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476節 作者:未知 姜星火在桌面上“沙沙”地轉動杯子,說道:“而且嚴格地來說,他們還沒輸。” “爲何?” 朱高煦詫異問道:“由朝廷向十四布政使司收集刻有上古文字的龍骨藥材的聖旨已經到了內閣了,只要等《明報》不斷解密甲骨文的字義,他們的這場辯經,就已經輸的一點都不剩了。” “是這個道理,但他們還有最後一搏,這最後一搏沒失敗前,黃信是不會認輸的。” 姜星火先把小冊子揣好,然後才說道:“太祖忌日那天,他們要哭陵的。” “太祖高皇帝您睜眼看一看,您的祖宗之法要被變了呦.” 朱高煦嗤笑道: “父皇膽子小,怕皇爺爺,俺可不怕,俺小時候就被皇爺爺吊起來打,那時候朱允炆那小兔崽子就在旁邊笑,俺老早就想宰了他了,就算是皇爺爺真從孝陵裏揭棺而起,俺都敢把他親手摁回去,一鍬土一鍬土地埋上。” 嗯,真是鬨堂大孝。 不過朱棣膽子小這種話,也就朱高煦能說得出口,但怎麼說呢,跟膽大包天的朱高煦相比,還對老朱留有一絲敬畏的朱棣確實膽子小了那麼“億點點”。 說歸說,朱高煦還是意識到了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但這種事情真鬧出來,父皇面上也難堪吧,要不乾脆就派兵控制現場,不讓他們說話。” “不是這麼回事。” 姜星火搖搖頭:“你不讓人家說話,這次提前知道倒是能做成,可下次呢?下次還要被人打冷箭吧?還不如一次性解決,正好太祖忌日陛下帶着滿朝文武去祭拜孝陵的時候,人都齊全。辯經爲了改變士林的思想,而這件事,就要改變官員們的思想一前一後,相輔相成,如此一來變法才能在輿論上徹底扭轉過來,王霸義利古今,積累的東西歸根到底都在這最後一哆嗦上了,怎麼能不讓人家說話呢,不僅要說,而且要暢所欲言。” 朱高煦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那麼,師父要見黃信嗎?” “當然要見,既然都來了,不讓他見豈不讓他以爲我心有顧慮?”姜星火擡起臉龐笑呵呵道。 朱高煦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什麼,又問道:“師父,你說蒐集龍骨這東西,要不要朝廷給錢?不然會不會給百姓造成負擔?” 姜星火微微一怔,方纔解釋道。 “給錢纔會造成負擔,不給錢不會。” “刻有上古文字的龍骨基本上一眼就能看出來,若是朝廷給了錢,地方官吏爲了多收從中多撈錢,很容易就會出現變本加厲地要求百姓提供,而且心思活泛之人也會想法設法進行僞造。但若是不給錢,這種東西跟徵收花石綱或是什麼捕蛇鬥雞之類的不一樣,百姓沒有就是沒有,地方官府只是爲了完成朝廷的任務不會太過逼迫。” “那會不會出現挨家挨戶收,收上來按規定不給錢,但不交的百姓官吏就私自罰錢?”朱高煦想了想又問道。 “陳瑛的監察御史又不是白派的,這不是頂風作案送政績?” “呃,弟子知曉了。”朱高煦又道,“李至剛方纔問我他的事情,要不要順路告訴他?” “告訴他在詔獄瑞安心待着,等三法司會審,安南那邊戰事如果順利,很快他就能走馬上任第一任交趾布政使司布政使了。” “幫我把黃信叫來吧。”姜星火放下了茶杯。 不多時,黃信就被帶了過來,朱高煦如鐵塔般矗立,守在了院落門口。 在院落內,兩人隨意散着步,姜星火把手往外一伸,一陣熱風便吹拂在他的衣袖上和肩膀上,帶着絲絲暖意。 “真是炎熱的季節吶……”走在前面姜星火眯起了眼睛,微微昂首,彷彿已經陶醉於這難得的愜意之中。 “是呀。”黃信跟着感嘆道,同樣深深地呼吸着空氣,卻並沒有如他想象般短暫脫離囚籠該有的享受,反倒覺得有些窒息。 姜星火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微笑道:“黃副憲,伱也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黃信愣了一下,這特孃的說的是什麼話?