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454節

作者:未知
所以北宋時期的“義利之辨”開始了,張載作爲關學掌門人,屁股站在了支持搞錢的這一方,也就有了剛纔的那番話。 回到正題,卓敬以“北宋五子”的話語來回敬汪與立,從立題到立意,可謂是無懈可擊。 而且雖然理學通常主張“古人勝今人”,但荀子這個教出了韓非、李斯兩個徒弟的古人,在儒家體系裏顯然是有點特別的,所以汪與立也不好說荀子就比理學創始人之一、孔孟道統傳人的張載更對,否則《明報》斷章取義一下,明天頭版頭條就成了 ——“金華學派掌門人師道先生認爲荀子遠勝孔孟”。 聽着臺下的一片喝彩之聲,汪與立聞言面色不變,蒼老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笑意。 他本來就沒指望靠着剛纔的出招直接秒殺卓敬這種級別的大儒,若是卓敬支支吾吾答不上來,或者沒有相對完美的解法,其實才是怪事。 畢竟,義利觀是儒學的核心命題,都被各個學派在上千年的時間裏吵爛了,說句誇張的比喻,正反雙方辯手的答案若是寫在紙上,怕是比鵝湖裏的水都沉。 他靜靜地等待着卓敬的回合發起。 卓敬看着跪坐在當面的汪與立,輕輕開口說道。 “利可言乎?曰:人非利不生,曷爲不可言? 欲可言乎?曰:欲者人之情,曷爲不可言? 言而不以禮,是貪與淫,罪矣;不貪不淫而曰不可言,反人之情矣。 孟子謂‘何必曰利’,激也,焉有仁義而不利者乎? 吾幸蒙太祖高皇帝拔擢,躋身於廟堂迄今已有十五年矣。 太祖高皇帝曾與吾言:食不足,心不常,雖有禮義,民不可得而教也。 今鄉里愁嘆之聲尚猶未息,百姓常有凍餓之虞,豈非太祖高皇帝未曾施仁義於天下乎?” 卓敬的反擊,是在說利和欲都是正常該談論的,光說利和欲,而不以禮規範,那麼其實是違反人之常情的,所以孟子說“何必曰利”是過激的。 而下半段則是拿親身經歷舉例,老朱跟卓敬說過,“老百姓沒喫的,就算有禮義也白扯,教化不了”。 嗯,看得出來,這句話確實是老朱能說得出口的,畢竟他是有切身經歷的,一家人基本都被餓死了,自己也差點餓死,餓死的時候,禮義確實沒法當飯喫,所以老朱樸素的治國理念裏,對於這一點看的很清楚,反覆地給身邊的近臣提及,屬實是好心。 然後卓敬又問,如今百姓經常受凍捱餓,嘆息聲從未停息,難道是老朱沒有給天下施仁義嗎? 話裏話外拿老朱來當擋箭牌,可謂是跟鐵鉉在濟南拿老朱的牌位來阻止朱棣攻城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且這也確實是老朱一貫的治國理念。 此言一出,汪與立頓時臉上一黑,心頭暗道好一個無恥小人,我枉當你是君子。 這怎麼反駁?難道要說老朱是錯的?命不要了? 朱棣自己說老朱錯了不要緊,可你一個外人要敢當着朱棣的面這麼說,我看你是嫌自己家裏的族譜太厚了。 汪與立陷入了長考。 樓上,朱棣聽了層層轉述的話語,和善的笑了笑。 只見朱棣向身後的朱高熾問道:“你覺得卓尚書能贏嗎?” “不好說。” 朱高熾誠實地說道: “義利之辨儒家從董仲舒開始,便是強調‘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從西漢到北宋,主流的定義都是說要‘重義輕利’,而非絕對忽視‘利’,或者‘義’與‘利’相對立如果汪與立拿之前的說法,避開糾纏,尋本溯源,是有機會扳回來的,如此一來兩個回合的試探算是結束了,汪與立很有可能出殺招,接下來萬一卓尚書接不住,就有可能會輸。” 在儒家傳統的義利觀,也就是漢儒的主要觀點,從《鹽鐵論》(在西漢昭帝始元六年召開“鹽鐵會議”,以賢良文學爲一方,以御史大夫桑弘羊爲另一方,就鹽鐵專營、酒類專賣和平準均輸等問題展開的大辯論)以後,就是“義利兩有”,但是“重義輕利”。 也就是說,漢儒既承認人們追求利益的合理性,但同時主張對於人們追逐利益的行爲通過道德的準繩來評價,同時要求儒士“恥於言利”.漢儒還是相對務實的,不攔着人們搞錢,但是對搞錢不給予高評價。 