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232節 作者:未知 “不過。” 張宇初話鋒一轉,他看向了老神在在的道衍,問道:“日心說和萬有引力,固然能證明程朱理學所沿用的‘天人感應’以及自身的‘理一分殊’的錯誤,可也不是全無弊端吧?若是陛下見了這份東西,恐怕會勃然色變,畢竟,‘天人感應’理論,從西漢董仲舒到現在,已經用了不知道多少年了,早已成了皇權的牢固基石,輕易動搖,恐怕不妥。” “確實如此。” 道衍也微微頷首,對張宇初的話語表示認同。 儒家思維,經過上千年時間的推移和無數歷代大儒的演化,早已跟孔子時代的儒家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 道衍象徵性地問道:“那我們不妨推演一二?看看如何尋個辦法,替姜聖消災解難一番。” “恭敬不如從命。”張宇初自無不可。 對於張宇初這位雄心勃勃且極富文化的道教執牛耳者來說,建文朝時那種備受打壓,甚至他本人都飽受屈辱的日子,他實在是過夠了。 別的不說,龍虎山傳承上千年,哪怕是最亂的時候,都沒有把哪個天師逼到不敢回龍虎山住,反而需要在山外數十里結廬而居的境地! 因此,在齊泰黃子澄把持朝政的那個年代,張宇初是真的從心到夾着尾巴過日子,小心翼翼而又卑微,換誰誰都會心懷怨恨的。 如今既然有機會報復理學並且趁機發揚光大,而這個機會又明顯在姜星火身上,通過理論推演來幫助姜星火免於皇帝有可能的怒火,自然是張宇初非常樂於去做的事情。 “儒者,士也。” 道衍輕輕開口,嗓音艱澀地說道:“追根溯源,儒家出身於春秋的‘士’階層,又以教導和培養‘士’,也就是君子爲己任《孟子·滕文公下》曾言: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士’出來任職做官,爲王效命,就好像農夫從事耕作一樣,是他的職業。” 談起儒學,號稱道門碩儒的張宇初當然也不甘示弱。 畢竟,雖然張宇初爲人從心了一點,但那是因爲張宇初不是道衍這種光棍一條,張宇初身後還有龍虎山上下千口呢。 天師道從五斗米教演變而來,傳承上千年而屹立不倒,靠的是什麼? 靠的不就是這一手“從心”嘛。 所以,在其他事情上張宇初當然要謹言慎行,但在論道這種純理論的事情上,只要不是對皇權挑釁,張宇初卻是沒有太多顧忌的。 張宇初接茬道:“孔子、孟子、荀子那時候的儒學,也就是原始儒學,從本質上來講,其實是爲國君培養官吏的學說,是屬於‘士’這個階層的文化,《荀子·榮辱》講到社會分工時,也把‘士’歸於以仁厚知能盡官職。” “別看現在解縉那批主張復古的人崇拜周朝和春秋。”張宇初無不譏諷地笑了笑,“可要是真把解縉扔回春秋去,按他的出身,連儒學的門檻都邁不進去,從根子上講,那時候的儒學跟血緣的關係可太大了。” 聞言,道衍亦是忍俊不禁了起來。 “沒想到張真人說話倒是有趣得緊。” “道衍大師見笑了。” 張宇初爲道衍沏了杯茶,隨後給自己添了些茶水,又喝了口茶方纔說道:“子貢曾向孔子提出‘何如斯可謂之士矣(怎樣做才能稱得上是士)’的問題,孔子答曰: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 “若是說後世的經學、玄學、理學,尤其是程朱理學,真正從原始儒學身上繼承點什麼的話,那麼恐怕就是在‘性、情、無’這三個概念上是與其一以貫之下來的至於其他的,隨着時間的推移,早就被改的面目全非了。” 道衍則是笑着搖了搖頭。 “使於四方不辱君命,現在的理學恐怕是做不到的吧?” 