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父子(1)
就連花瓣嫩葉上,都還殘留着些許的雨滴。
然後隨着風吹過,灑落滿地。
人間,依舊是人間。
京城,依舊是京城。
紫禁城,依舊是紫禁城。
不會因爲誰死了,這人間就變了。
不會因爲誰沒了,這紫禁城就變了。
但人則不同,因爲人有悲喜。
咸陽宮邊上的侍衛房中,李景隆滿身狼狽。
昨晚被溼透的蟒袍,如今正溼漉漉的裹在身上。
渾身困頓無力,雙眼已佈滿血絲,隨時都可能倒下睡着,但卻只能咬牙硬撐着,看着常茂。
常茂正在他身邊熟睡,七尺高的漢子,臉上還帶着淚痕,像是月子裏的娃一樣。
口中不時發出呢喃,緊皺的眉頭滿是痛楚,像是陷入深深的噩夢之中。
“哎!”
李景隆無聲的嘆口氣,端起早就涼透的濃茶一口氣灌下去,頓時滿嘴都是苦澀。
“老爺子和朱標的意思是,這事要冷處理。那爺倆都要面子,家醜決不能鬧得沸沸揚揚的!”
“可是毛頭跟藍玉,京城內城,老爺子的眼皮子底下,調動私兵,全副武裝,披甲帶刀....”
“在老爺子那,可從來就沒有情有可原這四個字兒呀!”
想起昨夜的事,李景隆心中又滿是擔憂。
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傳來。
李景隆擡頭,卻是咸陽宮總管太監包敬。
“老包,這麼急匆匆的?”李景隆起身迎了過去。
“哎喲我的好公爺!”
包敬臉色煞白煞白的,見着李景隆就跟見了救星一樣,“您快跟奴婢去看看太子爺吧!”
李景隆心中一驚,忙問,“太子爺怎麼了?”
“昨兒半夜回來就把自己關在寢宮裏了,一個勁兒的喝酒,誰都不見!”
包敬急道,“都喝了有兩三斤了,剛纔又讓人送進去兩壺...奴婢想勸,太子爺直接一塊硯臺飛了過來。”
說着,他拽着李景隆的手,“這時候,奴婢看也就是您,能開導開導他!”
“哎,你們怎麼不早說!這麼喝下去,身子還要不要?”
李景隆撩着蟒袍的裙角,甩開腿,嗖嗖的朝咸陽宮那邊跑。
咸陽宮,寂靜無聲。
所有的宮人太監,都低着頭跪在宮外的夾道之中,面色惶恐。
李景隆從他們當中穿越而過,徑直進了正殿。
那兒,曾是太子元妃常氏的寢宮,自常氏薨了之後一直空着。
即便是呂氏後來爲太子妃,也不曾住進去。
“嗚....”
走到殿門口,李景隆腳步一頓。
殿內,隱隱約約傳來一個男人痛苦的壓抑的哭聲。
“哎!”
李景隆心中又是長嘆。
其實,在整件事中最痛苦的人,就是朱標。
他失去了最愛的妻子,兒子。還被枕邊人,算計欺騙。
他不但痛苦,而且自責,乃至悔恨懊惱。
噹噹噹...李景隆輕輕敲打房門。
“滾!”
裏面陡然傳來朱標的冷喝,“都滾遠點!”
外邊的李景隆頓了頓,低聲道,“表叔,是我,二丫頭!”
殿內,忽然寂靜無聲。
“表叔!”
李景隆在門外道,“您要喝酒,侄兒陪着您行不行?別一個人喝悶酒?”
“我自己一個人待會,你走吧!”
過了一會兒,殿內傳出朱標的聲音。
李景隆又清清嗓子,“叔,侄兒陪您一塊喝吧!最起碼....侄兒能陪着您說說話,侄兒也不是外人,您把話都憋心裏,越憋着不是越難受嗎?”
說着,他不等朱標答應,吱的一聲緩緩推開殿門。
就推開一條縫隙,然後側身進去,再回身小心的關上。
卻不想陡然間,嗖的一下。
餘光就見一個東西奔着他的腦袋飛了過來,他下意識的矮身一朵。
啪嚓!
