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第八十章質問

作者:趙岷
陸雲巖換了便服,想了想又戴了頂帽子,帶着陸青從後院出門逶迤而去,他先讓陸青去食肆問屠蘇在不在。少傾,陸青跑過來報說,屠蘇已經到城南新宅去了。陸雲巖聽到新宅二字,心中不由得又是一番感慨。

  “少爺,小的回去趕輛馬車吧?”

  陸雲巖搖搖頭,徑自往前走去,陸青忙在後面緊跟着。

  約一頓飯的功夫,兩人便到了關家新宅。

  關家其他人都在食肆和酒坊,新宅裏只有採萍在打掃庭院,一看陸雲巖進來,手腳忙亂的上前招呼,陸青說道:“不必緊張,你進去稟告一聲就說我家公子來了。”採萍得令急急而去。

  不大一會兒,就見屠蘇穿花拂柳而來。陸雲巖目不轉睛的看着她,輕聲吩咐陸青:“你去外頭等着吧。”陸青喏喏而去。

  庭院中只剩下兩人,屠蘇上前彎腰問候:“知縣大人。”

  陸雲巖面帶倦意的說道:“我是微服出行,是以朋友的身份前來拜訪,不必多禮。”屠蘇客客氣氣的站着和他說話。

  陸雲巖此時是心亂如麻,有很多話要問,卻又不知先問哪句,只好敷衍相陪。屠蘇閒扯了一句便閉口不言,只等着他說話。

  庭中寂然無聲,間或有一陣蜂蝶的嗡嗡聲。兩人一個看天一個看花,同時沉默着,他們之間一直不很緊密的關係此時已經有了一道很大的裂縫,雙方都心知肚明,卻又無力彌補。

  “陸公子,你今日來是我爲案子背後的事情吧?”屠蘇率先開口打破沉默。

  陸雲巖點頭,順着話頭接道:“此案我有很多不明之處,想向你請教,還望你不要……隱瞞。”

  屠蘇粲然一笑道:“請問你是以知縣老爺的身份問我?還是以陸雲巖的身份請教我?”

  陸雲巖苦澀的笑笑:“你說呢?”屠蘇而笑不答。

  陸雲巖躊躇片刻,動作緩慢的從袖子裏拿出一截燒黑的木頭說道:“你可認得這個?‘

  屠蘇搖頭,陸雲巖仔細端詳着這塊木頭,一字一句清晰的說道:“這塊被燒焦的木栓橫插在你父親生前所居的房屋門上,你沒有什麼話要說嗎?”

  屠蘇頓了一下,從容平靜的說道:“我有什麼可說的?當時燒燬的房屋可不止一間,誰知道是哪個門上的,再者人多手雜,又焉知是不是別人事後插上去的?連仵作都能造假,何況門栓?”

  陸雲巖臉色微紅,他怔怔的看着屠蘇,嘆息半晌,用緩慢低沉的聲音說道:“當時我本想打開你父母的墳墓驗屍,但你妹妹說她不忍心,再者他們和江寧友一同燒死,所以只驗一處便可。所以我才捨近求遠,遠去雲州驗取屍格。我沒想到這一次,不但驗出了屍身上的蹊蹺,還驗出了活人。”陸雲巖深知她口齒伶俐,便不等她爭辯,接着說道:“那仵作是不乾不淨,但江寧友的屍格卻是絲毫沒錯——因爲我的貼身小廝一直緊緊跟隨。再者,就算關明珠賄賂仵作,緣何你們知道那麼清楚?竟然連贓物所藏地點也知道得一清二楚?還有何氏及關河村的一干證人,爲何我覺得你準備得那充分?可真是算無遺策?”陸雲巖一句一句像軟鞭子似的,抽打在屠蘇的心上。

  屠蘇冷笑一聲,慨然答道:“這就奇怪了,你此時不去質問做壞事的人,卻來質問我這個揭露壞人壞事的人。難道我就該任憑對方誣陷我,而自己無所作爲,只在那裏哭訴,等待別人施恩或是壞人幡然悔悟嗎?難道我正當自衛也是錯嗎?還是說在你眼中,一個好人就必須要愚蠢就無用,只能等壞人一次又一次的陷害等着萬一無一的青天大老爺做主?我準備得充分也叫錯?他們若不先做,我如何去準備?”

  陸雲巖目光閃爍不定,搖搖頭,喃喃說道:“這個案子雖然證據不足,但種種細節證明分明就是……唉,我今日來就是想問個明白:你告訴我,這些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還是別人在誣陷你?”

  屠蘇拿眼看着他那副虛弱的表情,自嘲的笑道:“即使我這麼說了,你會相信嗎?”

