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426節 作者:未知 姜星火靜靜地聆聽,他已經意識到了什麼。 果然,徐膺緒繼續道:“根據廣西都指揮使司的統計,安南每年需向國內徵收的賦稅,達到了百姓約三成的收入,這裏還不算地主的那部分,也就是說,如果有點天災人禍,那便會無米可炊。這樣一來,百姓的日子越過越差,自然便成了不穩定的,而安南爲了讓百姓消停下來,便經常收攏男丁入伍,並且挑起跟周邊國家的戰爭,對於這些小國來說,安南也是各國最恨的敵國。” 姜星火輕嘆一聲:“你的意思是說,大部分摩擦其實都是安南那邊挑起來的?” 徐膺緒肯定地說道:“當然,因爲大明國土遼闊,而且人少(明朝洪武十四年與安南主要接壤的廣西布政使司有210267戶,1463119口),安南國的國土相較之下比較狹小,百姓人口又多達三百餘萬,權貴和地主的橫徵暴斂,讓本來還算富饒的平原土地也養不活那麼多人,於是安南便一直鼓動山區的土司和百姓向北侵擾大明的土地。” “這些事情,五軍都督府和兵部不知道嗎?”姜星火皺眉問道。 “知道。” “反擊過嗎?” “沒有。” 姜星火聽完後沉默半晌,忽然問道:“知道爲什麼從不反擊?五軍都督府和兵部的官員,難道都喫乾飯的嗎?任由國朝蒙受屈辱!” 徐膺緒嘆了口氣道:“五軍都督府和兵部早就知道安南的情況,奈何大明有規定,安南是不徵之國,凡是國家征伐之戰都必須通報朝廷,若是私自動手,就是叛國之罪,輕則斬首示衆,重則誅連九族。所以一直在忍氣吞聲,從未反擊過安南。” 見姜星火神色陰沉不定,徐膺緒躊躇了片刻,還是說出了這個看似荒誕的現象背後的真相。 “國朝武備重心在北,洪武朝時北元依舊虎視眈眈,北元纔是國朝最大的敵人,太祖高皇帝不欲南北兩線作戰,而且廣西布政使司在邊境線上也多是土司的地盤,所以對於國朝來說,死的是大明子民,但並未削弱到什麼力量,也就聽之任之了。” “哦?” 機會從來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徐膺緒在第一時間能給出如此詳實的資料,顯然是平時下了工夫的,這種人未必能想其父徐達大將軍一樣成爲好的統帥,但做一個參謀卻是極爲合格的。 姜星火略顯詫異,隨後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徐僉事似乎對這些都很瞭解啊?” “屬下只是偶爾聽家父生前談及過,又經常喜歡翻翻檔案解悶罷了。”徐膺緒急忙說道。 姜星火微微頷首,隨後轉移話題,指着架子上的檔案材料說道:“煩請徐僉事拿幾份有代表性的給我看看。” 徐膺緒依言照辦,然後取出幾份檔案材料遞過去:“國師大人慢慢看吧,需要帶走借閱的,可以直接登記帶回去看,若是沒什麼別的吩咐,我便先告退了。” “我明白,多謝徐僉事。”姜星火應了一聲。 等徐膺緒離開後,姜星火開始閱讀檔案材料。 “.先是思明府土官知府黃廣成奏言:本府自故元設置思明州,後改思明路軍民總管府,所轄左江一路州縣洞寨,東至上思州,南至銅柱,元兵徵交趾,去銅柱百里,立永平寨軍民萬戶府,置兵成守,而命交人供其軍餉。 元季擾亂,交人(安南人)以兵攻破永平寨,遂越銅柱二百餘里,侵奪思明屬地丘溫、如熬、慶遠、淵、脫等五縣,逼民附之。以是五縣歲賦皆全土官代輸,前者本府失理於朝,遂致交人侵迫益甚,及告禮部任尚書立站於洞登。 洞登,實思明府也,而交人乃稱爲銅柱界,臣嘗具奏,蒙朝廷遣刑部尚書楊靖聚實其事,況今建武志尚有可考。乞令安南以前五縣還臣舊封,仍止銅柱爲界,庶使疆域復正,歲賦不虛。” 這份存檔材料下面還附了朱元璋的批覆:令戶部具其所奏,遣使等,往安南諭還之。 除了這幾份以外,姜星火還看了其他的檔案,這些檔案分門別類地放置着,包括了安南和周圍的暹羅、占城等國的歷代政局變化,還有大明派往安南國的間諜所傳回來的各種消息彙總,以及安南社會的大概情況。 看着這些厚厚的文書,姜星火暗道一聲:“這可真夠嗆的,光是看完就得花費許多功夫。” 