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92節 作者:未知 “去前面看看,到底怎麼回事,機靈點。” 一個護衛被派了出去。 四名士子欲言又止。 金幼孜復又問道:“你們是親眼所見嗎?” 一名士子掏出手帕擦了擦止不住的鼻涕,淒涼地說道:“哪是親眼所見?親眼所見還有命回來?” 聞言,朱棣等人反倒放下了心。 “那你們是聽誰說的。”金幼孜有些刨根問底。 四名士子對視猶疑了起來。 他們剛要拒絕,金幼孜從騾子後馱着的包裹裏抖出半截衣服來。 正是一件漿洗乾淨的綠袍。 “伱是朝廷命官?” 士子們有些驚喜了起來。 金幼孜點點頭說道:“正是如此,借道回鄉探親之前不想暴露身份,還請見諒。” “怪不得,怪不得能僱傭得起蒙古人當護衛,還有好幾個。” 一個臉上被擦破了大半的士子指着朱棣對金幼孜說:“這位大人,你這老伴當看着是個孔武有力的,可否把他的騾子借我一用?我的驢子打的狠了,狂奔時崴了蹄子。” 見金幼孜的面色有些驚愕,士子以爲自己沒有解釋清楚,轉身露出了驢屁股,上面滿是鮮紅的血痕,顯然是幾人狼狽逃跑時,不管不顧地抽打出來的。 金幼孜已經在心裏祈禱,朱棣能給他留個全屍了。 卻沒想到朱棣應得乾脆,不僅下了騾子,還親自給他牽了過去。 士子感激不已,連連道謝,又掏出了銀錢遞給朱棣。 朱棣大方揣進了懷裏,想要牽走驢子的繮繩。 那倔驢認準了主人,不想登時便起一蹄。 “小心!” 童信眼睜睜地看着驢蹄子踹向皇帝,這要是把皇帝踹個好歹,那玩笑可就開大了。 後世史書會怎麼寫? 《明史卷五太宗文皇帝》:文皇少長習兵,據幽燕形勝之地,乘建文孱弱,長驅內向,奄有四海。即位以後,巡幸江南,遇一倔驢,卒。 就在金幼孜以極爲不雅的姿勢撲過來護駕的時候,朱棣卻像是早有預料一般,側身躲開驢蹄,旋即擡手反扣住了驢的大腿根,用力一壓。 “砰”的一聲! 倔驢倒在了地上,發出沉悶的撞擊之音! 緊接着,朱棣以所有人都沒看清的速度,對着驢的踝關節一推一拉,“嘎嘣”一聲,驢子自己都愣了。 眼看着倔驢掙扎地站了起來,旋即行動如常地走了兩步,就向朱棣走去。 幾名護衛拔出了刀,卻被朱棣阻止。 朱棣拍拍手,倔驢親暱地用腦袋上稀疏灰色鬃毛蹭着他的大手。 “以前的老手藝,還沒丟喔” 直到這時,金幼孜才恍然想起來,眼前的皇帝,也是能身披四五十斤的重甲,持槍負弓親自在戰場上浴血搏殺而不倦的狠人。 一段小插曲過後,見識了“老伴當”和幾名護衛的武力,四個士子終於肯說實話了。 “在村裏作亂的消息不是我們親眼所見,但卻是一個住在臨近村落的同窗攔在官道上告訴我們的,就在前面不遠處。” 看着神態自若的金幼孜,其中一個士子懇切勸道:“這位大人,您應該熟知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的道理,不管消息是真是假,都不必往前走的。” 士子們又覷了金幼孜的護衛,有些眼饞地說道:“不如我們一起走回頭路,也互相有個照應。” 童信等人對此嗤之以鼻。 互相照應? 怕是帶了四個拖油瓶纔對吧。 明明自己害怕有求於人,還說的好像雙方互惠互利一般,這些儒生年紀輕輕,就已經是虛僞至極了。 “你們先如實告訴本官一件事,再說其他。” 金幼孜反而擺出了一副當官的氣派,沒有理會士子們的請求,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士子們對視一眼,旋即有人說道。 “大人你且問吧,但凡知道,我們知無不言。” “最好如此。”金幼孜在馬上捻了捻稀疏的鬍鬚,問道:“那你們可知道,爲何沿途有這麼多棄嬰?” 聽到這個問題,幾名士子遲疑了起來。 童信帶頭按住了刀柄。 “我們說,我們說!別動刀子,有話好好說!” 這便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講不清了.幾名士子七嘴八舌地說道。 “當先一個的原因,便是本地的人家,委實是負擔不起養孩子的。” “爲何負擔不起?”金幼孜今天打定主意刨根問底,問清楚棄嬰這件事。 “因爲糧食不夠。”士子的回答倒也乾脆,“年年糧食都不夠。” “松江富庶聞名天下,糧食怎麼會不夠呢?是因爲朝廷的賦稅重嗎?” 