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486節 作者:未知 李增枝沒問出口的是,姜星火這還穿着一身紅金配色的麒麟服,紅的扎眼,這跟他一貫的風格不一樣,也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計劃趕不上變化快。” 姜星火嘆了口氣,這裏面的具體原因當然不方便跟李增枝細講,不過對方身份畢竟非同尋常,畢竟是李景隆的親弟弟,一點不說也不合適,而且有些事情自己不瞭解,還得從對方口中得知一些消息。 姜星火看着茶杯冒起的嫋嫋輕煙,思忖片刻後問道:“這裏面做內河貿易,以及海貿走私的,都有哪幾家?” “剛纔只提了一句的黑瘦的那個閩商,還有李至剛的老丈人,以及王貞慶,都在私底下做這方面的。”李增枝倒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國朝有海禁政策,走私這種事對於旁人來說是殺頭的大罪,可對於他們來說並不算什麼。 姜星火點了點頭,說道:“待會兒你給李至剛的那個老丈人帶個話,拍賣會結束以後,去找安南王孫陳天平了解一下安南那邊的情況你跟他說他就懂了。” “好。” 李增枝也大略知道些風聲,如今也就眼瞅着半個月不到的工夫,大軍就要南征安南,而李至剛被姜星火和姚廣孝聯手保了下來,三堂會審不出岔子的話,大明的第十五個布政使司交趾布政使司的第一任布政使就是他了。 “黃淮布政使司那邊,聽說兩淮鹽場是開中法的大頭,那邊都是誰在做?”姜星火又問道。 “坐地戶淮商在做,但徽商也一直試圖分一杯羹。”李增枝小心地說道,鹽法這種事牽扯的干係太大,即便是他這種身份地位,也不敢隨便說話,生怕給自己惹來麻煩。 姜星火的問題很尖銳:“然後開中法不允許,可實際上他們都把軍糧包給北面的晉商?自己掙鹽引分銷轉包或者直接銷售的錢?” “對,一般是淮商拿鹽引,徽商去分銷,有的徽商還會往別的地方運。” 李增枝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不過現在北面糧價挺低的,晉商弄了很大規模的商田,所以供應給山西、北直隸的軍糧,其實並不是從江南經由京杭大運河轉運到北面的,而是當地種植然後運輸到邊關的。” “我明白了。” 兩人又交談了片刻,姜星火心中有了幾分計較。 就在這時候,拍賣會開始了。 而就在拍賣會開始前一刻,郇旃終於託了認識的商人,被帶着進入了會場。 第404章 階段 帶郇旃進來的,乃是一位從前依靠着會同館做些貿易的荊州商人,做的便是將海外諸國前來進貢的貨物,逆江而上倒賣到湖廣佈政使司去賺些差價的生意,故而認識了郇旃但如今已經轉了行,只是礙於從前的交情,郇旃又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員,委實開罪不起,所以才帶他進來。 “這位是?” 這位荊州商人相熟的商業夥伴,看到跟在後頭被帶入拍賣會裏的郇旃有些疑惑,南京雖然人口百萬,乃是整個大明的商業中心,但其實商人的圈子就這麼大,資產只要到了一定規模,總是能認個臉熟的。 “劉兄,這位乃是新任的國子監司業。” 帶路的荊州商人介紹道:“可莫要怠慢了。” “原來如此!”那位劉姓商人頓時明白過來,忙拱手見禮。 郇旃這時候既然進了拍賣會場地,目的已經達到,骨子裏的文官威風又開始發作,竟是仰着頭哼了一聲,鼻孔對人,壓根不屑與對方說話。 劉姓商人面色一僵,暗自惱怒,卻還得賠笑道:“咱這一身銅臭味卻是擾了大人清淨,請大人勿怪。” 說罷便對着荊州商人拱了拱手,徑自離去。 其實在大明,這種事情是很常見的,因爲商人們的經商環境普遍來講比較差的,“士農工商”階層排序不是開玩笑的,有多少錢社會地位都是低下,在文官面前,只要是個官,幾乎都敢對着商人擺威風,若是恰好有些職權加持,那便是隨意拿捏了。 故此,面對文官們的擺譜時,商人們早已經學會了低頭認慫,畢竟誰也不敢保證對方身後沒有靠山鄉黨、同年、座師,如此種種,早就密密麻麻地構築起了一張關係網,誰都不能獨自存在,牽一髮而動全身。 當然了,若是郇旃只是一名普通小官也就罷了,但現在劉姓商人已經知道了對方是國子監的司業,身份非比尋常,這種時候就更加不宜招惹,否則喫虧的絕對會是自己。 