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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欺人太甚

作者:未知
为了读书,方应物又一次翻点家当,找到了毛笔两根、墨半块,大概都是父亲留下的。可惜半张纸也无,一本像样的书更是沒有,有笔墨也无用武之地,对此方应物真心无奈了,穷人家即便想上进,也真是個不容易的事情。 還好如今手裡有知县赠送的五两助学银,又有王小娘子悍然砸来的几颗银豆子,约摸也有二三两重。放眼整個上花溪村,估计是现金流最充裕的“大户”了,如果无视那随时有可能会带来灭顶之灾的三十两债务。 银子大头要留着作为参加考试的经费,买书太贵可以先不考虑率,但应该买些纸张平常习用,方应物想道。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前世那些拿毛笔沾水在广场地面上练习书法的老人,或许自己可以效仿? 但在這年头,连這样面积够大的砖块也不好找,除非去王大户家拆几块下来。不過若实在买不到纸张的话,可以拿桌子试试看。 不要痴心妄想山村中会有商店,也不要奢望有摆摊的小贩,就连货郎也不会蠢到花一天工夫钻进深山村就为卖几根针。這裡是ri出而作,ri落而息,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 淳安县山峰林立、溪流环绕,千山百水成为纯天然分界线,隔出了一块块小天地,很多乡村老人只怕终生不识城市面貌。花溪三村只是其中一個而已,不過距离县城比较近,只有十裡山路,但在方应物眼中也够封闭了。 這样的條件下,买卖需求是通過临时xing集市的形式实现的,特点就是在指定的時間、指定的地点,解决人民的交易需求。 比如在方应物印象裡,花溪的集市是每逢朔望之ri举行,地点在距离山外世界最近的下花溪村村外平地上,方便外面人来赶集。這個传统,世世代代几百年来都是如此,而且還将世世代代的再传几百年。 “好像今天就是五月初一!”方应物想到集市时,猛然拍额醒悟過来。要去购物,正在今ri! 自恃略有腰包的方应物想到做到,当即关上房门出了村子,朝下花溪方向而去。有很多同路的人,又以妇女居多,肩挑手拿着布匹鸡鸭柳筐等。想想也知道,都是去赶集的,不但要买东西,還要卖东西给外面人换钱。 “秋哥!秋哥!”离开村口沒有多远,方应物听到后面有人叫他。 回头看去,却是堂弟方应元,远远地一边挥手一边招呼。方应物便停下脚步,等待堂弟跟上来。 方应元气喘吁吁的到了堂兄前面,“秋哥,二叔爷叫你去祠堂议事。” 方应物笑了笑,族中在祠堂议事,从来都是几個老人大辈出席,這次却喊他這十五岁的少年人去,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内。在年高德劭之外,不是還有一词叫达者为先么? 方应物问道:“可知是什么事情?” “不晓得。”方应元答道,他心裡对堂兄可真是佩服。族中商议大事,還专门請堂兄去出席,這多么有面子。 购物计划延缓,方应物转身回到了村中。参加這次族中会议的有六人,主持其事的自然只能是二叔爷方知礼。 方知礼见人已到齐,咳嗽一声开了口道:“方才程总甲打发人来传话,關於今年花溪该出的徭役,要变更一下摊派方式。” 所谓总甲,就是裡长的俗称,裡长便是乡村裡的管事人。 官府最低一层只能到县,县之下则分乡、裡,几十年后改为了都、图,但至少在成化朝還是乡裡制。 乡裡中以甲首大户充任裡长摊派赋役、管理秩序;用德高望重之人担任老人调解纷争,拥有一些初级的司法职能;用富户出任粮长,负责征收运输税粮。 這种制度起自太祖高皇帝时期,其本意是为了防止官府下乡扰民,所以加强民间自治功能。 但需要明确的是,裡和乡并非官府,裡长、老人、粮长也并非官员,充其量相当于一种由官方认可的民间自治首领,名义上是属于一种服役,而且常常是与宗族势力相结合的。 花溪三村位居山谷裡,沿溪岸而居,其中方应物所在的上花溪村在最裡面,而以程姓为主的下花溪村在最外面,王姓为主的中花溪村则在中间。 但三村对外常常统称花溪,户籍编制上花溪三村也编为一裡,官方說法是梓桐乡花溪裡。国朝制度一百一十户为裡,但据方应物目测,花溪裡有无数黑户,三村加起来怎么可能才一百一十户? 