  陸雲巖目光躲閃,嘴角牽起一絲笑容,答道:“會的,我信你。”只是那聲音虛弱無力得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屠蘇擡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空,長吁一口氣,緩緩說道:“其實你已經猜出了結果,你現在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陸雲巖正要辯解,屠蘇又說道:“你若不是知縣大人,我也不想欺騙於你。”

  陸雲巖低沉而無奈的喚道:“屠蘇,你,你是我用心喜歡的第一個女子,我一直以爲你善良開朗,身處下位卻不亢不卑。我喜歡你這種氣度,我喜歡跟你在一起,喜歡你這種……”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爲難用什麼詞好。

  屠蘇又笑了一下,轉過臉看着他說道:“我也曾經對你略略心動過,曾一度將你做爲可嫁人選之一,可現在我明白了,這不可能!”

  陸雲巖忙急急的爭辯:“你別這樣想,我從來不曾嫌棄過你的家世——”

  屠蘇冷笑一聲,提高嗓音打斷他:“陸雲巖,你內心深處也覺得我就該爲我的身世自卑嗎?你也覺得我高攀了你嗎?我告訴你,從來沒有!”陸雲巖聞言不由得又呆了呆。

  屠蘇又自嘲道:“看來,我早該在你面前露出真面目纔對——別誤會,我着實無心欺瞞,實在是沒機會展示。下次再碰到類似的人一定要先行展示出來。”

  “屠蘇——”陸雲巖低低喚道,他覺得今天若不問個明白,也許再也機會了。

  “我還是想弄清楚這件事。”

  屠蘇轉臉看着他,盯了好長一會兒,問道:“你告訴我,你此刻是以什麼身份問呢?”

  “自然是以你……你哥哥朋友的身份。”

  屠蘇低下頭默想片刻,然後猛然擡起頭來,乾脆的說道:“好吧,既然是你這個身份問,我就誠實回答你。——事情就是你所猜想的那樣,都是我做的。你,滿意了嗎?”

  陸雲巖愣怔片刻,像是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暫時矇住了,他後退數步,臉上強裝出來的笑意一點一點消逝,最後連笑的餘意也沒了,他聲音暗啞的問道:“屠蘇,你在跟我開玩笑對嗎?我覺得你不是那種人。你不像,真的不像,你怎麼可能——”

  屠蘇不以爲然的輕哼一聲:“不是那種人?不是哪種人?不是那種弒父弒母,設計祖母二嬸的人是嗎?”

  陸雲巖忙打斷她:“你祖母二嬸那件事是出於無奈,你也許沒料到事情會有如此嚴重的後果,我可以原諒你。”

  屠蘇一臉揶揄的笑着,聲音陡然變得尖厲起來:“你原諒我?你又有什麼立場原諒我?我爲什麼要你原諒?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做錯。別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反抗有錯嗎?別人爲了零星微利戕害我一家,我將計就計讓她們付出代價不應該嗎?我明白的告訴你,從定這個計開始,我就知道會有什麼後果,每一步我都考慮得清清楚楚。後來也證明我的猜想全部實現。可惜的是後面那件事,我當時失去了理智,所以才讓你們抓住一些把柄。我唯一後悔的就是自己不夠冷靜不夠周全和讓那三個賤人死得太容易,我應該好好折磨他們纔對!”

  陸雲巖的臉色變得極爲難看,不由得登登再後退數步,彷彿屠蘇是個妖魔鬼怪一樣。

  他難以置信的看着理智而又瘋狂的屠蘇,心裏苦得像吞了黃連一般,臉上的表情像鐵一樣生硬,嘴裏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先說哪句。他突然感到萬分後悔,自己究竟爲什麼要來弄個清楚,爲什麼要多此一舉呢?

  屠蘇見他這樣,長吁一口氣,一臉平靜的勸道:“這個案子就此放下吧,以後不會再有人提了。我也煩了倦了,再不想讓人提它。你想查也查不出來,你也別心存愧疚,認爲自己應當伸張正義查明真相,這些人沒一個是無辜的,全都該死!我這麼做是替天行道,替官府出力。”

  陸雲巖搖搖頭,沉聲打斷她的話:“他們該不該死自有國法來斷?自有官府來管。”

  屠蘇聞言突然仰天大笑起來,笑畢,她盯着陸雲巖的眼睛,清晰而又憤怒的質問:“你給我說國法官府?當我娘被逼嫁時,我去告狀你知道官府怎麼說嗎?這是家務事,官府不管!既然逼人改嫁、壞人名節、占人家產也叫家務事,那我嫁自己的二嬸害自己的奶奶是不是也叫家務事呢?還有後事面這件事,如果我當時不這麼做,也是選擇上告,你猜官府會怎麼說?”陸雲巖搖頭不語。

  屠蘇步步緊逼,一臉譏諷的說道:“你猜啊猜啊,猜對了有獎!”陸雲巖此時是苦笑不得,進退兩難。

  屠蘇自問自答道:“讓我來告訴你,官府肯定會這麼說:這也是家務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什麼?你竟然不同意,那是因爲你不孝;什麼?你還來告你爹毒打你和兩個哥哥,你爹生了你,怎麼打都應該,你若不好好捱打,你就是忤逆;至於那個江寧友,他是有點錯,但他姦淫未遂,你還是別告了,傳出去好說不好聽。你此刻明白了嗎?這個世上根本沒有公道,我只能自己替自己來討回一個公道!

