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377節 作者:未知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宋禮雖然在洪武年間以國子監生的身份入仕,但博覽卻頗爲龐雜,“咦”了一聲問道。 “這是王荊公的《讀〈孟嘗君傳〉》?” “自是如此。” 姜星火放下了手中的書籍,正是王安石的《臨川先生文集》,單手倚着井沿,笑道:“大本如何看待此文?” 兩宋以降,雖然王安石名聲一直不太好,但是身爲“唐宋八大家”之一,其人在文學上的造詣確實無可置疑。 此文全篇只有四句話、八十八字,但議論脫俗,結構嚴謹,用詞簡練,氣勢軒昂,被歷代文論家譽爲“文短氣長”的典範。 故此,宋禮誠實答道:“寥寥數語,氣勢縱橫。” 言罷,看着姜星火單手倚着水井邊緣的樣子,宋禮還是忍不住提醒道:“別掉進去。” 可誰料,姜星火也不知道是不是叛逆期到了,非但不聽宋禮的,反而整個人都拿起書,站到了井口邊緣上。 晨風拂來,姜星火青衫磊落,哈哈大笑起來。 “大本謬矣!” 宋禮一時微微詫異,不解道:“此言何解?” 須知道,一生立志革新變法的王安石,十分強調文章要有利於‘治教’,要有益於社會進步。他曾說‘治教政令,聖人之所謂文也’,又說‘且所謂文者,務爲有補於世而已’。 而且《讀〈孟嘗君傳〉》作爲一篇翻案性的論說文,並沒有冗長的引證,長篇的議論,僅用四句話八十八個字,就完成了立論、論證、結論的全過程,就是爲‘有補於世’而作的。 所以,宋禮實在是不知道自己謬在何處。 “我且問你,改革變法,這些文章是寫給誰看的?” “自然是” 宋禮方要回答,忽然頓了頓:“自然是要寫給天下人看的。” “你呀,你呀,心裏還是對士大夫那一套念念不忘。 姜星火展開雙臂,沿着井邊如同頑童一般小碎步走着,這種強迫症一般的不適宜感,讓宋禮看得心頭直突突,只感覺身上有無數螞蟻在爬。 “什麼是天下人?” 宋禮這回學乖了,近些日子耳濡目染之下,他當然知道國師這套“民爲邦本”的治國理念。 於是,試圖順着姜星火答道:“老百姓。” 姜星火從井邊跳了下來,手裏的《臨川先生文集》被捲成一捆。 “士農工商,皆是天下人。” 見姜星火從井邊跳下來,宋禮心頭既然舒服了,便也回過神來,無奈問道:“國師到底要說什麼?莫要打啞謎了。” “意思就是,士農工商,誰是我們變法的敵人?誰又是我們變法的友人?對敵人要怎麼反駁其污衊變法的錯誤言論?對友人又該如何解釋變法到底在變什麼東西?” “第一個,給尋常農人寫來看的東西,不要這種。” 說罷,姜星火指了指被他扔在井邊的文書,縣衙小吏倒是費了一番心思,想要在國師面前表現一番文采,所以書袋沒少掉,可惜成了給瞎子拋媚眼。 姜星火一個半步秀才境的存在都看不懂某些生僻到了極點的典故和字詞,伱指望尋常老百姓能看懂?更別提這近乎駢文的行文方式了,華麗是華麗,可惜就是堆砌辭藻不說人話,車軲轆話說了一堆,一點有用的沒有。 宋禮撿起來看了看,倒也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士農工商,農人是我們變法可以成爲友人的,所以要給他們講明白變法的內容,就不能用他們不懂的方式.那該是個什麼標準?下面寫文書的未必是壞心思,大明開國這麼多年都是這麼過來的,國師總該有個定奪,不然下面翻來覆去揣摩着改,不僅難辦,還耽誤時間。” 姜星火乾脆利落地給出了標準答案。 “白樂天所謂‘老嫗能解,婦孺皆知’,就按這個標準去寫。” “成。” 姜星火沉吟了片刻,復又說道:“第二個,鑽研‘雞鳴狗盜’、‘奇技銀巧’的,未見得不是真正的‘士’。” 宋禮幾乎心思稍轉,就明白了國師是什麼意思。 世界的時間線不是隨着姜星火而移動的,在江南平亂的這段時間裏,由於變法失去了最核心的人物,雖然姚廣孝和卓敬等人還在繼續推行考成法等變法內容,但終歸是在輿論方面,無法藉着祈雨之事更進一步。 京城裏有很多士子,都在抱着傳統的程朱理學理論不放,竭力攻擊變法相關的內容。 而且,這股風潮,還有越刮越大的勢頭。 辯經當然重要,但眼下踏踏實實做事,培育出第一批手工工場對於變法來說,則更爲重要。 畢竟,如果沒有切實的製造力改變,那麼變法無疑是無源之水。 所以京城裏的消息雖然傳到了這裏,但不論是宋禮還是姜星火,都並沒有迴應什麼。 但眼見現在姜星火提起了這茬,那麼想來國師心中是有些計較的。 “國師說的是國子監科學廳的事情吧。” “是,但也不僅僅如此。” 姜星火仰頭看着樹葉蒼翠的大樹,依稀看到了詔獄裏那棵被朱高煦拔了的老歪脖子樹的影子。 這裏要說的是,王安石抨擊的是‘孟嘗君能得士’的傳統看法,認爲雞鳴狗盜之徒只是成全了孟嘗君的養士名聲,沒有安邦定國的才能,所以並不算真正的士。相反,士應該是大則足以用天下國家,小則足以爲天下國家之用,因此士的要求應該是‘居則爲六官之卿,出則爲六軍之將’,王安石的《讀〈孟嘗君傳〉》,名爲讀後感,實則借題發揮,以表達自己對人才的看法。 