朱棣微微蹙眉,反問道:“那你的意思是,北宋以後,‘義’與‘利’相對立?” “是。” “爲何?” “啊這.” 還能因爲啥? 當然是因爲完顏構建炎南渡以後,拋棄父兄,以“莫須有”的罪名冤殺岳飛,簽訂了《紹興和議》,宋金兩國東以淮河中流爲界,西以大散關爲界,從此“南自南,北自北”。 如此一來鐵血大宋的三冗問題就被神奇地解決掉了,而偏安一隅的南宋財政情況極大富裕,而南宋的理學家們不需要面對搞錢的壓力,自然就可以重新站在道德高地上對着“利”指指點點,甚至將“義”與“利”、“天理”與“人慾”徹底對立起來。 至於燕雲、兩河、關陝、中原、山東、淮北等地的漢人百姓,都說了“南自南,北自北”,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你陳亮想倡導事功之學,收復中原,那我一定要把你駁倒、駁臭。 哦,忘了說了,辛棄疾那首著名的《破陣子·爲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裏面的“陳同甫”,就是事功之學也就是實學的代表人物,陳亮。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夢裏想去吧。 所以,漢唐-北宋-南宋,關於“義利觀”的思想脈絡轉變,便已經是一目瞭然了。 漢唐的主流是“義利兩有,重義輕利”;北宋有張載主張“利之言利,猶言美之爲美,不可一概而論”,也有二程主張“和於義乃能利物”;到了南宋朱熹則是極爲偏激地主張“君子只見得義,小人只見得利”。 而這一切哲學思想的轉變,都是因爲時代背景不同而產生的,與時代的經濟條件密不可分。 事實上,當“義利觀”的轉變與時代的經濟條件緊密結合的時候.難道不已經是一種答案了嗎? 等朱高熾給朱棣解釋清楚的時候,汪與立也終於結束了思考。 一滴汗水從他的額頭滑落,墜落在團墊上暈染開來,汪與立的臉色已經有些微微發紅了,老年斑顯得異常刺眼,顯然剛纔的思考耗費了他大量的腦力。 事實上,辯經跟圍棋是極爲相似的,國手對弈,一着不慎滿盤皆輸絕非妄語,而像汪與立和卓敬這種上了年紀的老人相對跪坐辯經,還是在萬人矚目的環境下,對生理和心理更是雙重考驗。 不過卓敬的優勢是,他比汪與立更年輕,身體素質更好。 汪與立八十多了,他“才”六十多。 汪與立緩緩開口,聲音已經有些嘶啞:“二程有言,大凡出義則入利,出利則入義,天下之事,惟義利而已太祖高皇帝固然德被四海,天下赤子莫不感其恩德,然和於義乃能利物,豈有不得其宜,而能利物者乎?人皆知趨利避害,聖人則更不論利害,義當爲與不當爲,便是命在其中也。” 前面的意思很簡單,不用翻譯,唯有汪與立的最後一句話,引用自《朱子近思錄·卷七》第二十六條,原文是:“孟子辯舜、跖之分,只在義利之間。言間者,謂相去不甚遠,所爭毫末爾。義與利,只是個公與私也。纔出義,便以利言也。只那計較,便是爲有利害,若無利害,何用計較?利害者,天下之常情也。人皆知趨利而避害(後續同上).” 這裏要注意的是,大儒辯經,引用的先賢話語絕不是隨便引用的,不是說覺得哪個應景,就用隨便拽一個,而是在回答得體的同時,都有着更深層次的涵義作爲給對手挖坑的陷阱,如果對手水平不夠品不出來,無法在回答時及時避開,那麼下一個回合,這個陷阱就會馬上變成殺招。 汪與立之所以引用朱熹的話,是因爲朱熹引用了孟子關於“舜、跖之分”的話,而爲什麼孟子的話很重要,稍後再解釋,先說朱熹這句話的主旨涵義,也就是朱熹把重點放在了“間”上,朱熹認爲這個“間”,說明舜、跖二人相距不遠。 意思是說,孟子對於義與利的關係區分的並不是很遠,一般情況下對於義、利二者的判斷,只能表明了二者是同時存在於人心,因而說天下之常情是俗人的通用標準,而聖人則從不計較利害,也就是在義與利之間不做計較。 換言之,就是巧妙地用朱熹的解釋,繞開了卓敬拿老朱當的這面擋箭牌。 所以翻譯結束,汪與立是想說,像大明太祖高皇帝這樣的聖人,凡事只以“當爲或不當爲”而定,從不想“利”,因而雖然太祖高皇帝說了“利”,但這個“利”其實不能狹隘的理解爲利害,只是他作爲皇帝要當爲,所以才說。 