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外面的规矩 作者:未知 穿越以来,方应物第一次为父亲感到骄傲,第一次觉得父亲也不是那么坑儿子,他瞧见叔父的憋屈神se,深感出了一口恶气。 其后他又暗暗jing醒起来,還是要做一個有理想有追求的人啊。征途不是星辰大海也该是蓝天白云,怎能为這点乡间村裡的鸡毛蒜皮小事而忘形失态? 二叔爷方知礼半晌沒有做声,他发现堂中局面似乎已由方应物掌握,有失控的危险。但方应物又堂堂正正无可指摘,朝廷制度给予生员的恩典和优待谁敢否认? 方清田为了多分几亩地,声称不肯负担投资在方清之功名上的钱财,那么拥有功名的长房追回对方清田的庇护,這是理所当然的。世间断然沒有不付出只沾光的道理。 方知礼发现自己這個仲裁者不好再主动表态,只能叹口气对气势渐盛的方应物道:“你說罢,你要二房给你多少补偿?” 方应物微笑的算道:“如果长房只有两亩地,二房分走六亩,那么先說赋税。一亩地平均算下来,每年夏税是丝一两半,秋粮是二升米,折合成银两约莫一钱,六亩便是六钱,八年就是四两八钱银子,這就是因为免税免掉的总数。 至于免徭役,按每ri二分银子计算,八年怎么也免掉了一百天罢,那就是二两银子。两项加起来,二房差不多应该补给长房总共七两银子。” 祠堂内众人再次膜拜方神童的数算能力五体投地就免了,都是他长辈,不可能对他五体投地。 方清田听到七两這個数字,大怒道:“我沒有這些钱!若要命有一條!” 淳安县一亩水田的时价是六七两银子,如果二房方清田掏出七两银子便能多分两亩地,那绝对是很划算的。 但問題在于,方清田自家ri子紧巴巴的,哪有七两白花花的现银付给方应物?就是用米和绢等实物折合,那也拿不出来。 别忘了对农家而言,chun天是青黄不接的最穷时期,就算熬到了秋收,出去口粮税粮外,一般农家也剩不下多少。 方应物当然不可能要叔父的命,于是事情又僵持住了。众人便又齐齐看向方知礼,yu等他老人家拿個主意。 二叔爷方知礼思索片刻,“不如這般,二房让出一亩地,折算为七两银子分给大房。這下两边便扯平了。”照這個方案,二房最终得到五亩田,而大房将得到三亩田。 方应物瞥了叔父一眼,“念在亲戚之情和二叔爷斡旋的面子,我长房愿意后让一步,只要那三亩地。” 這個亩数差不過可以保证他的生存和口粮了。当初确实为了父亲的功名卖過两房的公田,二房多分两亩也是应该的。 况且今天他已经小小教训過叔父了,也沒必要再继续死缠烂打,這么多乡邻在此看着,自己還是要讲究些门面功夫。兔子不吃窝边草乃是至理。 沒有得到自己预谋的六亩田地,方清田无可奈何。今天大侄子的老练和果断让他猝不及防,這完全不像是十五岁少年人的行事手法,谁家十五岁少年人就敢于這样当家做主的? 但方清田仍心有不甘,感到自己吃了亏,心裡像针扎般难受得紧。忍不住又对方知礼道:“山间水田有价无市,拿着七两银子也很难买到,其实田比银子值钱。二叔叫我让出一亩未免太便利了些,须得有些其他添头才好。” 方知礼也对方清田的得寸进尺弄得有些不耐烦,沒好气问道:“你要甚添头?” “长房要继续帮衬着我免去徭役,如此才算公正。”方清田贪心不足道。 方应物闻言嗤声道:“既然如此,小侄不要田地了,叔父可以分走六亩,另外還是补给长房银子罢。” 方清田趁机耍起赖,“银子现下沒有,先欠账,ri后慢慢還你,难道我還能逃了不成?” 祠堂内各种议论声音泛起,方清田這耍光棍的表现,实在让人有点看不過眼了。但一般人遇到這样豁出去脸面不要的亲戚,還真沒什么办法,打不得骂不得,很多时候都只能吃暗亏。 方应物虽然沒有着急,但也愣了一愣,心裡念叨几句你不仁我不义,才道:“叔父要确定想好了,小侄自然无不可。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借债也要按照规矩来。” “什么规矩?” “首先,要写下合约并画押,免得空口无凭。其次,要按照行情计算利息。据我所知,城裡当铺放债的行情是月息三分,叔父你长房的七两债,就按照這個行情利息计算才是公道,不能坏了规矩!” 上花溪村這些淳朴村民,活动范围不超過十裡,又沒有经商的人。哪裡知道外面钱债利息什么算法什么规矩?不過确实听說過外面借钱算利息的說法,只被方应物言之凿凿唬得一愣一愣,感叹秋哥儿见识真广博。 方清田一时之间也算不清数目,只能下意识问道:“那是多少利息?” 方应物随口边算边說道:“七两银子的三分利就是二钱一分,也就是說,如果你下個月還款,需要還七两二钱一分才算還清债务。 之后便是利滚利,每個月按照三分利增加一些,秋收时约摸一两多的利息,一年后大约就是二三两银子的利息,与本钱合计约摸十两。叔父可要想好了,真打算如此欠下债务?” 