一個酒壺,在牆上四分五裂。
瓷器的碎片還有酒液到處飛濺。
“老子不說了嗎?滾!”
朱標坐在凌亂的擺滿了酒壺的桌子後頭,雙眼通紅,張口罵道。
李景隆沒說話,低頭把地上的瓷器碎片劃拉到一邊。
然後緩緩的上前,整理着朱標身前桌子上那些東倒西歪的酒壺。
“您這麼喝,怎麼行?”
李景隆手上不停,口中道,“都說一醉解千愁,可喝寡酒最傷身!您不要自己的身子了?”
呼!呼!
朱標沒說話,胸口不住的起伏,眼神之中滿是怒火。
“侄兒知道,您這時候要自己一個人待着!”
李景隆說着,挨着朱標坐下,看着他的眼睛,“叔,您要是個尋常人,侄兒也不討這個嫌,非要寬慰您!”
“可是,您是太子呀!”
“呵!”
朱標突然冷笑,而後大笑,笑得眼淚都要掉下來,“我這個太子....哈哈,我這個太子以後就他媽的是個笑話!我自問...我自問..我他媽自以爲我自己..”
說着,朱標指着自己的腦門,“我自己以爲我自己,妙算無雙,聰明絕頂。可是到頭來!我他媽的竟然被一個娘們....”
砰砰砰!
朱標砸着桌子,“被一個娘們耍得團團轉!”
此時,他的眼淚終於落下,“我的髮妻,青梅竹馬的髮妻,我的嫡子.....我的家,就這麼毀了!二丫頭,你懂嗎?”
“我的家...沒了!”
“嗚嗚嗚!”
朱標說着,趴在胳膊上,失聲痛哭。
“叔!”
李景隆輕輕地揉捏着朱標的肩膀,“老話說,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孝!”
“這也不是您的錯,是那呂氏歹毒,都是她的錯!”
說着,他嘆口氣。
“侄兒理解您,若把您換做侄兒,恐怕侄兒現在.....早就拎着刀,胡亂殺人了!”
“我是太子,但我不是好丈夫,也不是好父親!”
朱標嗚嗚的哭着,淚水順着胳膊不住的滴落。
“侄兒明白!”
李景隆從懷中掏出手帕,塞到朱標的手中,“叔.....您還是老爺子的兒子,還是三爺的父親!”
“侄兒說句不好聽的,您現在心裏難受,您說老爺子您說三爺心裏難受不難受?”
陡然,朱標的壓抑的哽咽聲停住了。
“別的話侄兒不說了!”
李景隆繼續道,“就說老爺子那兒......他現在心裏得多難受?”
“您有爹.....”
“您得爲他想想不是?”
“您也是當爹的,您想想,要是您見着您兒子,這麼難過傷心,一個勁兒的喝酒,一個勁兒的糟蹋自己,您心裏難受不難受?”
“他...您爹,也沒了媳婦了。滿心就您這麼一個兒子,紫禁城這個家裏就剩下您和他....還有三爺!”
“他心裏都夠難受了,您再這樣,他都那個歲數了,您讓他怎麼活?”
“還有三爺....您這麼糟蹋自己,三爺咋辦?他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將來他長大了,遇着事也學你,一個勁兒的喝悶酒糟蹋自己?”
“咱們....都是男子漢了!”
“上有老下有小.....支撐着這個家!酸甜苦辣咱們都得憋在心裏。上,不能讓老人操心。下,要養育子女!”
“侄兒再說句....說點冠冕堂皇的話!”
“還有滿朝文武怎麼看?您難過了,老爺子也難過...您爺倆都難過了,都走不出來,這天下怎麼辦?”
“無論是太子妃也好,大爺也好,乃至舅奶...她們在天上,願意看着你們爺倆這樣嗎?”
“現在!”
李景隆握着朱標的手,“好好的...打起精神來,不能讓外人看笑話,不能糟蹋自己,不能軟弱.....叔....”
“二丫頭!”
朱標反手,用力的握着李景隆的手。
擡起頭,微微點頭。
“侄兒再陪着您喝兩盅,然後您睡一會?”
李景隆說着,轉頭對殿外喊道,“來人,準備點喫的,酒....燙點黃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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