕極了,碰一下那副強健的身軀都心驚膽戰。如今見到符離臉上的水珠,便嬉笑一聲,報復一般的伸着溼手,貼在那張俊臉上來回抹水。
符離只輕哼了一聲,便一挑眉,捉住那隻手,按在脣邊,張開嘴溼溼的舔了一口。
水時渾身一激靈,當下縮回了手,紅着臉站在人家身邊,老實了。
他心中還暗自混亂的想着,那,那條舌頭,到底什麼時候有倒刺,什麼時候沒有,上回,他明明就感覺到了!只是現在又沒有了……
狼羣稍作修整,便往回趕,甚至還帶回了幾隻泡澡的白狼回去。他們的皮毛很奇特,不像青狼,從水中出來便溼透了,半天不幹。而是奮力甩幾甩,便蓬鬆起來。
水時很是敬佩,就又想起自己那件被扯碎的狼毛衣。他怨念的噘嘴盯着符離看。
符離耳朵微微一動,低頭看着懷裏的不懷好意瞥着他的小雌,就扯開嘴露出森森的白牙,在水時的掙扎中,低頭在他臉頸間來回淺淺的咬。
行路間,他們路過那山巔處巨大榕樹,水時與符離都擡頭向向蔥鬱的樹冠望去,很安寧,只有鳥雀時不時搖落的雪花,紛紛揚揚的,落在已經平復的樹根下。
食物鏈頂端的獵手,在壽命將盡時,與忠貞一生的伴侶一起,永遠沉睡在這片沉厚的土地中。生於斯,長於斯,最後化作泥土,滋養於斯。
生命是一個輪迴。
然後身後的子孫,再次踏在這片土地上,綿延不絕,守護日月。符離看一眼,便回過頭,繼續向前奔赴。水時看着他堅毅的面孔,靜靜倚在這副胸懷中。
臨近東山狼巢,天氣漸漸暖起來,附近的雪化的極快,像是一眨眼就沒了,草原上露出青鬱郁的地皮,牛羊來回走動,不斷啃食。還有不少前來取暖的小型動物。
其中一隻紅狐狸,漂亮極了,它謹慎又狡猾的穿梭在草叢中,一個飛撲,便能抓住一隻啃草的兔子,又鬼精鬼精的叼到遠處吃了。
水時脫下後皮子,看着眼前鬱鬱蔥蔥的景象,實在想不出就在不遠的山峯草原間,竟都是白雪覆蓋了。
彷彿這裏被一股神祕的力量掌握着,在寂寂的死地中,爲生物求得一處避所、一線生機。
狼巢上,厚雪已被細風颳走,溫泉附近的空氣中,溼氣凝結成了冰,猶如粉塵般的細鑽,爛漫的飄搖着。
躲藏在巢中多日的半大狼崽們,也都叉着小腿,歡快的在溫熱的土地上翻滾了。只是他一走進自己的爐竈,就挑起眉,眯着眼打量邊玩便覷着他的小白狼。
那小東西見他回來也不迎接,還躲的挺遠。水時冷笑一聲,翻開他存放烤紅薯的竈膛,裏邊連紅薯皮都沒一片!放眼狼羣,能夠熟練掌握開爐竈這項“生存”技巧的,非那小崽子莫屬!在村裏時他就已經是慣手了。
水時剛要將小白狼拽着耳朵扯過來,就見它已經有所察覺,搖頭擺尾的走過來,與水時隔着一段距離,卻去攀附符離,蹭着符離的堅實的小腿“嗚哩哇啦”的發嗲。
符離最後拎着它走到狼王的巢穴,伸手一探,便摸出一顆很飽滿的烤紅薯。他金色的眸子很亮,像投進了祖地中金光閃閃的潭水。
“彆氣,留了一個,給你。”
在這樣的細枝末節中,水時逐漸理解東山的造物,理解符離的家園,他越走近符離,便越愛他。
他像是羣山的兒子,蒼穹的子孫,有一個自由又熱烈深沉的靈魂,在綿延的生命洪流中,抵護着自己,之死靡它。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還要小作文,上一篇也沒多少人看啊!寫小作文傷腦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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