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真情(七夕特別更)
兩輛馬車在官道上疾馳,兩道黑『色』的車輪印跡一直伸向遠方。
馬車經過徐州軍營地的時候,不曾停留,只有第二輛馬車的側面簾子,被掀起。
馬車經過睢州城門口的時候,亦不曾停留,第一輛車的前面簾子被掀起。
遠遠的,聽到馬車的聲音過來,朱由檢就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史可法下了馬車之後,低着頭走到朱由檢身邊。第一輛馬車就拐了一個彎,把空曠的大街讓給了第二輛馬車。
第二輛馬車的簾子被掀開了,一位風姿綽約的『婦』人穿着一身素服,整潔乾淨的頭髮上『插』着一朵白紙菊花。
『婦』人的身邊,坐着一個頭戴孝布的孩童。
半響,『婦』人一直坐着,沒有下車的意思,也沒有說話。只是眼睛死死的盯着街道中間那個巨大的棺槨。
朱由檢是皇帝身份,自然是不帶孝的。當然也沒有穿明黃衣服,他穿了一套素氣的普通黑袍。
可是,整個睢州城裏,所有人全都身系孝布。
街上沒有一個人走動,兩邊的士兵全都垂手而立,空氣都彷彿靜止了。
良久,『婦』人一人獨自下車,她身邊的孩童也想起身,被她一把按住。
『婦』人緩慢且努力的移動着腳步,像是扛着千斤重擔,在走一場永遠沒有盡頭的路。
她踩過的雪地,腳印很深,每一步下去,雪都迅速融化,一灘雪水留在原處。
經過朱由檢身邊的時候,她沒有見禮,反而目不斜視,連看都沒看朱由檢。
所有人只看着她的時候,她只深情的看着棺材。
朱由檢給高傑準備的是上好的棺木,厚重異常。棺蓋在親人到來之前,是不蓋嚴實的,這是規矩。
她繞着棺槨走了一圈,卻絲毫沒有一點悲傷,反而臉上掛着點點微笑。
只是那眼眶中的晶瑩淚珠,不斷的漸漸流成雨線。
再一次走到棺槨的正前方,她的眼神依舊沒有離開他的面孔。
擡手之間,她一掌推開了厚重的棺蓋。
朱由檢看到一道影子飛出,重重的砸在地上。棺蓋被『婦』人很輕鬆的推到一邊,翹起得豎立在棺材尾部。
朱由檢瞅着牙疼,這蓋子最少百十斤,一巴掌就拍飛了,這份掌力,恐怕不是一般人。
邢夫人慢慢擡腳,攀爬着棺材,又慢慢的坐了進去。
“她要幹什麼?”所有人都驚呆了。
隔着不遠,朱由檢看到她正用雙手捧起了高傑冰冷的腦袋。正深情的相望。
又一會,邢夫人居然緩緩躺下,在場的所有人都好奇的伸長脖子,準備朝棺材裏一窺究竟。
“這是我們夫妻的私密,煩請別來打擾!”