另一側的觀衆席。 “原來是這個意思。” 經過了曹端的解釋,之前慘敗於他手裏的江南士子,方纔恍然大悟,而後愈發慚愧了。 “若非您的講解,我恐怕根本聽不明白師道先生話語裏的深刻含義。” 另一名士子感嘆道:“那是自然,也就是師道先生處驚不亂,卓尚書的提問太過兇險,有些小人之心了,畢竟陛下就在旁邊看着,若是稍有不慎,無法完美地繞開太祖高皇帝,給出合理的解釋,恐怕陛下一怒,金華學派都會化爲齏粉。” “師道先生的機鋒非止如此。” 同樣在下面觀衆席休息的高遜志冷不丁說道。 “還有別的含義?”這回連徐老都有些驚訝,因爲他也僅僅想到了曹端剛纔那個維度,沒意識到這裏面還有更深的涵義,而徐老看着曹端毫不驚訝的樣子,心裏更是升起了幾分異樣的情緒。 曹端是在不懂裝懂,還是他早就看透了,只願意恰到好處地解釋一層涵義以免顯得自己太過優秀,引來更多地妒忌? “當然。” 高遜志資歷夠深、地位夠高,他不在乎這些裝逼就完了。 他淡淡地解釋道:“孟子所說的舜、跖之分,有個典故想來你們都聽過,也就是孟子說,聞雞而起,孜孜不倦行善的,是舜一類的人;聞雞而起,一刻不停地求利的,是盜跖一類的人。因而孟子說,二者只在義利之間。” 這不是什麼生僻的典故,在場學理學的,當然都聽過,所以他們顯得有些費解。 “您的意思是?” “這是孟子說的。”高遜志看似說了一句廢話。 “那又怎樣?” 見衆人實在愚鈍,曹端悶聲解釋道:“道統。” 當曹端開口後,方纔有聰明人陸續明白了過來。 道統! 這裏便是說,孟子地位提高並非宋儒搞的,而是中唐的韓愈搞“古文運動”爲了恢復道統,重視《孟子》一書,主張提高孟子的地位。 韓愈首次提出了儒家的道統思想,原文太長,簡單來排序就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孟子”,而孟子死後,道統失傳。 到了北宋,慶曆新政與熙寧變法不同,雖然慶曆新政的時間更短,但范仲淹和歐陽修是有水平的,他們開始急劇地擡高孟子的地位,來統一當時理學誕生前的混亂思潮。 而理學繼承了韓愈的“孟子道統論”,王安石更是將孟子政治地位提高,親手把孟子擡進了配享孔廟的行列。 所以,汪與立給卓敬挖的坑,就是等着卓敬順着他的話反駁孟子的說法,從而把道統論拋出來壓人的同時,再以王安石變法來隱喻今日姜星火主持的永樂新政,後續的殺招,一定是藏在這裏面的。 當然了,汪與立的殺招到底是什麼,高遜志和曹端也很難猜出來。 但毫無疑問的是,第一場辯經擂臺賽,經過漫長的互相試探、較量,馬上就到了殺招見勝負的時候了。 就在這時隨着天邊的海東青落地,幾名錦衣衛從詔獄裏疾馳而出,隨後慌張地棄了馬,通報之後,直接登樓覲見朱棣。 “陛下不好了!” 前來彙報的錦衣衛百戶舉着手裏的紙條,汗水已經快要把自己浸潤的模糊了,等他登樓見到朱棣的時候,嘴脣都在劇烈的哆嗦着。 “怎麼了?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朱高燧訓斥道。 錦衣衛百戶臉上的笑比哭都難看,他剛要開口,就被朱高燧示意噤聲,來不及解釋什麼手裏的紙條直接被朱高燧奪了過去。 朱高燧匆匆瀏覽一眼,登時面色大變。 “父皇。” 朱高燧貼在朱棣的耳邊說了幾個字,朱高煦隱約聽到了“火藥”,但朱棣的面色卻極爲沉穩。 出乎朱高燧的意料,朱棣只是叉着腰輕蔑的笑了笑。 “暴昭的這點伎倆,你就被輕易唬住了?他在真定大營四年,與我們作對了四年,用的同樣的伎倆還少嗎?” “派人去搜,這棟樓宇和周圍的樓宇,錦衣衛早就提前多少天檢查封鎖好了?地下也扣了數口大甕日夜竊聽,就算有火藥,又怎麼可能在我們腳底下?” 朱棣最後下了結論:“這定是調虎離.” 話音未落,忽然遠處的一間平房民居傳來了“嘭!”地一聲巨響。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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