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突圍
葉碎金到哪裏,都是人羣的中心。
她回來,自然有許多人圍着她。遠和近,先與後,都有看不見的規則和順序。
一時還輪不到十二孃上前。
先見的自然是袁令。
葉碎金和袁令在書房裏單獨說話,說了許久,袁令纔出來。
踱着四方步,四平八穩地離開。
然後各種彙報,都是公事。
公事也理完了,十郎第一個開口抱怨:“你就一個人跑了。”
葉碎金一聽就知道有事,撩起眼皮:“怎麼了?”
七郎道:“小十差點讓人給帶溝裏去。”
葉碎金看向三郎。
三郎道:“有人攛掇十郎去找你求情。這傻子騎着馬打算去找你。叫四郎看到了,一問,給他薅下來按住,扔到我這裏來了。”
十郎面紅耳赤,道:“我是覺得他講的還有幾分道理,不忍心。”
葉碎金問:“什麼人?”
三郎四郎看向十郎,十郎吭哧了一下,報了個名字。
無怪乎能忽悠十郎,是個葉家人。
誰呢,就是那位臉很大,憑着姓葉找人家商號提出要入股的那位。
“找你們的人不少吧?”葉碎金掃視着兄弟們。
除了三郎,大家都低下了頭。四郎更是沉默。
“以後,這種事會越來越多的。禁是禁不了,趕是趕不跑的。”葉碎金道,“開始習慣吧。”
“只你們得明白,並不因爲姓葉,就有了免死金牌。”
人若是遠觀旁人,共情總是有限。
必須得是跟自己立場一致、身份相同的人的遭遇,才能帶來最大的震動。
那麼多人獲罪,四夫人、桐娘、蘭娘更受震撼的卻是佟月娘之死。只因爲佟月娘與她們一樣,都是葉家婦。
她們也同佟月娘一樣,有孃家,有孃家親人。
或者有一天,她們就是佟月娘。
而同樣的佟月娘在三郎這些葉家子弟眼裏,不過嘆一句“糊塗”,並不能深刻共情。
他們震動的,是忠遠堂堂主之死。
他自身斬立決,兒子們一絞一流,闔家除族。
這是一支分支的宗主啊。
族太大,便分宗,另立族譜。忠遠堂、盛安堂、和光堂這些分支和葉碎金葉四叔這一支,其實是並列的關係。
只不過千百年來的嫡長繼承製,嫡長子繼承祖產和絕大部分的家產,使葉碎金這一支實力上強於其他分支。從而產生了其他旁支附庸於葉家堡的感覺。
但實際上,他們是相對獨立,同時並列的關係。
他死了。
“姐……”十郎撓頭,左看右看,見哥哥們都不問,最終還是他問了,“若是我們,若是……”
他話說不全,但也碎金明白他的意思。
“你們與旁的人又不同。旁的人是族人,是親戚。你們是家人。你們與我是綁在一起的。”葉碎金道,“若是你們,我丟不起這個人,也會損害我的威望。我不會讓你們過堂的。”
大家才鬆了一口氣,卻聽葉碎金道:“我會悄悄地弄死你,對外,你死的體體面面,大家的臉上都好看。”
她平靜看着他們。
所有人的臉都繃着。
果然,這纔是他們更熟悉的六姐。
段錦嗤地笑了,打破了房中氣氛。
他道:“不犯事不就行了。小錯也不至於死不死的。大錯,自己心裏得有數。”
段錦是葉碎金貼身的人,他不會隨便插嘴的。
他說的話,自然就是葉碎金的意思。
大家才真正鬆了口氣。
十郎道:“可不是。”三郎道:“我給舅家,你三嫂家都去了信。五郎也給弟妹家去了信。”
這三家是本身就沒什麼大問題的。三郎出面敲打敲打,提醒一下,盡了該盡的情分了。
他日若有事也不是他的問題。他家在比陽,親戚們在鄧州,跨着州呢,誰還能天天不做正事,去盯着親戚家做事的。親戚也是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幾十口上百口人的,誰盯的住。
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
只能是抓着了賊,斷手而已。
四郎平靜道:“我舅家過來弔唁了。我和我爹與舅舅好好談了談。。”
四郎家這次捲入最深,也最慘烈。他妻子女兒都死了。
衆人皆唏噓。
七郎、九郎、十郎還沒成親,在長輩眼裏還不算大人。他們也不管親戚的事。
但自有他們的爹去管。
爹不在比陽的,也有葉四叔還在,自會與親戚們分說。
葉四叔於私於公,也都有自己要承擔起來的職責。
衆人離去,葉四郎留下與葉碎金單獨說話。
“娘不想給她辦。”他道,“我還是給她辦了。”
“她既死爲葉家婦,就該有葉家婦該有的體面。”葉碎金道,“她做錯了事,但非是大奸大惡之徒。她已經爲自己做的錯事付出代價了。人死爲大。就這樣吧。”
但四郎沒有離開,他垂着眼站在斜入的光和塵埃裏。
他沒有了從前的少年氣,變得沉默,蛻變成一個真正的成年人了。
“我這幾日常想,那天如果我不是立刻就出門了,如果我不是當面告訴她要休了她,或者我多留個心,該想到妞妞沒了,她也悔痛。但凡我多說一句,叫人多看着她一眼,或許……”
人都是趨利避害的。
