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40節 作者:未知 眼見着兒子收回手帕欲言又止,朱高熾本來要說出口的話,最後改了個說法。 “本來不想讓你這麼小就摻和國家的事的但爲父今日也委實是疲了,你我父子權當散心,說的話不出這個馬車,想問什麼就問吧。” 朱瞻基小小的臉上顯露出了猶豫的神情,但他很快便問道:“父親大人,今日幾位先生商量出的稅改制度,陛下.或者說姜先生那裏,是怎麼說的?” “根本用不上。”朱高熾幾乎毫不猶豫,“跟姜先生提的解決對策比,簡直就是一灘爛泥、一坨大便。” “怎麼會?” 朱瞻基吃了一驚。 在幼年朱瞻基的心目中,內閣的先生們,簡直就是人間智慧的代名詞,這些先生羣策羣力想出來的辦法,如何跟姜星火的對策相比,爛的如同糞便一般? “怎麼不會?” 朱高熾鄭重反問,但又覺得兒子年紀太小也確實難以理解,於是便耐心解釋了一遍。 “攤役入畝?世上還有這種神策?” 朱瞻基震驚地瞪大了圓滾滾的黑亮眸子,感覺自己的世界觀都要被震碎了。 雖然他年紀還小,並不能切身體會苛刻的徭役對百姓造成的巨大身心負擔,但他也清楚,這項政策絕對是利國利民的好政策。 當然了,事情都有正反兩面,既然利國利民,那當然也會有不利的一方. “姜先生仁念,若是能把攤役入畝推行下去,便是一件活人無數的大功德。” 朱高熾緩緩點了點頭,然後說道:“姜先生認爲,朝廷每次徵稅的目既然是獲得賦稅,那便只算這筆經國濟民帳就可以,而不是讓基層的貪官污吏藉由這個名頭,從百姓手中奪取更多的資源、獲取更多的好處!” 朱瞻基怔了半餉,方纔由衷感嘆:“姜先生真是菩薩心腸,聖人在世!” 朱高熾本想附和一句,但念及在花廳等着他的內閣成員們,復又搖頭苦笑。 姜星火固然是菩薩心腸,但滿朝的地主老爺們可都是互相推諉長大的,若是不以雷霆手段推行下去,明日復明日一番便被推諉沒了。 “姜先生的計策還沒講完,還有針對糧食和耕牛、種子的對策,明日爲父還要去聽的,若是得空,你可以搭車然後去大天界寺看看伱道衍爺爺。” “道衍爺爺怎麼了?”朱瞻基好奇問道。 “被姜先生說瘋了。” 花廳中,楊士奇、楊榮、解縉,不約而同地放下了茶杯。 此時大皇子朱高熾精神奕奕,半點沒有剛纔在馬車裏疲憊不堪的樣子。 “見過大皇子殿下。” 行禮過後,幾人主賓分坐。 都是國家大臣,雖然好奇昨天商量的稅制更化制度的結果,但終究還是要以本職工作爲先的,這也是幾人敢明目張膽來大皇子府上的緣故。 大皇子管着內閣,內閣來彙報一下工作,不是很正常嗎?又不是一個人偷摸來的,我們都是光明正大分着過來的。 “《牧馬法》的規制大概定下來了,牡馬一匹配牝馬三匹,每歲課徵一駒給軍士,非徵發不得擅自遣用。” “可。” “草原上傳來消息,坤帖木兒被鬼力赤殺害,鬼力赤本非元帝后裔,各部多不服。故此鬼力赤遂棄大元皇帝稱號,改號韃靼,自稱可汗。”解縉記性極好,幾人也沒有私帶奏摺,全憑口述,“朝廷要不要遣使通好,賞賜一番?” “北元內訌分裂,朝廷自然是要做個姿態的。” “不該給的一點都不能給,茶葉食鹽鐵鍋這些,哪怕是賞賜也不能開這個口子。”朱高熾沉吟片刻,“還是老一套吧,賞賜鬥牛服,並贈與八思巴文銀幣等物,修書遣使通好內閣以我的名義附個條子,最後讓父皇過目。” 明初賞賜公卿大臣,多用銀幣,這裏的銀幣一般代指的就是“八思巴文銀幣”,也就是上次朱棣在中秋大宴中,當衆賞賜戶部尚書夏原吉的那種。 “八思巴文”乃是忽必烈時期由僧人首領八思巴創制蒙古文字,也就是元初通行天下的貨幣,元代以紙鈔爲主、銅錢爲輔,銀幣數量稀少且樣式精美。 所以大明開國後,府庫裏一堆精美到彷彿藝術品般的八思巴文銀幣,既不能重新流通,又不捨得融化重鑄,便都留作賞賜公卿大臣之用。 兩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商議過後,內閣幾人對視一眼,還是解縉挑頭,試探性地開口問道。 “吳淞江今年有水患,浙西蘇州、松江和嘉興諸府收成定是不好的,下面很多官員遞了摺子” 朱高熾緩緩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花廳中的氣氛驟然凝滯。 “到底是什麼意思?” 解縉硬着頭皮繼續說道:“意思是朝廷能不能減免今年蘇、鬆、嘉、湖等府的賦稅?” “砰!” 茶杯被朱高熾狠狠地摜在了花廳的地磚上,登時便摔得四分五裂,瓷器碎片滾落在了幾人的腳下,解縉早已噤若寒蟬。 第58章 有辱斯文 朱高熾的雙眼死死盯住瞭解縉,平素溫和的目光,此時如刀鋒般銳利逼人。 “是下面的蘇、鬆、嘉、湖籍貫官員們的意思,還是你們的意思?亦或是混在了一起?” 楊士奇、楊榮都閉口不言,解縉艱難答道:“是下面官員們的意思。” “這就是你們內閣商議出來的結果?