同本县其他乡村一样,花溪也有裡长、老人、粮长三巨头,分别代表行政、司法、税务。国朝讲政治的基因根深蒂固,但哪怕小到這么一個山乡,也是有政治势力分布图的。 如今裡长和老人都是下花溪的程家人出任,粮长则是由中花溪的王家人担任,也就是被方应物所熟悉的王德王大户。相较之下,上花溪的方家人口最少,又是最穷,唯一能拿出手的穷秀才又失踪两年,势力比另外两家弱了许多。 方应物默默地回想起這些情况,再看二叔爷脸se,便猜测肯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果然听见二叔爷继续說:“程总甲发了话,三村各有其族,为便于管教,从今年起,花溪的徭役由各村轮流承担,轮到的村子承担本裡的全部徭役。而且就从我們上花溪开始。” 祠堂了裡众人闻言交头接耳,对程总甲這個新办法都十分不满。 往年整個花溪的徭役,向来是按户计算,每村按比例出人,上花溪方家户数最少,出的人力自然也少。如果照着程总甲的新规矩,那今年全部徭役将都由上花溪村方家承担,显然是十分吃力的。 “這怎么可以?那今年我們村子岂不要累死人!简直欺人太甚!”有個叫方逢时的伯父辈怒道。 方应物摇摇头,這些叔伯還是见识短了点,沒认识到真正要命的地方。 他便出言提醒道:“凡是新政,朝令夕改都是常见事。程总甲說今年按新规矩来,假如我方家先承担了全部徭役,那么到了明年,程总甲如果說新规矩不好,還得用老规矩,三家共同摊派徭役,那今年我方家岂不白白出力?” “其次,本来我們上花溪方家人最少,出力也最少。但如果三村轮流,那岂不要与另外两個村子一样?最后稀裡糊涂演变成了三村平均徭役,這对我們上花溪也是不利的。” 祠堂裡众人愣了片刻,明白方应物的意思后,议论声陡然更大了。 二叔爷拍了拍案子,问道:“秋哥儿是個大明白人,說的不错!总而言之這就是欺负我們上花溪,你们有什么法子应对?” 說到這裡,祠堂裡登时沉寂了下来,众人除了愤怒之外都沒什么主意。那程总甲可是下花溪村程家的人,程家不但人多势众,而且连续两三任裡长、乡老都是程家的,简直快成了程家世袭职务。 和程家相比,方家械斗打架打不過,比乡中势力更是远不如,那程家這次就是明摆着欺负人,又能怎么样?中花溪村還有花溪首富王大户這個粮长让程家有所顾忌,但上花溪村方家什么人物都沒有,出了個秀才也還失踪了。 “沒法子就只能认了,那便各自散去罢。要是方清之相公還在村裡,大概就不会有這事了。”方知礼心裡也痛恨自己這個族长无能,无可奈何挥手道。 這就是活生生的明代乡村社会史素材啊,方应物心裡叹道。這充分展示了乡村中无良恶霸是怎么欺负无权无势普通农民的。 如果方家族人中有人因为承担徭役破产,那田地也会被其他大户兼并去,這又成了一出土地兼并的典型案例。兼并来兼并去,自耕农都破了产,王朝也就该覆灭了。 回過神来,方应物眼看着族人愁云惨淡,心生不忍,突然一股责任感涌上心头。自己不仅仅是個歷史看客,還是确确实实生活在這個时空裡的大活人,周围這些人不是npc,是同一個祖宗的族人。 再說灵魂夺舍占据了别人的身躯,不能太心安理得的当清高人,总要尽到义务才问心无愧,他方应物不喜歡欠别人什么(請忽略他兜裡的几颗银豆子)。 想至此,方应物朗声道:“诸位长辈,這件事交与我罢,我来想想法子。只是我叫你们出手时,你们不能犹豫,必须信得過我。”方应物說。 众人仿佛看到了大救星,盼明君盼清官都太遥远,身边的高人才是实实在在依赖的。纷纷道:“信得過,信得過,谁能信不過秋哥儿!” 出了祠堂,方应物抬头看天,這时ri头還早,集市估计沒有散去,去购物還来得及。 故而他又快步离开了村子,集市在下花溪村程家那边,這次不但要购物,還要干点见不得人的事情。 沒办法,如果恶霸的手段有正常渠道可以破解,歷史上就不会出现那么多农民起义了,所以只能以恶制恶了。 這次真是运气不错,幸亏程家那边出了兰姐儿這档子事情。若解决掉問題,也算一举两得罢。 ———————————————————— 姗姗来迟的第一更!第二更晚上七八点左右,第三更晚上11点半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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