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468節 作者:未知 姚廣孝的回答極爲簡練。 “三代之時,可有三綱五常?” 這裏要明確的是,“三代”這個概念,在姜星火的前世的網絡論壇裏有人認爲是“唐堯、虞舜、大禹”,也就是俗稱的堯舜禹這三代君主,但事實上這種說法是經不起推敲的,“三代”一詞最早見於春秋時期的《論語·衛靈公》,“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該詞一直到戰國時期,都是指夏、商、西周,秦朝之後,“三代”的含義纔開始包括了東周,並一直沿用下去,在周朝初期還有統稱夏、商爲“二代”的現象。 而先秦主流學派的著作,更是對於三代有着明確的界定,譬如《墨子·明鬼下》記載“昔虞、夏、商、周,三代之聖王,其始建國營都日,必擇國之正壇,置以爲宗廟”;《孟子·卷五·滕文公上》記載“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庫,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禮記·禮器第十》記載“三代之禮一也,民共由之,或素或青,夏造殷因。周坐屍,詔有武方,其禮亦然,其道一也。” 所以,“三代”毫無疑問是指中國最早三個統一政權——夏、商、周。 而“三代之治”的說法則是西漢時期的儒者提出的,他們認爲夏、商、周是華夏治理得最好的三個典範朝代,“三代”之時的帝王的道德人品和治國態度(不包括夏桀、商紂、周幽王三個末帝和其他個別昏庸君王)乃是後世帝王的楷模,尤其夏禹、商湯、周文王被尊爲“三王”。 而儒家學術經過上千年的發展,如今的明儒更是到了言必稱三代的地步,將之當做一種政治理想國來作爲當世的參照標準,以及無堅不摧的學術正確。 曹端怔了怔,卻也沒急着回答如此顯而易見的問題,而是沉思幾息後方才說道: “三代之時,固然無三綱五常,可《詩》《書》《禮》《易》《樂》《春秋》六經已存,禮之根本便源於此,天禮未分於天理。” “朱子有言:大學之書,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也,蓋自天降生民,則既莫不與之以仁義禮智之性矣,然其氣質之稟或不能齊,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之也。一有聰明睿智能盡其性者出於其間,則天必命之以爲億兆之君師,使之治而教之,以復其性,此伏羲、神農、黃帝、堯、舜,所以繼天立極,而司徒之職、典樂之官所由設也。” 曹端繼承的觀點,依舊是朱熹的那套,也就是“禮是聖人、先王制定的,要以聖人、先王爲師”,只有以這個目的進行學習,才能夠學到五經(《樂》失傳了)的真諦。 而朱熹這裏說的伏羲、神農、黃帝、堯、舜等作爲萬民君師,有着超凡的天賦,是“衆人中能盡其性者”,所以理所應當地就要制定從天理中體悟來的“禮”,用來教化百姓,這是君師的使命。 “孔子是君師否?” 曹端原以爲姚廣孝破釜沉舟地選擇了再次提問,雖然這個問題有點白給。 “君師”的定義是:擁有統治權的聖賢。 這個概念有點類似於柏拉圖的“哲人王”,反正上古時期的智者都思考過類似的問題。 但無論如何,“君師”這個概念是篤定的,不容更改的,而姚廣孝如果這麼選擇,白白浪費了一次機會,接下來就將無法提問,顯然會陷入到了萬劫不復的深淵裏。 而姚廣孝下一瞬,就自問自答了起來。 “孔子處周衰之際,不得君師之位以行其政教,於是獨取先王之法,誦而傳之以詔後世,非君師也。” 曹端忽然覺得自己明白了姚廣孝的用意,孔子的行爲在《孟子滕文公下》中被描述爲“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也就是聖賢沒有得到相應的廟堂地位,所以選擇學習先王並且傳下去這門學問以詔後世,然而正是孔子作爲分野人物,劃分了三代與三代之後最主要的政治區別,也就在聖賢是否在位。 莫非姚廣孝打算從孔子與三代之間進行切割?這種辦法不是不可行,但在曹端看來,成功的概率無疑是很低的。 畢竟《朱子語類》說的清楚。 弟子問朱熹:一有聰明睿智能盡其性者出於其間,則天必命之以爲億兆之君師,何處見得天命處? 朱熹曰:此也如何知得,只是才生得一個恁地底人,定是爲億兆之君師,便是天命之也,他既有許多氣魄才德,決不但已,必統御億兆之衆,人亦自是歸他,如三代以前聖人自是如此.