這位劉姓商人的態度讓不遠處幾名相熟的商人都感覺詫異,不知道是因爲什麼緣故,竟然能讓這樣的老狐狸果斷放棄顏面。 因爲眼下正逢朝堂動盪時期,他們也是聽說了許多事,心中跟着有些忐忑不安。 —————— “這人看着倒是眼熟。” 姜星火年輕不近視,眼神好得很,在二樓的貴賓休息室裏,瞥見了樓下的小小衝突。 思忖半晌,姜星火終於回憶起了對方的身份。 “占城國使團傷人案”裏那個鴻臚寺少卿,禮部左侍郎王景的門生。 姜星火看着郇旃在後排坐下,心頭只道:“此人來這裏,卻是有幾分蹊蹺。” “幫我把那商人請過來。” 李增枝也目睹了這一幕,雖然不知道姜星火爲什麼要找此人過來,但還是依言吩咐了手下。 不多時,那位劉姓商人便戰戰兢兢地來到了此地。 “不知劉掌櫃大名?何處人氏?” 雖然這位商賈身材矮胖,滿臉橫肉,但姜星火併未瞧不起他,而是和顏悅色地問道。 劉掌櫃見對方一身麒麟服,年紀雖輕,但地位必然尊崇無比,不然不會曹國公府的李增枝都陪在下手,而且對他並不輕蔑,自然得鄭重以待。 “鄙姓劉名富春,乃是揚州本地人氏,不敢稱掌櫃,劉某人不過是一個跑腿的罷了!” 劉富春話語間,已經帶着幾分奉承討好之意。 “劉掌櫃謙虛了。” 姜星火含笑搖頭,接着問道:“我想了解一些事情,還望劉掌櫃如實說。” 李增枝給他使了個眼色,劉富春這般有眼力勁兒的人自然心領神會。 姜星火把方纔劉富春與郇旃發生的事情問了個清楚,大略瞭解了情況。 “要不要?”李增枝向着樓下的方向擡了擡下頜。 “不用,讓他留在這長長見識也好,回去給王景傳話也能傳個清楚。” 姜星火自然知道郇旃是來幹什麼的,不過卻並不以爲意,這裏的事情又不是祕密交易,沒什麼好藏的。 接下來姜星火又問了些劉富春關於做生意方面的問題,五花八門,從稅類到稅率,再到交通情況、官吏剋扣程度,基本涉及到行商的都大略問了個遍。 “揚州可有好的特產貨物?” “有是有!不知您需要什麼樣的貨?”劉富春笑吟吟地問道。 “說說都有什麼。” “揚州的特產貨物主要是漆器、儀徵的綠楊春茶、以及淮揚鹽場的鹽。” 說到最後,劉富春臉上的笑意已經有點維持不住了。 畢竟在揚州境內的鹽、漆、茶三類產業中,鹽業與漆業皆屬於壟斷地位,尤其是漆業更是壟斷行業,至於鹽業則完全就是暴利行業,他就是從事鹽業的。 而私鹽甚至連稅賦都省了,並且某些地方根本分不清官鹽還是私鹽,再加上關係網龐大,所以劉富春纔有膽子在江南開店販賣私鹽,換取一點“微薄”的收益,但這件事是不能拿到檯面上說的。 兩淮所產食鹽,絕大部分通過大運河來運輸,北集散地在淮安,南集散地在揚州,淮鹽經淮安運到揚州,再從揚州通過長江轉運到南方各地,由此形成了一個積累大量財富的商人羣體——淮揚鹽商。 這裏面的水太深,鹽法和漕運是分不開的,幾十萬鹽工、漕工衣食所繫,中間不知道盤根錯節着多少利益網。 而劉富春眼見對方剛纔關於行商事宜問的詳細,自然心頭早就起了疑心,不過是礙於李增枝的面子,纔不敢不答,到了鹽業這塊,心裏卻是打定主意,怎麼都不肯說了,不然自己全家老小,怕是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姜星火見了對方神情,倒也沒有過分逼迫,而是揮揮手放劉富春離開。 且不管走出屋外的劉富春如何大口喘息,屋內李增枝卻是小心問道:“國師大人,商業上的事情,您問的這般詳細,可是有深意?” “你是九江兄的親弟弟,我也不瞞你。” 姜星火俯身呷了口茶水,慢悠悠地說道:“我問你,歷朝歷代,變法是圖個什麼?” “富國強兵。” 李增枝琢磨了幾息,答道。 這個答案是皇帝和大臣視角的答案,要不是局勢到了不得不變的時候,要不是爲了富國強兵,但凡能安安穩穩過日子,誰樂意折騰? 姜星火點點頭,沒有糾結根本目的到底是“富國強兵”還是“強國富民”,而是繼續問道: “那伱說變法分幾步?” 李增枝自幼長在大明的頂級朱門,雖然沒有什麼軍事天賦,但擅長商業,爲人精明,廟堂上的事情也看的透徹,略微思慮便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輿論之爭;深入變法;或成或敗。” “便是如此了。” 