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势在必行 作者:未知 這次县衙共来了六人到上花溪村,带了几根牛皮绳,但却都用在了自己身上,只怕是他们几個来之前怎么也想不到的。 为了不耽误农时,方应物让大多数人都散了,只留下十来個青年村民使用。两人看守一個,足够将這些为非作歹的衙役败类押送到县裡去了。 二叔爷方知礼有些忐忑不安,将方应物叫到一边去,又问道:“你說那张牌票确实九成是假的么?還有一成可能是真的?” “二叔爷放心,十成十是假的!”方应物信心十足道:“方才時間紧迫,有些话沒有来得及說完,故而只說到九成。其实我试探過的,自然有十成把握。” 原来刚才方应物对着谭公道声称,要去向县尊递父亲留下的禀帖并求见,其实是一個诈术。他父亲不是未卜先知的半仙,和知县又不熟,怎么可能会留下禀帖给方应物使用? 如果谭公道等人确实是奉了知县命令持牌票下乡催讨欠税,那么听到方应物要去拜见知县,应该是无动于衷的。因为并不害怕执法对象能见到知县,正所谓“公事公办问心无愧”。 但实际上,谭公道听說方应物有门路去见知县时,却借机当场发作起来,這其实是做贼心虚的表现。 所以经過那次试探,方应物心裡有了肯定xing的判断,牌票必然是谭公道背着知县偷偷办的。 二叔爷還不放心,又担心的說:“俗语云官官相护,就算我們再有理,那衙门裡的人互相袒护起来,只怕我們要反受其害。” 方应物笑道:“二叔爷多虑了,应该不至于。這谭公道需要靠歪门邪道办一张假牌票,說明他并不是县尊的心腹之人,至少与县尊的关系很一般,否则弄一张真的又有何难? 衙役虽然可以狐假虎威,但仍属于贱籍,律法條文上比我們低了几個等次。那谭公道只算是個违法犯事被捉了现行的贱役,又不是不便轻易处置的缙绅名流,县尊根本沒有什么理由和必要袒护。 而且据谭公道所說,县尊大老爷想要修葺学宫、增建备荒仓,這說明县尊至少是在意名声的,不会公然做出偏袒一個无足轻重贱役却冤屈整村良民的事情。” 二叔爷這般老派人物对去衙门具有本能的畏惧感,与衙门之间能不打交道就不打。但见方应物說得头头是道,便也不加阻拦,放手让年轻人去闯荡了。 其实就算二叔爷横加阻拦,方应物也不会听他的,机会难得,势在必行。不然他那有什么机会去见知县,何况也沒有這個资格;顺便可以为自己扬扬名,“十五岁少年智破假公差”是個不错的故事。 想到這裡,方应物再次可惜自己已经十五岁,若能年轻個五岁,变成“十岁神童智破假公差”,那就真有发达机会了。 因为大明的风气十分欣赏和崇拜神童的,提挈神童是一种通行的明规则,不会招来任何非议。要是成了十岁神童,再抄袭几首后世名诗词,远近闻名后就有极大可能xing被破格录入县学,成为秀才生员。 闲话不提,却說准备妥当后,方应物带领队伍出了村口,却发现又有一行三四人朝着村子而来。 走得近了,方应物只觉对面来人中有個眼熟的,从记忆中检索了一下,赫然认出此人正是花溪两岸最富、邻村的王德王大户! 却见這王大户三十二三岁数,面貌虽寻常,但保养得当,东坡帽、缎子衫的穿戴在人群中很是醒目。 两群人在路上遇到,方应物作为小辈和欠了三十两的债务代理,主动见礼并招呼道:“见過王家伯父!” 王德不经意望向方应物身后,当即愕然愣住,甚至沒有对方应物的行礼做出任何表示。他很不理解,向来在乡村裡趾高气扬威风凛凛的谭公差怎么成了丧家之犬,一副蓬头垢面衰败模样,狼狈不堪的被村民捆着押送? 方应物对王大户突然发起呆有点奇怪,忽然听到背后谭公道叫了起来:“王员外救我!” 方应物猛然转身,狐疑的在王德与谭公道两人之间来回扫了几眼,不過什么也沒有說,等着他人先开口。 王德回過神来,咳嗽两声掩饰了自己尴尬。他看得出,眼前這一行人似乎以方应物這個少年为首,心裡更纳闷了,這唱的又是哪一出? 边想边对方应物道:“不知发生了何事,贤侄可否卖我一個面子,把谭差役放了?” 方应物不动声se的问道:“伯父与此人很熟识?” 王德答道:“我在官府应了粮长之役,与谭差役有過往来。” 粮长与裡长、老人等类似,本质上都是官府设在乡村中的差役。全县划分为若干片区,每個片区设一粮长,专门负责征收、运送本片区内的税粮,而官府一般情况下就不会再另派人具体负责了。 這個制度起自于太祖,一般由本地大户富户充任,在淳安县花溪這個片区内,粮长自然就是王德王大户了。 方应物听到粮长两個字,脑海中闪现出无数研究材料,最后汇总为他自己归纳的一句话——粮长這個职业,既可以有良心,也可以沒良心。 有良心就自己吃点亏,比如自掏腰包补亏空,少收几成损耗;沒良心就让别人吃亏,比如用大斗收取税粮,多加几成损耗. 方应物又问道:“王家伯父到我村来,有何贵干?”若王大户敢說是巧合,那也太羞辱智商了。 “听說谭差役到了,也算老相识,所以特意来看看状况。”王德想了想,這才如此答道,不然怎么回答也不容易令人信服,還不如說几句真话。 据刚才观察,方应物猜测王大户可能知道谭公道来上花溪村的事情。方应物又扫了几眼王德身边的人,有位手裡還提着算盘,看样子是账房先生。 带着账房先生来看状况?对此他便隐隐有所猜测,八成是想趁火打劫,借着谭公道来村裡逼欠税的机会,低价收购几亩地或者放几笔债务罢? 方应物還有加更恶意的揣测——王大户和谭公道也有可能是事先串通好了。一個假借官府名义催缴欠税,逼人卖田;一個却趁机吃入,兼并一些田地。 這不是沒有可能xing,史料中黑心粮长掠夺民财的例子屡见不鲜。 又想起王大户家在這地狭田少的花溪两岸三村裡,能独占一百多亩地,是怎么发家的?也许他真不是善茬,所以从前那個死读书的方应物十分抗拒与王家结亲,想到這裡方应物有些头痛。 自家欠他三十两银子,若不是父亲有個秀才名头,外加王家小娘子对自己有非分之想,只怕早被王大户抓走卖身抵债了 不過虽然有些猜测,但沒有必要宣之于口,方应物对這点世故還是懂的。他顾左右而言他道:“家父欠了王家伯父三十两银子,如果一笔勾销,自然将這谭贼卖与伯父处置。” 王德不明白方应物打什么主意,皱眉道:“贤侄莫不是說笑罢,這点事情也值当三十两银子?难道我连這面子也沒有么?” 方应物拱拱手,“既然买卖谈不拢,那就此作别罢!”說罢就要带着队伍离开。 王德微微有些愠怒,“贤侄你這是何意?存心戏耍于我?這是一回事么?” “不敢,不敢,叫伯父失望了。這一趟去县裡,小侄我势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