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李老闆在蘇州城裏混跡多年,能從一個小小的戲子爬到如今的地位,離不開好運氣,也離不開他的察言觀色與他這副七竅玲瓏心肝。
眼見得了劉公子的讚賞,他欣喜之餘,不禁更想把這事給辦妥帖了。
其實事情到了如今這地步,李老闆也看出了許多端倪。只是這端倪說不得道不得,但他清楚只要他將這事給辦好了,以後有他受用不盡的好處。
所以他回去後,就讓人給慶豐班換了住處。
慶豐班又搬回了以前住的那座院子,當初這座院子也是因爲李老闆想拉攏秦海生,特意擺出來的誠意。如今又拿了出來,不得不讓人感嘆世事無常。
不過這會兒慶豐班裏的人可想不到這其中的端倪,只當是李老闆爲人寬容大度,並不如他們之前說的那樣,是個膽小怕事,翻臉不認人的小人,心中還暗暗後悔當初爲什麼要那麼罵人家。
有這種想法的,主要還是陳子儀和老郭叔等人,只有三個人沒有這麼想。一個是樂叔,另外兩個則是早就覺出異常的秦鳳樓和秦明月。
可即使知道又怎樣?
還是那句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給賞你接着,趕你出去你也受着。事情如何,只能隨機應變,如今說其他的都是做無用功。
不光換了住處,大家的伙食也好了起來,甚至比當初秦海生還在的時候更好。旁人且不提,秦鳳樓兄妹二人卻是食不下咽,因爲越是往下看下去,越是讓人心悸。
不過這心悸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爲李老闆很快就命人來傳話,問什麼時候讓‘秦海生’登臺。
不知爲何,他竟點的不是秦明月,而是秦海生。
也是直到此時,慶豐班裏其他人才知道爲什麼李老闆會答應留下衆人來。
送走李老闆派來的人,王瑩當即就爆發了,“她又不會唱戲,這李老闆是傻了吧,竟然讓她借海生哥的名兒登臺。”
話音還未落下,陳子儀就把她往身邊扯了一下。
“師妹,你能不能少說兩句,你總是針對明月做什麼。”
“難道我說錯了?”王瑩十分委屈。她就是看不慣秦明月從小就有人護着,她自己兩個哥哥護着不算,師哥師弟師妹們,還有老郭叔他們,個個都護着她。
她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長了一張和海生哥一樣的臉!
這樣想着,她的眼睛忍不住睃到秦明月的臉上。
秦明月的頭傷還沒好,頭上還綁着白布,但卻掩飾不了她的一副天生好相貌。
說是以花爲貌,以月爲神,並不過。巴掌大的小臉,一雙剪水大眼,眼形姣好且眼角上挑,配着長而翹的睫羽,讓人一眼過去就陷入那水光瀲灩的眼瞳之中。長長的娥眉,挺翹的鼻樑,花瓣似的嘴。按理說,做他們這一行的風吹日曬,皮子好不了,可她卻有一身膚光若膩的好皮子。
秦明月從小就長得好,在這種世道,尤其是這種身份,女兒家長得好並不是什麼好事,所以秦明月從小就被秦默然有意的藏了起來,包括秦海生也同樣如此。因爲秦默然從小就是戲子出身,深知有一副好相貌,對兒女並不是什麼好事。
之後爲了討生活,秦海生護不住了,可秦明月作爲秦家唯一的女兒,秦鳳樓和秦海生兩個當哥哥的,依舊照着爹的話護着妹妹。尋常穿衣打扮都是往粗糙里弄,厚厚的一層劉海蓋在額頭上,站在人羣裏並不起眼。
這次因爲頭上受了傷,所以劉海都被弄了起來,於是便露出一張天香國色的小臉來。
認真來講,秦明月比秦海生長得好,畢竟是女孩子,天生帶了一種屬於女兒家的嬌美。這是用普通的世俗眼光來看,當然也少不了有那些眼光奇特的,或者是有龍陽之好的,反倒覺得妹妹不如哥哥,要不然也不會發生秦海生被人帶走的事。
打從妹妹答應了李老闆的條件,秦鳳樓就一直心中不安,可實在無能爲力,再加上妹妹十分堅決,才只能答應下來。如今事情越來越蹊蹺,李老闆的行徑着實怪異,他心裏的那根弦連着繃了兩日,終於在此時瀕臨崩斷的邊緣。
他驀地一下自椅子中站起來,悶着頭就往外走,“咱不呆在這惠豐園了,我這就去找李老闆說。”
一屋子人皆詫異地看了過來,秦明月忍不住喊道:“大哥——”
秦鳳樓回過頭來,目光沉痛地看着妹妹,“你二哥已經出事了,我不能讓你再跟着出事。當初爹走的時候,我答應他要好好照顧你們,可如今……”
秦鳳樓心如刀絞,在心中又埋怨了一番自己當初爲什麼不阻攔小弟,大不了就是這戲班子散了,大家自此天南地北各自一方。沒飯喫沒地方住,大不了他出去做苦力養活年幼的弟妹,也總好過出了這麼一檔子事。
可即使明白又怎樣,誰能想到世事如此無常,也是事情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總會有一種僥倖心,總是沒有把事情想得那麼嚴重罷了。如今既然出了秦海生的事,秦鳳樓怎麼還能眼睜睜看着妹妹再步入小弟的後塵。
“孩子長成這樣,也不知是福是禍……”
當年秦海生和秦明月出生之時,所有人都很高興,連連道龍鳳胎乃是大福氣,只有秦默然撫着兩個孩子的臉這麼低嘆一句。秦鳳樓那時候還小,還不明白這話的意思,此時想來他終於明白他爹當初還在的時候,爲什麼會這麼慎重其事,爲什麼會做那麼多在當時他來看有些無用功的事情。
不是他爹太小心翼翼,是他這個做大哥的蠢,蠢到了頭!連弟弟妹妹都護不住!