  沒錯,我是想做個好人,但我決不做個任人宰割,愚蠢無用的好人。我若連自己都不敢爲自己討個公道,這世上還有誰能幫我!若是做壞人遭不到應有的懲罰,我做好人還有意義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要斬草除根!別跟我講什麼善良大度寬容原諒,這些話爲什麼不對那些喪盡天良的人講?他們才最需要良知最需要最基本的善良寬容。也別跟我們說,他們將來也許會幡然悔悟,我告訴你,那是不可能的!壞人做壞事嚐到了甜頭是不會罷手的。等他們醒悟,做夢吧。再說了,我爲何要搶和尚的飯碗去渡化一個害我的人!”屠蘇將滿腔憤懣化爲語言,字字如刀,像奔騰的洪水一樣一泄而下。

  陸雲巖聽完這些,臉上變化數次,他囁嚅着幾次欲言又止。屠蘇一將胸中的憤怒發泄出去,此刻就像泄了一半氣的皮球一樣,從心裏到身體無一不倦。

  她放低聲音,語重心長的說道:“你也趕緊回去吧,按你母親的意願,尋一個溫柔賢惠,端莊大方的大家閨秀成親,好好過日子吧。我祝你平步青雲,前程似錦;願你幸福美滿,兒孫滿堂。”她越這麼說陸雲岩心中越難受,各種情結糾結在一起像一團亂麻似的,理不清,剪不斷。他的目光越過爭芳競豔的花叢,穿過隨風招搖的柳絲。看着那矗立在方塘之上的水榭。他和她曾經在這裏一起討論庭院的規劃,一起增改圖紙。更曾經無數過一起走過那鄉間的阡陌小路……如今,一切都要結束了是嗎?爲什麼會這樣?陸雲巖想着想着,眼中不由得漸漸浮上一層溼意。

  他喃喃自語道:“屠蘇,我不想這樣,真的不想這樣!我當時本不想這麼早出來做官,我是爲了你才厚顏求了恩師和四叔謀得這個缺任,可我萬萬沒想到,我審的第一個案件竟然是你。你爲什麼要這麼做呢?前面的那件你出於無奈,後頭那件呢,關厚勤他畢竟是你親父呀,你不能另尋辦法嗎?哪怕是來找我也好呀。”

  屠蘇淒涼的笑笑:“我另尋辦法?我能有什麼辦法?他是我父親,無論怎樣打我罵我都不能反抗,即使把我打死了,那也是教導過嚴。還有那江寧友,我能怎樣?他江家財大勢大,你以爲我會告得贏嗎?不然,爲何他的後院有那麼多累累白骨?民間爲何有那麼多冤魂?”陸雲巖被駁得啞口無言,眼淚懸懸欲出,他竭力強忍着纔沒有滴下來。

  屠蘇轉過臉不去看他,待情緒慢慢平復下來,便一臉的倦意的說道:“好了,我說完了。你走吧。”說完也不招呼他,轉身上樓去了。陸雲巖呆立在庭中,看着她踏上鵝卵石徑,看着她繞過花圃進了門樓,最後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屠蘇步履沉重的上了二樓,輕輕推開窗,朝四外看去,成團的烏雲從天邊涌擠着飄過來,天空陰沉得能擰下水來,風也停住了,空氣中瀰漫着一種讓人窒息的壓抑感。她只覺得胸中就像這天氣一樣,憋悶得難受卻又無法發泄。隱隱然又卻覺得彷彿卸下了一種無形的包袱似的,有一種無端的輕鬆感。

  她沉思良久,遠處突然傳來一陣轟隆隆的雷聲。陰雲越擠越濃,春風再起,不多時,春雨就飄飄灑灑的落了下來。雨腳越來越密,漸漸地,天和地連成了一張灰濛濛的大幕,視線頓時迷茫起來,

  她低頭向庭院看去,陸雲巖仍站在原地不動,彷彿釘子釘住了一般。雨水將他淋得像只落湯雞一樣,屠蘇嘆了口氣,吩咐採萍去給他送一把傘讓他回去。

  採萍應命快步而去,陸雲巖木然接過傘,擡起頭來,透過茫茫的雨霧向樓上看了半晌,然後長長的嘆息一聲,又躊躇了好一會兒,最終默默的轉身離去,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雨幕裏。屠蘇倚窗看雨,心中一片清空,此時,她只想到八個字:曲終人散,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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