這裏便是要說,《論語·子路》的這段問答中,孔子他老人家對於‘士’這個官吏階層的親自定義,就是在兩點,一是要行己有恥,即要以道德上的羞恥心來規範自己的行爲;二是要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即在才能上要能完成國君所交給的任務。 前者是對士的道德品質方面的要求,後者則是對士的實際辦事才能方面的要求,而這兩方面的統一,則是一名合格的士,也就是一名完美的儒者的形象。 咳咳,要是真的按照孔子他老人家的概念來劃分,那其實現在的程朱理學所謂的士大夫,在後一點上也是很多士大夫都做不到的。 便如姜星火前世時清代學者顏元在《存學編》裏對宋明理學家,那句扎心到極點的批判一般。 ——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 道德水準到位就已經是優秀士大夫了,辦事能力什麼的就彆強求了。 所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怕是不太行。 張宇初聞言也是一愣,旋即失笑道:“從《儒效》上那套搬出來的,倒也貼切。” 這句話要是換了旁的普通老百姓坐在他對面,恐怕壓根就不知道張宇初在說什麼。 說實在的話,在華夏古代的辯經過程中,最讓人頭大的便是文人們非常喜歡引用層出不窮的典故。 爲什麼要引用這些典故? 原因無他,就跟姜星火前世網際網路大廠的黑話一樣,什麼顆粒度、什麼用戶心智、什麼私域流量.說白了,就是一把能夠有效區別門內外之人的鑰匙。 只有擁有了這把鑰匙,才能進入到這扇有效談話的大門裏,才能被認爲是同一水平或能夠談話的人。 而不管是此時此刻還是彼時彼刻,很多人爲了能夠彰顯自己,就喜歡掉書袋/說黑話,讓其他不明真相的老百姓不明覺厲一把。 但無論如何,這也確實是這個年代辯經避免不了的問題。 張宇初所說的《儒效》,便是荀子曾經寫了一篇題爲《儒效》的文章,其中對於儒者的形象和社會作用是這樣來描寫的——儒者,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 “美俗”就要不斷修身,提高道德品質,以身作則;“美政”則要“善調一天下”,爲國家制訂各種禮儀規範、政法制度等,以安定社會秩序和富裕百姓生活。 這些先秦儒學的道德準則,也是後世的經學、玄學、理學所繼承下來最多的東西,至於其他的,基本都被改的面目全非了。 道衍點了點頭道:“所以,如果想要通過辯經來找到替日心說和萬有引力來解釋皇權的東西,恐怕還是要從先秦的儒學下手畢竟,後來的儒學,自從經學開始,就已經跟理學走了一條路子了。” 張宇初亦是同意了道衍的觀點,他復又說道:“儒學在先秦雖爲顯學,但僅作爲諸子百家的一派而存在,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儒學方纔取得獨尊地位而這時的儒學,早已不是先秦儒學,而是經學。” 所謂經學,便是西漢公羊學大師董仲舒的著作《春秋繁露》用陰陽五行學說改造傳統儒學,建立了以天人感應爲主要特點的學術體系,經學的產生,對儒學的推廣產生了重大的影響,縱觀兩漢四百年,經學都是當時佔統治地位的思維體系。 而東漢中晚期更是如此,選拔官員都是要看經學水平的,故此在當時也多了很多諸如盧植、鄭玄等以經學名滿天下的大儒。 “玄學呢,有可取之處嗎?” “.狗屎不如。” “理學自然更不可能,我們總不太可能從理學裏找到打敗理學的東西。” 張宇初也是這般想的。 程朱理學,說白了以一種精緻的思辨的哲學體系,把封建社會的社會制度和倫理道德論證爲永恆的天經地義、世界的根源、宇宙的本體,來替中央集權的封建國家作辯護。 所以說,程朱理學跟日心說與萬有引力,不說是水火不容吧,也可以說是勢不兩立。 “老衲倒是有一個想法,或許可以破解姜聖面臨的困局。” 