众人不得不继续膜拜方应物的数算功夫,估计现在方应物說一加一等于三也有人信了。但方清田听到這些数字,只觉头大无比。 他虽然算不清数目,但他凭经验也知道,一家三口的口粮需要四亩地,除此之外的才是收入。照此算来,他每年所得勉强只够利息的,哪裡能连本带利還清七两银子债务? 想至此,方清田不禁气急败坏的叫道:“你欺人太甚!” 其他人不知为何,轻轻地哄笑起来。這方清田太過于贪心,拼命地想多占便宜,但今天可算是被侄子耍弄惨了,眼下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估计肠子都悔青了。 只是众亲戚都不明白,那方应物从小在村中长大,并未显出什么才干,怎么一夜之间比之前机敏聪明了十倍?莫非真有突开灵窍的事迹? 方清田纵然再厚颜,也招架不住如此多同族亲戚哄笑,“我愿割让一亩,抵消這七两银子。” 方应物讽刺道:“交易的事情,需要你請我愿,這次你是愿意了,但小侄却不愿了。叔父你說一亩抵消七两银子就能算数?小侄還觉得一亩地不值七两,需要拿两亩来换,怎么办?听說外面当铺裡规矩,作为抵押物从来都是折半算价的!” 让出两亩?那岂不成了各占四亩,一半对一半?若是這样可吃大亏了,方清田被侄子的刁钻气的要吐血。 方知礼看双方越闹越不像话,种种的咳嗽一声,把注意力重新吸引過来,“老夫无能为力了,你们自己去打官司吧!” 闹到這裡到此便散了,众人只当看了一场方清田的笑话,今天他可真是被侄子戏弄的成了村中笑柄。一边议论着一边下田农活去了。 方应物回到屋中,又为分家的事情考虑再三。自己這边也是急于摆脱琐事纠缠,既然已经出過气了,干脆就此答应三亩五亩的分法? 如果他這边只分到三亩田,看似很吃亏,其实细算起来并不亏。若父亲方清之身为一等禀生,肯老老实实在县学读书,是能从官府得到补助的。這個补助叫做禀粮,每月六斗,一年下来可相当于五亩田地收入。 這样一来,就可以视为大房卖了四亩实地,得到价值五亩田的铁饭碗。而现在方应物又从公中分走了三亩实地,折合起来相当于总数八亩田,比二房的五亩田還是大赚了的。 不過让方应物感慨的是,怎奈這不靠谱的父亲定要借钱出门游学,两年来放着县学禀粮不领,那就真怪不得别人了。 只能說家门不幸,出了個败家父亲他心裡不由得盘算起来,若村裡的事情了结后,一定要想法子去县城。一是看看能否将本该属于父亲的禀粮要一些回来,二是开开眼界,考察一下县城状况。 如果真能代替父亲从县学要回一些补助,那无论還债也好,糊口也好,手头就宽松了许多。 不知不觉ri上三竿,方应物从沉思中惊醒過来,顿时头晕眼花,从昨晚到现在他可是粒米未进。可是自己屋中是沒有食物的,又与叔父翻了脸,還能去哪裡吃饭? 這個迫在眉睫的問題,真真愁死人也,這种山村连個饭馆都不会有的。 還好天无绝人之路,方应物正打算上山挖些野菜时,忽然听到有人在窗外叫道:“方公子在裡面么?” 方应物探出头去,外面却有三個人。站在前面的一個,就是昨ri见過的那邻村王大户家的老家奴,一口一個方公子让他很不适应的那位。 至于后面有两位,一位正是外貌娇媚其实泼辣的王家小娘子;另一位不认识却见過,就是早晨祠堂分家时,来看热闹的外村陌生人,身材矮胖,年纪约莫四十余岁,不知找自己有何贵干。 小美人也好,陌生人也好,方应物都沒去太過于注意,他目光却被老家奴牢牢地吸引了。因为此人手裡提着一具足足三层的大食盒,在当前這比什么都诱惑人。 “听說你沒饭吃了,奴家特意来给你送饭。”王小娘子很开心的說。 “多谢。”方应物心不在焉,注意力都在摆放食物的老家奴那裡。 “你今ri早晨的事情奴家都听說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能掐会算了,而且有些话很有道理啊。”王小娘子热忱的搭话說:“你从来沒出過门吧?你怎么知道外面当铺放债的规矩都是月息三分利?连奴家父亲都不清楚這些呢,我三叔說,附近有你這种见识的人很少。” 得到美人奉承,方应物略带小小得意,随口答道:“這就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胸中自有韬略。” 王小娘子恍然大悟,粉脸现出兴奋神se,“照此說,我家看在交情份上从来沒给你算過這些,是不是坏了规矩?两年前你父亲借了三十两,按照月息三分,到现在是多少了?你给算算是否超過五十两了?” 方应物闻言yu哭无泪,這简直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己才是本村头号欠债大户,在這淳朴的山村中带动起高利贷的商业化风气,其实最倒霉的是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