及至孔子,方不然,然雖不爲帝王,也閒他不得,也做出許多事來,以教天下後世,是亦天命也。” 弟子又問:孔子如何不得命? 朱熹曰:《中庸》雲‘大德必得其位’,孔子卻不得,氣數之差至此極,故不能反。而天只生得許多人物,與你許多道理,然天卻自做不得,所以生得聖人爲之修道立教,以教化百姓,所謂‘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是也,蓋天做不得底,卻須聖人爲他做也。 所以孔子到底能不能跟三代君師相比這個事情,朱熹早就打了補丁,雖然補的不是很牢固,但想戳個窟窿也不容易。 按理來說,這是曹端能猜度到姚廣孝最有可能的進攻方向了。 可姚廣孝的選擇,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的話鋒一轉,來到了一個幾乎沒什麼人涉獵過的領域,一個極少有人質疑過的“事實”。 “孔子非師君而理六經,六經皆史乎?” 這句話讓曹端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壓力襲向自己。 而原本以爲曹端守住陣腳就能穩紮穩打贏下來的高遜志,也是同時面色凝重了起來。 爲什麼姚廣孝短短的一句話就能讓人感到這麼大的壓力? 原因就在於孔子整理了包括《禮》在內的先秦著作六經,孔子是整理者,也是傳承者,禮作爲儒家的根本,並不是孔子所創造的,而是三代君師創造的,這既構成了儒家源遠流長的學術源頭,也造成了一個弊端,那就是正如朱熹解四書,解得是別人的東西一樣,孔子修六經,同時也用了別人的東西,而這些東西並非完美無瑕的。 六經皆史,問的不是六經是不是都是史書,而是問的,六經是不是都是歷史真實記載的載體? 曹端的心頭,隱約間籠罩上了一層陰霾。 儒家學術界有一個公認的“祕密”。 那就是,誰都不敢保證,六經記載的東西,都是真的。 六經之所以權威,還得歸功於秦始皇,政哥一把火燒了大部分先秦藏書,後面又經過戰亂,儒家的六經雖然也受損,但至少五經傳了下來,相當於成了孤證,說啥就是啥,這也是儒家能始終掌握話語權的原因。 歷史長,夠權威,懂迎合,換你當皇帝你也選儒家。 當然了,雖然先秦流傳下來的書籍不多,但還是有的,所以難免會跟六經裏面的某些記載有衝突,可儒家關於歷史的話語權還是牢不可破,這就是因爲,其他孤本證明不了自己是不是僞造的,也證明不了自己記載的就是對的。 兩個矛盾的記載,你憑啥說我就是錯的? 再加上儒家在大部分時間都掌握了話語權,所以即便是有質疑的聲音,也都被掩蓋了下去。 曹端不確信姚廣孝手裏有沒有什麼能證明六經記載是錯的的證據,但這話他沒法答,索性曹端也不是不懂變通的,眼見着沙漏時間要走完了,乾脆來了次裝傻充愣。 是的,辯經是可以裝聽不懂的。 曹端一本正經地說道:“元代名臣郝經在《經史論》中有言:古無經史之分,孔子定六經,而經之名始立,未始有史之分也,六經自有史耳,故《易》即史之理也;《書》史之辭也;《詩》史之政也;《春秋》史之斷也;《禮》《樂》經緯於其間矣,何有於異哉?” “經即是史,史即是經。” 這就是在裝傻混過一個回合,等對方主動戳破,藉此多給自己爭取一個回合的思考時間了。 不過曹端還是要臉的,他倒也沒有強行去拿這個回合的主動權來反問一句,當然了,曹端也沒什麼可反問的就是。 姚廣孝見對方裝傻,微微一笑繼續逼問道:“那到底是經在前還是史在前?” 曹端看着姚廣孝咄咄逼人的樣子,一時間竟是有些不確定,姚廣孝手裏到底有什麼,能讓他這麼自信,但有些關隘他沒想明白,於是繼續搪塞。 “朱子有云:讀書須是以經爲本,而後讀史,自然是先經後史。” 這裏其實是朱熹治學的觀點,只有先讀經,在此基礎上體驗先王的意圖,然後再讀史書來知道古今興衰,除此之外,就是說儒家的經義是根本,史書只是考查古今治亂安危、禮儀制度的輔助。 姚廣孝此時乾脆徹底攤牌。 “汝口口聲聲說《禮》乃是三綱五常之根源,三綱五常是天禮也是天理,那麼想來《禮》代表了更根源的天理,可這《禮》,便沒錯嗎?” 曹端心中一凜,知道再也搪塞不過去了,不過他趁着這兩個回合的機會倒也思考完畢,連忙答道:“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皆先王之政典也,天下之術業,皆出於君師之掌故,道藝於此焉齊,德行於此焉通,天下所以同文爲治。” 曹端正面回答了姚廣孝的問題,他的意思是古人不會離開事情去講道理,六經都是記錄三代先王政治的典籍,道藝和德行都聚集在這幾本書上,所以肯定不會錯。 姚廣孝問:“《禮》爲官史乎?” 