道衍忽然開口說道。 “大師請講。”張宇初亦是從沉思狀態裏中斷。 道衍轉動起了手中的念珠,緩緩開口道。 “荀子曾言:經緯天地,而材官萬物,制割大理而宇宙裏矣。” 張宇初眼眸一亮。 他明白了道衍的意思。 第205章 父與子 南京皇宮,奉天殿。 朱高熾給姜星火做的遮掩,自然沒有持續太久,事實上,朱高熾還存了另一個心思,那便是先替父皇驗證一下“扭秤實驗”的真僞。 而本來喫完飯有些頭腦發睏的朱棣,看了朱高燧傳回來的《姜先生講課記錄》,馬上就不困了。 “這東西什麼意思?推翻天人感應?這豈不是要戳破天?” 朱棣在飯桌上當場便有些神情不悅,他看着記錄蹙眉說道。 對於朱棣來說,奉程朱理學爲圭臬的江南士紳階層固然可惡,朱棣固然恨不得他們全都去死,但這不代表朱棣打算讓自己的皇權跟他們陪葬。 畢竟,如果說皇權是一個人,那麼士紳階層就是從這個人身上長出來的一個碩大腫瘤,一直從皇權這個人身上汲取血液和養分。 皇權當然想切割掉士紳階層,或者說不讓士紳階層這個腫瘤吸太多的血,但切割也要小心翼翼,控制力度。 姜星火的這套日心說和萬有引力,就彷彿直接拿着一把大斧頭,砍到腫瘤上。 痛快是痛快了,腫瘤也解決了。 問題是,人也跟着噶了啊! 朱棣當然不想讓皇權跟着一起噶掉,所以他本能地產生了牴觸心理。 “讓老三先喫飯。” 徐皇后瞟了朱棣一眼,拉着辛苦過來傳訊的兒子坐下喫飯,隨後才起身來到朱棣身後。 朱高燧既然已經把消息送到,也知道接下來的事情跟自己無關了,也不跟父皇母后客氣,拿起筷子就開始大快朵頤。 朱棣皺了皺眉,卻沒阻止他,繼續低頭看着手裏的紙張沉吟。 徐皇后見狀輕笑一聲:“陛下何必爲此煩惱?這位姜先生雖然有謫仙之能,但總歸只是一個肉體凡胎的讀書人,他說的這些話也許會對程朱理學造成威脅,也許會傷及士紳階層利益,可若是沒有陛下的支持,他終究改變不了什麼,只要陛下一句話……” 徐皇后頓了頓說道:“陛下若是真覺得爲難,妾身倒是建議,把他的這些東西暫時擱置處置最好。” 她語氣溫柔,帶着幾分勸慰,朱棣愣了愣神,擡眼看向妻子:“若是朕把這些東西暫時擱置,那以後再提起來,豈不是一樣麻煩?朕又不可能真的一刀砍了姜先生,也不可能把他的嘴縫住。” “陛下不是說,還有兩節課的時間,姜先生就要出獄了嗎?” 朱棣肯定地點了點頭。 “所以啊,這個簡單。”徐皇后笑道,“妾身聽聞道衍大師對姜先生頗爲推崇,道衍大師乃是陛下至交,陛下可以找道衍大師幫忙,將姜先生交予他勸說一二即可,想來姜先生也是明事理的。” 朱棣的眼皮忍不住跳了兩下。 幾個月前,道衍聽完姜星火講課就瘋了,在大天界寺天王殿的廢墟里指着他罵“汝非真龍,吸血蟲耶”的場景,朱棣可是還歷歷在目呢。 讓道衍去勸說姜星火,怕不是送上門反被姜星火洗腦吧? 朱棣盯着妻子片刻後,才淡然一笑道:“皇后不用費心了,此等言論,還是有待檢驗的。” 徐皇后也明白了朱棣的意思。 先不說這東西對與錯,而且那姜先生也絕非普通讀書人,他既然敢講這些東西,自然早就做好準備。 姜先生說的那些,程朱理學怕是根本不會認同,更加不會相信。 因此,無論是徐皇后提議的暫時擱置還是讓道衍去勸說,都不是什麼好的解決辦法,問題在以後一定還是會爆發,到時候基於“天人感應”的皇權理論還是會受到威脅。 所以朱棣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現在趕緊解決,免得以後麻煩。 那麼這種事怎麼解決? 當先的自然是物理辦法,額,不是朱棣習慣的那種讓人物理消失的物理辦法,而是通過做“扭秤實驗”來驗證萬有引力是否存在的物理辦法。 “對了,熾兒他人呢?”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