哪個正常人喜歡在詔獄裏生活? 等等 黃信回想起了自己僅有的兩個獄友,好像,都挺喜歡的。 “那他們都不是正常人,只有我纔是正常的。”黃信搖了搖頭,把奇怪的念頭甩出腦海。 黃信隨即:“不喜歡,總有種莫名其妙的不安穩。” “是嗎。”姜星火似乎若有所思,片刻後又淡淡地笑道,“那你還是先做些比較實際的事情罷,人若是閒着無事就容易心裏不踏實,而且,這天底下哪有誰的生活是逞心如意的?” 他轉過頭繼續往前面走,邊走邊指着新粉刷的牆說道: “這面牆沒新修之前是太祖高皇帝那時候砌的,能竊聽詔獄裏犯人的談話,你也是從那時候走過來的,我聽說宋濂與宋訥在家裏說話都要被竊聽,一舉一動甚至會被畫下來,你覺得是那時候好,還是現在好?” 這句話說完,黃信頓時沉默了許久,因爲他確實曾親身體驗過這一切。 而且,黃信清楚茅大芳等人會在忌日發動哭陵,可這件事只有極少數的官員參與,更多的官員如解縉這樣,是負責敲邊鼓的,他不知道姜星火是否清楚。 如果姜星火清楚,那麼對方現在這番話顯然是意有所指,是在警示自己些什麼。 “之前的打賭,你贏了,我沒想到你會贏的這麼幹脆漂亮。” 黃信擡起了眼皮,看向了姜星火,他選擇岔開話題。 之前他們見面的時候,姜星火口出狂言:“朱熹能宣稱他‘贏’,是因爲他的對手不是我”。 而如今看來,是黃信錯了,姜星火沒有無的放矢。 雖然辯經擂臺賽姜星火沒有親自登場,但黃信這種人當然能看得出來,這一切都在姜星火的謀劃之下,不然不會是這種近乎完美的結果。 黃信確實沒想到,姜星火這種大奸大惡之人,竟然在學術上有如此高深的造詣,姜星火與孔希路的辯經他旁聽了,其實從那時候開始,黃信就已經有了一絲不妙的預感。 但當曹端親口對着孔希路說出了事情的經過的時候,黃信反而有了幾分釋然。 光靠輿論,果然是攔不住他的。 姜星火看着他:“今天要說的不是這個,說吧,你要見我,到底是什麼事情?我很想知道是什麼信念支撐着你挺到了今天,還是說,你認爲靠着在太祖忌日哭陵,就能阻止變法,就能把我推進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這樣坦誠,倒讓黃信不好再裝傻充愣了。 “果然被你知道了。” 黃信輕哼了一聲,臉色陰鬱地說道:“我早就知道說過這樣藏不住風聲。” “你想說什麼?”姜星火皺眉問道,語氣十分不快。 他本以爲黃信求見他會直言,但現在,對方卻一直在繞彎子。 “我想告訴你,即便你贏了辯經,接下來的交手,你還是贏不了。” 黃信盯着他,緩緩地說道:“不僅是你,整個廟堂都會因你而陷入混亂中。” 就在姜星火蹙眉要說些什麼的時候,朱高煦忽然走了過來,剛纔他收到了錦衣衛來人的消息。 “暴昭已經死了,被曹國公親手銃斃。” 朱高煦沒有瞞着黃信,黃信聽到這個消息,身軀晃了晃,但很快就穩了下來,他的目光依舊堅定,似乎篤定了姜星火一定贏不了。 “或許你們確實有什麼撒手鐗,但歸根結底,你是想擾亂我的心智,讓我自己去胡亂猜測,一有風吹草動就聯想,繼而自亂陣腳.但是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謎語人,尤其是每天待着沒事閒得慌的謎語人。” “從今天開始,你就負責一部分甲骨文的破譯工作了,每天會有人把拓本送來。” “還有就是,你得好好活着,別像景清、梅殷一樣,你得親眼看着我怎麼改天換地。” —————— 辯經擂臺賽的後續餘波,不僅僅是南京市井間茶餘飯後的談資,更是在深刻地影響着大明的局勢。 隨着《明報》上“走進甲骨文”新欄目的發佈,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了,原來上古時代的人們,有着跟他們一樣的喜怒哀樂,而那時候的社會,卻比現在更加殘酷,人們常年缺少維持溫飽的物資,奴隸主經常對其砍手砍腳,並不是理學家們口中彷彿如地上天朝一般的美好時代。 而繼承自陸九淵的“新心學”,這種人人皆可成聖的新版本理念,同樣也在衝擊着士林。 