曹端答:“六經皆周官掌故,所有的典章著作都是藏在王室與官府的,當然是官史。” 姚廣孝長長地嘆了口氣: “是人着史,就會有文過飾非。” 鏖戰五場的漫長辯論,終於到了最終結束的時候。 雙方從“古今之辯”這個命題開始,姚廣孝以“變通”爲核心論點,而曹端則一開始就以《周禮》爲核心進行反駁,堅持崇古不變。 姚廣孝遷延到“變通的關鍵在於人”,曹端反駁“禮就是用來約束和劃分人的”,姚廣孝說劉邦、劉秀等人都是隨着時代而改變的,曹端反駁說“禮是天地、先祖、君師的本源,周禮和三綱五常都是天理,是永恆不變的”。 最後,姚廣孝則通過一系列逼問,直接挑明瞭問曹端“記載和反映了三代歷史的六經,到底是不是真實的”。 辯論的最後一個問題來到了這裏,如果是真的,那麼曹端贏,說明禮就是天理,永恆不變,後人只能順着發展;如果不是真的,那麼姚廣孝贏,六經都是假的你跟我說什麼周禮是天理? 你家天理是人造的? 事實上,只要【六經皆史】這個論點得到證明,那麼理學的道統論的根基就會被動搖。 之前介紹過理學的道統論,是從先王一直延續到孟子,由中唐韓愈進行古文運動時提出,繼而被北宋五子發揚光大。 那麼,其實有個問題沒說透,爲啥要把儒家道統從先秦孟子直接跨過漢唐,跳到理學這裏? 因爲漢儒以來內法外儒宋儒覺得不純,所以直接給開除儒籍了。 “我們宋儒的道統不從你們漢唐繼承,直接找孟子他老人家去。” 這就是北宋五子的想法,也是孟子地位被一路擡高到“亞聖”的原因。 但問題是,你們理學,可以把漢儒唐儒給開除儒籍,可如果道統這種東西追根溯源到了三代君師那裏就是錯的,你們能不能把三代君師都給開除儒籍啊? 不能,因爲剛纔說了,朱熹已經明確了孔子的地位低於三代君師,在道統傳承順序上也是如此,根子上爛了,那可就真爛了。 而姚廣孝這手最後的殺招,自然也是姜星火研究出來的。 【六經皆史】這個論點,一直都有,但直到清末,才逐漸發揮了影響力,繼而對理學造成了重創,這是有歷史經驗證明確實管用的招數。 因爲一旦這個命題成立,就說明六經的本來面目只是上古王官所記官書,是有曲筆和文過飾非的,權威不夠絕對。 權威不絕對就是絕對不權威。 一開始【六經皆史】還認爲六經是“信史”,或者說還是待“證而後信”的可靠史料,但即便如此,就已經動搖了理學道統,因爲這在觀念上將其與其他著作平等看待,抹殺了其神聖性,從而鬆動了六經高踞理學意識形態權威的地位而在此以後,隨着考古學的發展,三代的文物、墓葬、史料逐漸增多,胡適、錢玄同、顧頡剛等人發起了“古史辨”運動,通過對六經所載古史的考辨,揭示出“古史層累造成”的真相。 當然了,眼下如果只有姜星火給出的【六經皆史】的論點,雖然超前,但如果無法證明,那麼依舊不能動搖理學的道統。 可現在,姚廣孝手裏偏偏捏着能證明【六經皆史】的東西。 曹端並不清楚這點,他還在儘自己最後的努力。 “經也者,恆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承載天地之道、聖王之法。” “六經雖爲人着,然乃天地至理之化身,與後世史書,不可概一而論也。” 事實上,統治了漢儒的經學,從那時候起,經就不是一般的權威性文獻,而是被看作記載古代聖人之法的經典,這個定義從這裏就出來了,經不是一般的古典學術文化,而是一切天地至理的淵源所在,自漢武帝時代,“六經之道”就是華夏封建王朝官方認可的正統意識形態,傳統學術皆依附於經學,“六經載道”也成爲歷代經、史學家的共識。 這是絕對不容動搖的。 姚廣孝點了點頭,從袖中取出來一個.龜甲。 “龍骨?” 曹端微微蹙眉,不曉得對方是什麼意思,拿個藥材上來幹嘛? “認得這裏面的字嗎?” 姚廣孝手裏的龜甲被遞了過來,曹端在上午的日頭下,認真地端詳着,思考姚廣孝到底有何用意。 事實上,龍骨這味藥材也僅僅是他聽說過,曹端又不是做醫生的,根本沒見過幾塊龍骨,上面有字的更是聽都沒聽過。 龜甲上鐫刻着古樸的字跡,字體蒼勁渾厚,但絕大部分內容有些難以辨認,不像現在的楷體,倒好似秦漢時期的篆書但也只是有一點點像,應該是上古時期的文字,這不禁讓他心生疑惑,不知道對方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不認得。”曹端誠實地搖了搖頭。 姚廣孝提示道:“旁邊用硃砂標點的四個字,可還能辨認?” “王、人、無法辨認(看起來像是鳥形狀的字)、無法辨認(看起來像是向左開刃的斧頭的字)。” 姚廣孝並沒有任何意外,淡淡地說道: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