姜星火嘆了口氣:“如今輿論上的爭執,先後歷經了景清血誓和‘王霸義利古今’三辯,只差這最後一哆嗦了,過兩日【太祖忌日】的時候,就要見分曉。” “那吵完了輿論上的事情,確定了要行霸術強國,確定了要求利,確定了今人勝古人,要動祖宗之法,就得讓變法的支持者,真真切切地看到‘利’了錢這東西用嘴說沒用,得朝廷的帳本上看到,得財政極大寬裕,得讓陛下真的有錢威服四海,這變法纔算是推進下去了。” 姜星火說的透徹,並沒有對李增枝藏着掖着,李增枝說話也放開了些顧忌。 “國師真的能做到,民不加賦而國家得利?若光是搞錢,就怕跟王安石變法一樣,執行下去把錢收上來了然而下面卻鬧得不可開交,民意沸騰恐怕難以長久。” “當然能做到,我的法子跟王安石不一樣。” 如果說王安石是古代理財專家的模板,那麼受到時代侷限性的影響,其實法子還是商鞅時候傳下來那些的變種。 而姜星火面臨的情況則不同,其一便是永樂帝比宋神宗更敢殺人,這位造反上位的皇帝更不需要顧忌種種非議;其二則是姜星火絕不會讓自己的政策在基層走樣,這是他從王安石變法中學到的最重要的經驗教訓;其三則是姜星火的手段更多,除了借鑑取得巨大成功的張居正變法的成功經驗以外,他還有自己所學的現代的銀行、貨幣改革、財政政策與貨幣政策、自由貿易體系、對外轉嫁國內經濟壓力等方法一套組合拳下去,搞不來錢纔是怪事。 事實上,這也是永樂新政在第二階段與第一階段的顯着不同。 第一階段,也就是截止到目前的階段,主要還是在論證要不要變法,變法是否具有合天理、合法度。 而第二階段,確定了要變法,變法合法合理以後,思想文化上的事情也重要,譬如儒教改革、推廣科學等等.但更重要的,則是切實地提高製造力,以及讓大明的財政快速富裕起來。 只有見了海量的錢到帳上,永樂帝纔會繼續以毫不動搖的態度支持變法進行下去。 ——因爲這是文官們不能給他的。 文官們只會勸他休養生息不要窮兵黷武,而姜星火不僅能給他搞來大量的錢,滿足他“治隆唐宋、遠邁漢唐”的千古一帝所需,還能讓社會維持穩定,這就是姜星火對於永樂帝來說無可替代的價值。 只要這種無可替代的價值始終存在,無論永樂帝對於他本人的態度如何、私誼是否有變化,都會堅定不移地支持姜星火。 “那國師下一步打算怎麼做?若是商業上能幫到國師的,我們曹國公府義不容辭!”李增枝拍着胸脯保證道。 姜星火知道對方嘴上雖然這麼說,但心底裏多半還是盤算着怎麼藉機撈取更多的財富,不過他也沒有戳破,畢竟像是道衍、夏原吉這樣爲了理想跟着他搞變法的人還是太少了,其他人都是有所求的,只不過求得不同,想要做成事情,總不能把所有人都推到對立面。 “兩方面,先說國外,既然要搞錢,那海禁一定要廢,不然明日非武裝自由貿易區搞不起來,後續對安南、朝鮮的自由貿易也搞不了,海貿的利差是變法新政見成效的大頭,這個誰來都攔不了。” “然後是國內,《鹽鐵論》怎麼來的?還不是因爲西漢那時候漢武帝爲了搞錢,搞鹽鐵官營壟斷,所以有了鹽鐵會議,如今開中法積弊已顯,鹽法連帶着漕運,不僅是其二者本身,而是南北經濟溝通都被淤塞了,如果想把國內的商業搞起來,商稅和各項政策,都是要跟着變的,而且不能把事情做絕了,也不能把商人都逼死了.相反,商業要進一步升級,譬如這次的期貨,以後還有很多新東西要推出,商業會極大繁榮起來,製造業也是如此,這樣國內的經濟循環才能搞活。” 李增枝若有所思地問道:“會不會影響糧食產量和糧價?” 這倒不是李增枝憂國憂民,而是曹國公府名下就有大量的莊園和耕地,畢竟在這個時代購置田產的財富增長率雖然沒有姜星火前世很多網絡論壇上估計的那麼誇張,但也是一項跟商業比起來,對普通人來說更加穩定的理財手段。 事實上,在大明商業一直被抑制,商人不成氣候,其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商業不夠“穩定”,這裏麪包括了各地稅率、道路安全、官吏勒索等因素,如果商業環境能夠做到稅率統一且相對較低,道路安全有保障不會被劫道,而且官吏也不會頻繁勒索,那麼國內商業一定是會極大地繁榮起來的,到時候哪怕商稅收的低一些,總量呈現了爆發式增長以後,收上來的錢還是比以前多得多的。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