從棺材裏,柔聲細語的傳來一個美麗的聲音。緊接着,邢夫人擡腳一勾,棺材蓋就蓋上一大半,只留下一道不寬的縫隙。
“所有人聽令:向後轉身,雙手捂耳。”朱由檢看到這一幕,立刻大聲命令道。
風更大了,雪也更大了。風裹着雪,雪隨着風,一同從衣領裏鑽入。
棺槨裏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一個家的支柱沒有了,女人心中的那個“天”塌了,她怎麼傷心都不爲過。
哭聲響了整整半個時辰,中間從響徹天空到最後哽哽咽咽,最後嘶啞的乾嚎。
棺蓋已經鋪滿了厚厚一層白雪,彷彿天然的一層白『色』孝布。
天地之間,一片雪白,大雪慢慢停住,整個現場一片安靜下來,只有風呼呼的吹着。
又良久,棺蓋一點點慢慢的挪開,顯得似乎有千斤重。
邢夫人用一雙無力的手努力的撐着棺材壁,使出了渾身的力氣才坐了起來。
朱由檢一看,拽了一把史可法,史可法像是從一處深夢中甦醒過來,兩人趕緊上前,左右攙扶着,把邢夫人從棺材裏架了出來。
邢夫人倔強的推開二人,扶着棺槨慢慢把棺材蓋一點一點合上,全程拒絕了任何一個人幫忙。
朱由檢只朝棺材裏看了一眼,棺槨裏的高傑,全身不曾有一絲凌『亂』,只有臉上,想是剛剛從水中撈出一般。
可以想象,爲了不破壞棺材裏高傑的形象,邢夫人是全力支撐着一個人躲在棺材裏哭喪的。
一個女人,疼愛自己的丈夫到了如此地步,朱由檢都羨慕壞了。
這位柔弱中透着堅強,堅強中帶着柔弱的女人,硬生生的經歷了一幕生死兩別離。
“未亡人高邢氏見過皇上。”邢夫人從悲痛欲絕中恢復的很慢,這一點朱由檢很能理解。
“『婦』人快快請起。”朱由檢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然後兩個婢女一左一右,攙扶着邢夫人勉強坐到旁邊的椅子上。
“元爵,出來拜祭你父。”隨着邢夫人的音落,馬車上的那個孩童慌里慌張的下了車。
慢慢走到已經佈置好的靈牌前,高元爵重重的磕了頭。孩子太小,懂的不多,卻也知道大約是什麼事。
哇的一聲,眼淚飛出眼眶,咧嘴大哭。鼻涕眼淚順着臉頰,形成一副慘兮兮的面容。
一位小黃門站了出來,高聲唱和:“聖上有旨:興平創立軍府,以忠死事;身肉末寒,兼有嗣子,朕心甚痛惜?令其妻邢氏同元爵照舊統轄徐州兵。
元爵年幼,邢氏代爲料理,示朕不忘忠臣至意。詔贈高傑爲太子太保,予以從優祭葬。其子高元爵襲爵,再蔭一子錦衣衛百戶。
高邢氏敕封一品誥命。欽此!”
邢夫人聽完,心裏一驚:這皇上要做什麼?明明知道我們孤兒寡母,是壓不住城外那些驕兵悍將的,爲什麼偏偏還是要讓我兒襲位?
朱由檢的這道旨意,不光邢夫人意外,史可法也很意外。他沒想到皇上居然做出這種決定,這完全是打算讓徐州軍內『亂』啊。
“皇上......”
“有話等會說。”
史可法還沒開口,被朱由檢一句話噎了回去。
“邢夫人,可否旁邊一敘?”
邢夫人點點頭,起身,跟隨朱由檢,史可法來到街邊的一處白『色』帳篷內。
“幾日前,高愛卿最後對朕說,他有賢妻,甚是能幹,有巾幗之才。朕今日一見,心中更加篤定。”
邢夫人眼圈一紅,望了望外面說:“皇上謬讚了!”
“不,朕說的是高愛卿的原話。”朱由檢的確不是故意對邢夫人說的好話,高傑臨死的遺言就是如此。
能在很多人面前當中誇自己老婆能幹的,這在大明是一個異類。起碼說,錢謙益是不會這樣誇柳如是的,雖然柳如是在文采方面,有些是超過錢謙益的。
同樣的,能讓高傑這樣誇邢夫人,她必定是真有幾把刷子的。可惜的是,在大明,一個女人想要出頭,實在太難。
滾滾歷史,只爲她留下了淡淡的一筆,沒有讓她延續『性』的發光。
“妾本應隨夫而去,奈何子嗣年幼,妾不能一死了之。想必夫婿他能理解吧!”邢夫人說的很悠長,彷彿是理所當然一樣。
“請夫人節哀。”朱由檢很無奈,這裏是大明,他總不能拿後世的那一套普世價值觀來勸說邢夫人吧?如此做,恐怕只會添『亂』。
“皇上請我到此,是爲了徐州軍的事嗎?”邢夫人不傻,能讓皇帝放低姿態的,當然不是已經死翹翹的高傑。
“你不信我的,對吧?”朱由檢也不做掩飾了,他單刀直入。
“我夫君身前亦不曾全信,我如何信?”邢夫人也乾脆,直接接話。
旁邊的史可法都聽呆了,從來官面上的話都不是這樣說的。
朱由檢只能感嘆:好一對情深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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