不過這是他第一次審閱這種軍務機密檔案,對於他來講還挺新鮮刺激的。 他坐在桌子前仔細地翻閱着,撕了張白紙,用桌上的筆墨,時而看檔案,時而拿起筆做出批註,一直忙了三個時辰,直到天色有些偏暗的時候纔打了個呵欠,揉了揉痠疼的眼睛。 案牘庫怕失火,是不能用油燈的。 “終於搞定了!” 看着紙上記錄的事情,姜星火在短時間內也算半個“安南通”了,至少不是對這個接下來就要動手的敵國,處於只知道個名字的狀態。 而對於占城、暹羅等國的社會、政治、經濟、歷史等情況,也有了基本的認知。 “呼~” 長出一口氣後,姜星火伸展四肢活動筋骨,只覺得神清氣爽,整個人都輕鬆不少。 把那張紙折迭好收拾好裝入袖中,姜星火站起身,走出案牘庫準備去喫個飯,順便休息片刻。 結果姜星火迎面就撞上了急匆匆趕回來的王斌,而周圍幾個朱高煦派給他的甲士,卻紋絲未動,顯然是王斌接到了什麼消息。 “怎麼了?” 看着跟在王斌身後的慧空,姜星火心頭一跳。 鄭和走後,慧空就是老和尚的直接下線,一般不會到處亂跑的,來找自己,一定是有什麼要事。 王斌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慧空剛接到消息,讓我趕緊來告訴您,之前點名要見您,逃亡到大明的安南故臣【裴伯耆】與隔壁的占城使團人員發生了口角,被捅成了重傷,眼下已經瀕死垂危了,您得趕緊去禮部下轄的會同館!” —————— 會同館是一大片區域,而這裏距離五軍都督府不遠,騎馬很快就趕到了。 姜星火帶着幾名侍從甲士走進會同館中,在會同館副使(從九品)的帶領下,徑直朝着一個院子走去。 之前在五軍都督府的案牘庫裏,姜星火已經瞭解到了裴伯耆的一些事情,路上又得到了一些更詳細的信息。 裴伯耆並不像是他的名字那樣,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老頭,相反,裴伯耆是胡氏王朝反對者陳渴真的部將,陳渴真是陳朝堅定的保王派大將,他曾發動過對占城國的戰爭,甚至陣斬了被稱爲“英雄國君”的占城王制蓬峨。 這裏額外提一句,如果對之前姜星火跟朱高煦、李景隆玩的“貨幣遊戲:模擬元朝”還有印象,那麼應該還記得元朝著名鐵頭娃,三攻佔城無功而返的鎮南王脫歡。 事實上,在元朝時期,面臨蒙古人的巨大軍事壓力,安南和占城兩國一度結成了鐵與血的同盟,關係非常親密。 可惜好景不長,當蒙古人這個共同敵人失去後,兩國迅速反目成仇,安南和占城加起來,基本就是姜星火前世的越南,安南在北,占城在南,在安南的陳朝時期,占城陸續失去了廣平、廣治、順化(陳朝朝廷在此地設立順州、化州)等姜星火前世的越南中部地區。 制蓬峨即位後頗有勾踐臥薪嚐膽的意思,其人銳意進取,爲增強軍力積極演習戰陣、訓練士卒,令軍士能刻苦耐勞,又設計出一套象陣戰鬥方法.占城的軍事力量,長久以來不及安南,至制蓬峨時形勢纔有轉變,也就是所謂的“占城自黎、李以來,兵衆脆怯,安南至則挈家奔遁,或聚哭歸降,至制蓬峨,生聚教訓,漸革舊俗,勇悍耐苦,故常入寇,爲安南大患。” 而裴伯耆跟着陳渴真殺了這位在占城人心中地位崇高的中興之主,鬧出今日的仇怨,也就不足爲奇了。 事實上,朱棣說得對,大明的官員們還是老一套朝貢體系的思維,能幹出來把一對宿敵安排在一起的事情,就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姜星火剛一靠近院子,便聞到一股濃郁的藥味,緊接着幾名醫師聚集在一起。 牀板上躺着一個大漢,他腹部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刀痕,衣衫鮮血淋漓,臉色蒼白如紙,氣息奄奄。 但即使如此,仍舊沒能壓制住身邊的三個醫師對於他身體情況的爭論。 這羣人圍繞在裴伯耆身旁,爭執得面紅耳赤。 “大夫(宋代開始醫官中最高級的尊稱大夫,其次稱郎中,以下稱醫效、只侯,明代開始都稱之爲大夫),我爹的情況嚴重嗎?”