但就像是姜校長跟丘校長在軍官培養理念上的衝突一樣,丘福要培養的軍官,都是讀《春秋》.不是,都是讀《六韜》的數十萬大軍統帥,但實際上畢業了卻只能指揮數十個士兵,這其中的能力要求錯位不言而喻。 而對於官員來說,也是如此。 不論是進士出身的官員,還是國子監監生出身的官員,飽讀四書五經不假,上崗後有一段時間進行“觀政”這種適應性培訓也不假,但歸根結底,過去所學,跟當官所需,差距還是太大了,非是一時半會兒所能彌補的。 “這裏有遞進的兩個說法,便是說,學科學的和學理學的,都該是‘士’;而且,既然是‘士’,既然是‘官’的預備階層,那總該有個標準春秋時的‘士’還有君子六藝嘛。”姜星火笑着說道。 但宋禮是什麼人?一部侍郎,正經的國朝大員,哪還聽不出來姜星火話裏的弦外之音。 宋禮乾脆說道:“培養‘士’的這個標準怎麼定,誰來定,都是涉及到了變法成敗的根本說法啊。” “我們需要建立一所新的學校。” 姜星火定定地看着宋禮,說道: “一所培養符合朝廷規矩,即將成爲‘官’的‘士’的崗前培訓學校。” 宋禮迎着初升的紅日,看到了姜星火眼中的堅定。 姜星火把《臨川先生文集》舉起來,一頁頁書紙在晨光下走馬燈般閃過,認真道。 “王安石變法變法輸在哪?” 不待宋禮回答,姜星火肯定地說道。 “我想了許多時日,無非就是這兩點,一是變法沒有培養出新的得利階層;二是變法不懂得聚攏大多數。” “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王安石的失敗,我們決不能重蹈覆轍。” 姜星火一下一下地用書卷拍打着手背,在井邊踱步着。 “我們怎麼才能吸取教訓?培養新的得利階層,我們已經在一步一步做了,雖然有波折,雖然不容易,但總體沒出大亂子,眼見就要做好‘建立手工工場區’這最難的開頭一步了。” “我今日說了這麼多,要跟你講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後面這個。” 姜星火停下腳步,誠懇說道:“大本,對於我來說,變法是理想;對於你來說,變法是前途。對自己前途,你得認清楚。” 相處的日子久了,若說半點都沒有受到姜星火‘拯救天下蒼生’的理想的感召也沒有,那是騙人的,宋禮動了動嘴脣,想說些什麼,卻最後只有無言頷首。 “大明有什麼社會組成部分?士農工商,太祖高皇帝規定的很清楚了。” “之前你說天下人就是老百姓,我說不對,我說士農工商都是天下人,這便是說,我們的敵人,絕不是某一個階層!” “而是我們要聚攏士,聚攏農,聚攏工,聚攏商,把這些人都聚攏到變法的大旗下,然後對着那一部分守舊頑固的士,進行打擊,從而促進整個天下的巨大變革。” “唯有如此,變法方能成功。” “否則,像是王安石那般,變法把天下人都推到對立面,又怎麼能成功呢?” 宋禮當然清楚,這是姜星火與他的肺腑之言,這是真的把他當成了自己人.當然,這未嘗不是國師“聚攏”的一種手段,但卻足見話語間的真誠。 事實上,宋禮是真的有所思考。 對於宋禮這種務實的人來說,獄中清談天下事不算真本事,出獄後所作所爲,方纔是真顯英雄手段的事情。 那麼國師在出獄後的短短四個月內,到底聚攏了哪些階層? 宋禮細細想來,第一個蹦出腦海的,是“工”。 工匠,受到了姜星火的極度重視,不誇張的說,全天下最好的工匠,現在都握在姜星火手裏。 不論是熱氣球,還是新式火繩銃、青銅野戰炮,立竿見影的優秀表現,都說明了工匠的巨大作用以及他們能迸發出的能量。 而工匠的晉升體系,獎勵機制,以及熟練匠人的傳幫帶,都是姜星火在變法規劃的謀劃中,和已經部分落實的事情。 至於工匠的最大桎梏——匠籍制度,現在還不宜貿然改變,只需潛移默化,時機一到,自然是水到渠成之事。 姜星火主導的變法能改變工匠當下較爲低下的社會地位,以及僵化的創新機制。 所以,工匠,一定是站在變法陣營這邊的。 第二個出現在宋禮腦海裏的,則是商人,姜星火也給宋禮提到過。 商人這個階層具有逐利性、軟弱性、狡猾性,既要爭取,又要提防。 在名義上,大明太祖高皇帝的那套東西還是得用,商人也得崛起,這不矛盾。 第三個,是農人,除了常州府斬殺貪官收攏民心,如今江南平亂也是同樣的目的。 剛纔已經說了,姜星火正在準備針對江南諸府的新的農田政策。 當然不是那種比較激進的,而是重新清丈田畝,給予自耕農更多的保護和支持,同時以刀兵逼迫士紳們作出調整佃農當下過田租的契書。 想當“守法士紳”? 想不被當白蓮教徒抓起來? 可以,但是以前你們不積極,現在得加錢! 跟華亭縣士紳不一樣的是,現在不是繳納糧食就能解決的事情了。 大黃浦周圍的土地,統統給我讓出來! 修建道路,平整土地,建立手工工場區,建立新城相應公共基礎設施,都得出錢出力! 而且根據“守法士紳”的要求,以前包攬錢糧,用各種坑蒙拐騙手段坑佃農的,都得簡單算算帳吧?不想算帳也可以,減少一點佃農的田租,讓佃農們喘口氣。 當然了,也不是沒有死硬分子就是被扣上“白蓮教餘孽”的帽子都不肯退讓的。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