靖難剛剛結束,北方打成了一片白地,南方也全都民窮竭力.眼見着就是海內鼎沸的時候,四處都在用錢,你們要讓朝廷拿來救命的賦稅,拿去養那些貪官污吏?” 朱高熾憤怒至極,狠狠地拍了一下案几。 “伱們以爲父皇是建文那無知小兒嗎?!” “黃子澄、齊泰給建文小兒的建議是什麼?” “均江、浙田賦,詔曰:國家有惟正之供,江、浙賦獨重,而蘇、鬆官田悉準私稅,用懲一時,豈可爲定則。今悉與減免,畝毋逾一斗。蘇、鬆人仍得官戶部。” “解縉!”朱高熾以手戟指,“現在就用大白話翻譯翻譯!” 解縉臊眉耷眼地勉強解釋道:“建文帝認爲太祖高皇帝時定下的賦稅制度不合理,江浙的賦稅太重了,只是開國時用來懲戒的,不應當一直持續下去.下令平均江浙地區的田賦,按每畝地不超過一斗糧的統一標準徵收,蘇、鬆等地出身的官員,可以作戶部主官。” 宦官進來收拾好了地面,朱高熾也恢復了冷靜,他抿了口茶水。 “洪武朝的時候,禁止蘇州或松江人氏被任命爲戶部尚書,藉此防範出身於這些富庶州府的人們把持財政,偏私家鄉,從而犧牲了國庫的利益。建文帝年幼無知,被那些出身大地主家族的文臣一忽悠,便廢了太祖舊制。” “現在齊泰、黃子澄的墳頭草還沒長出來幾寸。”朱高熾掃視了三人一圈,“你們就這麼着急,想下去陪他們作伴嗎?” 解縉和其餘兩人心裏頓時感到一陣寒冷。 他們都沒有想到朱高熾會生氣成這樣。 實際上,朱高熾平日裏對他們這些文臣都是極爲溫和、尊敬的。 這種態度讓他們很難不聯想起建文帝的時代,雖然那個時代很短暫,但是確實也是文臣們的快樂年代,非常值得懷念. 建文帝異常尊重文臣,保護他們的利益,鄙夷那些粗魯的武夫勳貴,制定了非常多的有利於地主階層的政策。 怎麼就一眨眼,這麼好的皇帝被篡位了呢? 可時勢如此,也只能徒呼奈何的同時接受新帝,不然難道真的讓年輕有爲前途無限的他們,去地下跟齊泰、黃子澄作伴嗎? 解縉等三位內閣官員心中百轉千回。 楊士奇忍不住低聲道:“殿下息怒,臣以爲此事還需謹慎斟酌。” 朱高熾看着楊士奇,沉默了片刻後,忽然露出了微笑。 “雖然你們都沒有開口問,但心頭定是已經按捺不住了吧想知道基於兩稅法做的稅制更化遞上去,陛下今天對此的態度如何。” 楊士奇和楊榮對視一眼,都點了點頭。 解縉其實比二楊更加好奇,只是在這個時候,誰先開口就會顯得太過急切。 朱高熾大抵是被內閣免稅的騷操作給氣到了,今天執意要打擊打擊這幾個自負才學的帝國青年才俊。 讓你們接受一點來自姜先生的小小震撼。 知道知道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沉吟了片刻,朱高熾徑直說道。 “——陛下半點都不打算採用。” 怎麼可能? 這個消息讓三位內閣大臣驚愕無比,紛紛擡起頭,他們原以爲楊士奇所提出的建議一定能得到朱棣的認可,朝廷肯定會採納新的田地稅收政策,卻沒料到竟是如此結果。 “是不合陛下的心意嗎?”楊士奇苦澀地問道。 朱高熾反問道:“你們覺得陛下爲什麼要反對?” 這話把大家都弄懵了。 楊士奇立馬起身拱手道:“臣不敢妄言。” 楊榮皺眉思索良久,也是不敢吭聲。 唯有解縉,長舒了一口氣道:“陛下明鑑。” “便是不恢復井田制,現在的田地和稅收制度也是不能輕易動的,若貿然動搖,將會影響大明社稷根本,因此臣以爲,此事事關重大,不能拍腦袋做決定.還是要從長計議。” 解縉站着說話不腰疼,是因爲出主意這事跟他壓根就沒關係,從頭到尾都是二楊的責任。 朱高熾站了起來,揹着手走到窗前看着院子裏那顆樹,緩緩地說道:“是因爲陛下得到的對策,比你們提出的,要好得多的多,甚至可以說——接近完美!” 楊士奇面色微變,頓時覺得腦子裏嗡地一響。 想辦法這件事是朱棣壓給朱高熾,朱高熾又壓給他們的。 明顯是命題作文,戴着鐐銬跳舞的那種。 楊士奇的主意也只是對兩稅法修修補補,藉此交個差事罷了。 但即便如此,楊士奇依舊不認爲,會有人能提出比他更好的對策。 楊士奇的那句“不可能”幾乎是要脫口而出,可終究是有幾分養氣功夫的,忍住了,只是神情變幻不停,目光閃爍。 頗有城府的楊榮則是陷入了深思,跟此事最不沾邊的解縉眼珠子一轉反倒率先開口。 “殿下何故如此?”解縉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陛下不採用這個法子,難道是?” “便是如你所想的那般。” 朱高熾把三人心思看在眼裏,隨後淡淡地將姜星火提出的“攤役入畝”陳述了一遍。 三人臉色再次變化起來,各有不同的表情呈現。 楊士奇臉上帶着微微震驚之色,他似乎沒料到永樂帝居然會打算採取如此激烈的措施!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