“小妹,哥這便去跟李老闆說,不讓你出去拋頭露面,這房子還有這惠豐園咱們不呆了。”
秦鳳樓就要往外面走,卻被秦明月從身後一把拉住。
“大哥——”
“小妹,你別攔大哥,我知道你是爲大夥兒着想。當年海生也是這樣的,卻出了這樣的事,若是你再出事,大哥我、我還有什麼臉去面對爹,有臉當你們的大哥……”說着,兩行晶瑩剔透的淚珠順着秦鳳樓蒼白而消瘦的臉頰流了下來。
這是驚懼交加的眼淚,也是憋屈無奈的淚水。
打從出事後,秦鳳樓就一直勉力支撐,可事實證明他的身份太低微了,力量也太薄弱。他白生了個男兒之身,卻什麼事也做不了。他焦慮、壓抑、擔憂、忐忑,連着多日,他夜不能寐,不是睡不着,就是被屢屢噩夢驚醒。連着多日下來,他早就堅持不住了,直到此時李老闆派人傳來這樣一句話,他腦海裏那根弦終於繃斷了。
他的手很抖,抓着秦明月的臂膀,安撫地、沉重地拍了拍,“小妹你聽話。”說着,他就扭頭要出去。
秦明月並沒有鬆開拉住他的手,她死死拽着秦鳳樓,用盡所有力氣將他往裏屋拉。秦鳳樓怕扯傷妹妹,只能依了她進了屋。
門被關上了,秦明月眼神沉靜地看着自己大哥:“大哥,你信我嗎?”
秦鳳樓沒有說話,可眼神還是充滿了悲痛。
“我不會出事的,至少目前不會出事。”見秦鳳樓想說什麼,秦明月急急又道:“難道到現在你還沒看出來嗎?他們留我們下來不是爲了其他,不過是安撫。我不知道他們到底想做什麼,我只知道他們需要一個‘秦海生’。只要我一天還是‘秦海生’,只要二哥一天沒回來,我就不會出事。”
“小妹……”
“難道大哥不想把二哥找回來?難道大哥忘了二哥爲什麼會被人帶走?咱們若是走了,就失去唯一能打聽到二哥消息的地方。你忍心讓二哥一個人受苦,你忍心任他受苦,卻沒人可以救他?咱們身份是賤,可我不信沒有辦法能救他回來。”
秦明月邊說邊流着眼淚,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何如此激動,可是她的心她的人,都在顫抖。也許是對不堪命運的吶喊,也許自打她穿了過來,她就成了秦明月,掙不開,也逃不掉。
“……同樣都是戲子,爲什麼李老闆能凌駕在咱們的頭上?因爲他有勢,咱們沒有,咱們沒錢沒勢,只能仰仗別人賞臉給口飯喫。可既然他能從一個戲子,走到今時今日這種地步,爲什麼咱們不能?不就是貴人嗎?有多麼了不起,這世上有貴人,但還有比貴人更貴的人,等咱們走到比李老闆更高的的位置,他還能這麼隨意擺佈咱們?到時候咱們所有的疑問都能得到解答,甚至說不定二哥也能回來。”
秦鳳樓如遭雷擊。
大抵是謙卑慣了,他所能想到的只是躲開命運上的磨難,而不是掌控自己的命運。甚至打從出了這事以後,他所能想到也只是希望能從別人那裏得到一些消息,得到之後呢?他沒有想過,也許下意識就逃避開了。而此時秦明月的話,卻無意給他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只是他依舊有些不肯定。
“小妹,咱們能嗎?”他的不肯定來自於從小對卑賤身份的認知,不是不痛苦,可是痛苦又怎樣,日子總得過下去,即使那麼難。
秦明月堅定地點了點頭,“只要咱們留在這裏,就有希望。”
說出這話的時候,秦明月內心深處有着連她自己都不確信的不肯定。可即使不肯定,她卻依舊堅定,因爲人生總是需要希望,這樣纔不至於頹然,纔不至於失去所有希望,宛如行屍走肉。
也是從小命運坎坷,秦明月深諳自我安慰之道。有些時候有些事情,自我安慰確實有些自欺欺人,但還是那句話,人生總是需要一些希望,即使沒有,那麼就去創造希望。
沒人知道這兄妹倆在裏面到底說了什麼,不過秦鳳樓出來後,就沒有再提要離開惠豐園的事。
而顯而易見秦明月的話影響了他,他的臉上少了一些愁眉不展,而多了一些別的其他東西。
且不提這些,現在兄妹二人首先面臨就是李老闆所說的,‘秦海生’什麼時候登臺的事。因爲他們既然想在這裏留下來,就必須順勢而爲,幫着人把這齣戲唱下去。
而目前的難題是,秦明月並不會唱戲。
大家都幫着出主意,有的建議不讓秦明月唱正旦,跑個龍套就行。還有的建議就負責露個臉,其他的由別人來幹,甚至連讓她站在臺上對口型,後面弄個人來替唱都出來了。
秦明月聽完後啼笑皆非,這辦法真是人想出來的,連假唱都出來了,可以想見人的思想有多遠,人類就能走多遠。
可關鍵是這些都是餿主意,李老闆都明說有些看客是衝‘秦海生’來的,聲音對不對難道別人聽不出來?真搞砸了,且不提李老闆那邊的反應如何,他們之前所有的想法說不定都會毀於一旦。
而顯然李老闆並不打算幫他們想辦法,而是需要他們自己來自圓其說。
秦明月整整在屋裏想了一天,纔出來找秦鳳樓,也不知她是怎麼說服秦鳳樓的,總而言之兄妹二人就這麼開始搗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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