一名青衫男子用偏廣西口音的漢語焦急地詢問。 這裏要說的是,因不滿胡氏把持政權,陳渴真在大明建文二年的時候發動過一次政變,試圖幹掉篡位的胡氏父子,可惜失敗被殺,於是他的殘部在裴伯耆的帶領下,敗走到了安南的北部山區,但在建文四年的時候,這股殘兵還是被胡氏重兵所剿滅,裴伯耆北逃的時候,留在安南王城的父母妻女都被胡氏所殺害,僅有一個兒子帶在身邊,便是這位名叫裴文麗的青衫男子。 一名中年醫師沉吟道:“放心吧,現在只是昏迷而已。” 裴文麗揪着的心稍稍放了下來,復又問道:“那待會兒呢?” “.待會兒就死了啊。” 中年醫師理所當然地說道。 “你說什麼?!” 裴文麗想要衝上前去,直接被甲士給按在了地上。 “我們萬里迢迢來投奔大明,大明皇帝下旨讓我等靜待傳喚,可是你們呢?卻把我們當嗎嘍一樣耍?” 裴文麗憤怒的咆哮着,滿腔熱血瞬間變得冰冷,整個人猶如墜入了冰窖之中。 “閉嘴。” 中年醫師呵斥一聲,繼續說道:“這裏是大明,輪不到你們這些番邦之人咆哮放肆,說治不好,就是治不好,玉皇大帝出手也救不了你爹。” “你!” 裴文麗氣結。 另外一名醫師看向裴文麗的眼神也多了幾分鄙夷與嘲諷,像他們這種見慣了生離死別的大夫早已練成了鐵石心腸,對於普通百姓的命根本不會放在心上,甚至連同病患家屬的情緒都可以無視。 “好了,別吵了。”一道年輕但充滿威嚴的聲音響起。 “還不拜見國師?” 擡手止住了衆人的行禮,姜星火疾步走了過來,皺眉看了裴文麗一眼,然後將目光移向三位醫師,最終停在了那名年紀較大、頭髮斑白的老醫師身上。 會同館副使會意,替姜星火問道。 “劉大夫,真沒救了?” 老醫師嘆息一聲,搖頭說道:“傷勢太重,回天乏術。” 聽到這話,裴文麗渾身巨震,眼眶頓時泛紅。 “爹!” 裴文麗撲倒在牀沿,痛哭流涕,眼眸中浮現出悲涼之意,喃喃道:“難道,我們裴家真的完了嗎?胡氏逆賊就沒人能懲治了嗎?” 姜星火輕輕拍了拍裴伯耆的肩膀,低聲說道:“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裴文麗擡起頭,淚眼婆娑地看着這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問道:“什麼辦法?還請國師救救我爹!陛下不見他,禮部的官員也都在搪塞,但他知道了您的威名,他有重要事情要稟報您!您得救活他!” 姜星火點了點頭,看向了慧空。 “上吧。” 慧空的嘴脣動了動,最終還是頹然地點了點頭,拿出不知道爲什麼開始經常隨身攜帶的針線和小酒瓶等物品,在消毒後開始給裴伯耆做起了手術。 先進行了止血,然後把裴伯耆的腸子熟練地打了個結塞了回去,接着,又開始清洗和縫合傷口。 “一針,兩針十三針。” 縫了個漂亮的蝴蝶結,用小剪刀剪斷了尾部多餘的線,慧空又用消毒後的布條纏住他的傷口處,然後順手把被打斷的骨頭也重新用夾板固定好 這種手術複雜程度,對一般醫師來說都難以辦到,因爲他們通常只會開湯藥。 但在已經有過數次手術經驗的慧空看來就很尋常了,甚至他還在爲自己的進步而感到欣喜。 ——這可是他自己獨創的縫合技巧呢! “呼養着觀察吧。” 慧空做完這一切之後,將工具收拾好放回包裏,然後長長地鬆了口氣。 裴伯耆的命總算保住了,雖然這個病人現在仍然昏迷未醒,但從他身上傳遞出的生機明顯強烈了許多,止血和縫合傷口過後,應該是脫離了瀕死狀態,沒問題的話,再過一陣子估計就能甦醒了。 不管怎樣,這一次國師交代的任務圓滿成功! 想到這裏,慧空心中忍不住升騰起一股濃烈的喜悅。 這時候,一旁的裴文麗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看了看躺在門板上的父親,神色極爲驚喜。 “國師,還請借一步說話。” 看着王斌探尋的眼神,姜星火示意無礙,把裴文麗帶到了會同館的一個角落。 “說吧,爲什麼你父親執意要見我?”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