南宋三大主流學說,理學、心學、實學,作爲其中之一,心學雖然沒落了,但卻並沒有徹底消失,依舊有着相當數量的學派保持着心學的傳承,這也是在姜星火的前世,王陽明時代心學能快速崛起的原因。 如果是一個完全嶄新的學問,是絕不可能在短短几十年時間裏,差點就取代理學成爲大明的官方學說的,當然,這些假設都隨着張居正上臺主持了十年萬曆新政,大力打擊講學而無從談起。 所以當下“新心學”甫一問世,便馬上贏得了學術界裏依舊保持着心學道統的學派的承認,而且吸引了很多立場搖擺不定的士子,一時間竟然蔚然成風,在側面給了理學一擊。 而“三義之論”,同樣把天下人的利益擺在了跟大義相同的地位,或許有人不承認這個理論,但卻沒人不承認這個理論已經完美地解釋了“朝廷是否要圖利”的問題。 就這樣,永嘉、永康學派的繼承者們,也開始自覺地向姜星火這位扛起了這個時代的實學大旗的人靠攏了過來。 隱約間,大明的學術界又一次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勢,彷彿回到了南宋那個爭道統的時代一樣。 當然了,輿論上的爭端雖然告一段落,但真正的交鋒,其實才剛剛開始。 對於廟堂來說重頭戲都在後頭。 武臣們自不必提,永樂元年授勳定階,是對他們過去功勞和地位的一個總定性,勳章這東西爭議不大,參與了某場戰役都有份,而定階就很重要了,不管是燕軍內部的燕山系還是蔚州系、大寧系、河北系,亦或是南軍的各派系,都在拼命地往各個國公府跑山頭拉關係,以期能爭取到一個好位置,要不是姚廣孝閉門謝客,榮國公府的門檻都要被踏爛了。 文臣們的焦點則在於太祖忌日,據說永樂元年的第二批文官調整就要下來了,而且消息靈通的都知道,太祖忌日相當於宣佈給天下,永樂帝要除舊佈新,以後洪武朝的事情就算是徹底過去了,永樂新政將正式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將會有很多在過去想都不敢想的重磅政策頒佈出來。 雖然說風浪越大魚越貴,不過暴風雨前,總是寧靜的。 當外界被一紙《明報》攪動的風起雲涌,所有人都在關注太祖忌日以後文官武臣關心的兩件大事的時候,偏偏挑起這番波瀾的姜星火,此時正宅在家裏寫小說。 沒辦法,作爲特約撰稿人,還是要隔幾天抽空更新的,不然老百姓在“天涯話本”欄目看什麼? 姜星火透過支開的窗戶瞅了一眼,遠處剛從大本堂放學歸來的小於謙,今日看起來有點悶悶不樂的樣子。 “知了~知了~” 姚廣孝雖然還俗了,但數十年養成的習慣改不了,還堅持着每日坐在菩提樹下打坐。 陽光正好,透過菩提樹的陰翳落在姚廣孝的白眉上。 閉門謝客,讓姚廣孝少了很多其他國公的煩惱,由於一視同仁地拒絕,所以大家也都不往這來跑了。 不像是朱能、丘福還有李景隆、徐輝祖等人,簡直就是門庭若市,尤其是李景隆圓滿地完成了出訪日本的任務,又在暴昭謀反案中立下了大功,得到了朱棣的肯定,真正地重回核心權力層,而非以前有名無實的百官之首木樁子。 小於謙嘆了口氣,蹲在姚廣孝的身前,認真地求教道:“大師,何處有慈悲?” 姚廣孝擡起右手,指了指門外,閉目不發一言。 小於謙皺眉想了想,問道: “大師的意思是,原來世間衆生萬物,無論是達官貴人,販夫走卒,還是花鳥蟲魚,一草一木,處處皆有慈悲嗎?” 一手抱着一隻不知道從哪撿來的小貓路過的姜萱,另一手提着菜籃子擡胳膊擦了擦臉頰流下來的汗水,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假象。 “老和尚的意思是讓你別煩他。” “.” 老和尚確實平生只謀劃殺人放火,從不修慈悲因果。 小於謙摸摸鼻尖兒站了起來,跟在姜萱後面走到廚房幫忙。 “君子遠庖廚,小君子,還是抱這狸奴吧。” “這小貓哪來的?” 小於謙伸手接住姜萱遞來的貓,好奇地逗弄了一會兒。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