佟月娘眼看着塌臺了,成了府裏的罪人。下人們都不肯往她跟前湊。
那個時間點,她身邊是空的。
父親獲罪,女兒溺亡,公婆嫌惡,丈夫要休了她,親哥跑了。
那一刻,她被全世界拋棄,無路可走了。
葉碎金道:“你和我,都給過她機會了。”
遺憾的是,月娘只是個普通的後宅婦人。她的世界裏只有夫家、孃家、丈夫和孩子。
她不懂,宅院之外的大事不會因她丈夫對她和孩子的情而移動分毫。
葉碎金道:“過去的,就過去吧。”
四郎點點頭。
這些天他一直扛着父親的怒,母親的怨。他給她辦了出殯,面對着來弔唁的賓客,不去想他們唏噓的面孔下都在想什麼。
直到此刻,他的眼淚才落下來。
其實葉碎金知道,待這事過去,讓四郎再娶、再生,此時的難過與傷痛都會淡去,最終化爲雲煙消散。
男人其實沒有他們自己以爲的那麼長情。
但此時此刻若說這樣的話又未免涼薄。年少者不會因爲年長者看透了便能聽從,這樣的話此刻若說出來只會讓年少者憤怒心寒。
因此刻,這落淚的一刻,所有的情都是真的。
葉碎金只拍了拍四郎的肩膀。
公事完了才能是私事,即便私事上,十二孃也得往後排。
哥哥們都見過了葉碎金,都說完話了,才輪得她來見。
“還好嗎?”葉碎金上下打量她。
十二孃點點頭,道:“我看到四哥眼睛是紅的。我,我沒敢同他說話。”
她躲在廊柱後避開了。
她不知道怎麼去面對顯然是哭過的四郎。
葉碎金道:“給他時間,會好的。”
十二孃又點頭。
“我聽說十哥的事了。”她道,“那個十一叔,你打算怎麼處置他?”
攛掇十郎的人,與她們是同宗的族人。在他自家那一房排行十一。雖不到三十歲,但論起輩分和葉四叔同輩。葉碎金和十二孃還得喊一聲十一叔。
“不處置。”葉碎金道,“會敲打他一下。”
十二孃的臉上露出了難受的神色。葉碎金道:“你難受憋氣也沒用。就是這樣的。沒了他也有別人,人的心裏,永遠都有私心,有謀算。任何人。”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她撐着下巴,微微側頭,“你想要的那種乾乾淨淨、所有人一心的世界,古未有,現不存,未來也不可能出現。”
“人心就是這樣。我坐在這個位子上,若是誰有點心思有點動作,我便棄之不用,你瞧着,最後我就得是個孤家寡人。”
“有自己的心思是什麼天大的罪嗎?不是。人只要活着,誰都會有自己的心思。端看,你怎麼用人,又能不能管得住這些人。便是他們犯了錯甚至犯了罪,又怎樣?有錯就罰錯,有罪就伏罪。”
十二孃覺得太難受了。
“累。”她說,“太累了。”
她現在是能理解的,便自己家裏,母親嫂嫂們也有她們自己的心思。往大看,這座刺史府裏行走的每一個人,誰不是在爲着自己的利益奔走。
整個唐州鄧州均州,又有誰不是呢。
她設想自己坐在葉碎金那個位子,每天要面對這麼多這麼多的面孔和麪孔之下的各異的心思,就覺得累得不行。
葉碎金卻笑了。
“你纔會覺得累。”她說,“於我,這有意思極了。”
十二孃擡眼看她,她果然極有精神,一雙眸子不笑時如寒潭,笑起來又璀璨。
葉碎金微笑看她。
十二孃進來到現在,都在扯別的。她去鄧州走了一遭,經歷了那麼多,到現在一句都沒提過。
葉碎金有耐心。
因她除了是節度使,是家主,同時也是姐姐。
而十二孃,是前世在京城一直伴着她伴到最後的人。
她看到這孩子垂下頭,臉頰微動,知道她在咬牙。
她等着。
過了片刻,十二孃終於擡起頭來。
“姐,”她問,“當年,你爲什麼要去爭葉家堡?”
“你爲什麼不能好好去嫁人,像五姐她們一樣。”
爲什麼啊。
你要是肯好好嫁人,我也可以好好嫁人。
我們都安安分分的。
就不會像現在,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葉碎金的眸色變了。
她盯着十二孃。
她的嘴角勾起。
“我覺得,”她道,“你現在應該是懂的。”
十二孃流下眼淚。
“我知道你是怎麼爭到葉家堡的。”
“那我怎麼辦呢?”
“我和我娘說話,總感覺窒息。”
“可我,沒有你那樣的本事,我怎麼辦呢?”
“我就要去嫁人嗎?像嫂嫂們一樣?”
“晨昏定省,伺候婆母,侍奉丈夫,照顧孩子,和妯娌比個高低,爭個臉面?”
“我,我……”
十二孃說不下去了。
她只流淚。
葉碎金當年爲什麼爭,因爲和她一樣,看過了世界,體會過了權力,怎麼還能回得去。
可她,只是個庸人,沒有葉碎金的本事。
葉碎金的道路根本不可複製。
那她要如何才能突圍出去?像六姐那樣扭轉人生的路線?
她是不是隻能和母親嫂嫂一樣,困在內牆的高牆裏,每天只盯着自己的鞋尖。
她感到無力。
眼淚不爭氣地掉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