士子懇切答道:“朝廷的賦稅確實重,但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要給田主和宗族交,留到自己手裏的,也就勉強夠餬口,養孩子就遠遠不足了。” 田主? 宗族? 金幼孜和朱棣等人聽得一頭霧水。 見話題以及說到了這個,不給眼前這位朝廷命官解釋清楚,自己等人是別想跑了,四名士子乾脆耐心解釋了起來。 “不是說這田在誰名下,地裏的收成就都歸誰的.官府的黃冊和魚鱗冊上,這田是甲的,甲是自耕農,可實際上不是這回事。” “那是怎麼一回事?”朱棣插話問道。 回答的正是之前倔驢的主人,他詳細說道。 “有些田,甲跟乙是簽了私底下的契約的,按手印的那種,其實都是乙的田,但名義上是甲的,便是所謂的‘寄託’,跟單純的佃農比,沒有那麼苛刻。” 朱棣恍然,這便是官府那裏雙冊登記的不是佃農,是自耕農,實際上卻是另一種形式的佃農。 金幼孜思維敏捷,針對這一點,接連提出了兩個疑問。 “其一,若是佃農僞裝成自耕農,以前的徭役怎麼算?” “其二,如果甲要拿著名義上屬於自己的田產出去租賃或是其他,乙就不害怕遭受損失嗎?” 士子無奈道:“這倆問題,都跟宗族是繞不開的。” “怎麼說?” “地方上的里長,其實都是一個宗族裏的人輪流做,表面上這人在官府那是里長,要負責組織徭役、收稅,可實際上沒準在族裏就是個木偶,真正說話管事的,是那些族老。” 看着不經意抽出的閃亮刀鋒,嚥了口唾沫,士子繼續勉力來言:“所謂的徭役,都是由地方宗族組織村裏丁壯子弟專門去服的,跟在地裏耕田的甲沒關係,有人會頂着甲的名字去服徭役官府抓到人幹活就行,誰管你是不是本人,也壓根無從確認。” “那甲呢?負責耕田就行?” “當然不行,要給族裏交一筆費用的。” 金幼孜點點頭,田地歸屬使用以及徭役這部分,他算是搞明白了。 玩的花樣很多,從官面上看,甚至可以說無懈可擊。 田地在官府登記那裏就是甲的,也確實是甲本人在耕種,服徭役官府懶得管,那也就真的沒人管了。 既然有宗族作爲威懾,在這個時代,普通的農人有着宗族身份後,也確實無法反抗傳統宗法制的強大力量。 那麼第二個關於田地租賃、轉租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如果你是甲,恐怕是拿不到“自己的”地契的,應該都保存在宗族裏,就算拿到了,想要轉租也是千難萬難。 沒人會跨着村子跑到你這裏來,就爲了租你這幾畝地種。 而同村的人,都是一個宗族的,知道這裏面的貓膩,既然有着穩定的規則存在,也不會有人去租賃,否則自己一家就要遭受來自宗族的打擊報復。 而且老婆孩子熱炕頭,勉強能活着,誰願意去反抗呢? 實際上,受到戰亂影響的時間越短,宗族這種固定的基層組織形態就越容易穩定下來,甚至穩定到了僵化、壓抑的程度。 族老們只要一直掌握着宗族的權力,這種論資排輩的現象,就會在宗族裏持續下去。 連大災都很難摧毀宗族這種組織形態,除非遇到了大的戰亂,大到天下分崩離析,家家親人離散的那種程度。 在明朝初年,北方就是這種情況。 北方跟南方截然不同,尤其是燕雲之地的漢兒,從遼國開始,到金朝、元朝,已經與南方隔閡數百年了。 這種隔閡,不僅體現在“南北榜”事件上,而是某種廟堂利益、經濟交流、文化差異上的全面隔閡,也絕非大明開國短短數十年所能彌合的。 而朱棣本人,恰恰就是北方士人、軍頭、地主們的利益代表者.注意,不是代言人,也不是代理人,只是代表者。 話題說回當下,金幼孜復又問道。 “只是因爲養不起,所以纔有棄嬰的嗎?” “有的也不是因爲養不起,還有一個原因,挺重要的。”幾名士子都有些苦笑的意味。 “說。” 爲首的士子答道:“生下來不管如何,都要竭力供着去念書的,好歹念個一兩年,纔看得出來是不是個讀書種子誰家都不認命的,總要試一試,可這試試的成本,就得普通農人傾家蕩產了。” 另有人接話道:“便跟賭徒一般,有的農人,養廢了一個,便想供第二個去念,踏上那條直上青雲的路.直到最後徹底斷了生娃娃的念頭,或是家破人亡。” 說到這裏,竟是倔驢主人觸景生情。 “行路難,行路難!君不見建章宮中金明枝,萬萬長條拂地垂。二月三月花如霰,九重幽深君不見。”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