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493節 作者:未知 朱高煦始終記得姜星火在那一晚與他攤牌時的告誡。 自知者英,自勝者雄。 但這時王景的臉色仍然顯得平靜淡漠,甚至嘴角微揚,流露出一副嘲諷似的笑容。 只見王景輕蔑地說道:“聖人教導,禮之所在,孝義而已,此二者乃天下之根基,豈能忘乎?太祖高皇帝在世時曾教導,凡事皆有利弊,既然孝義存亡,關係社稷存亡,爲祖宗盡孝、爲天下取義,自然是義不容辭之事,若是能使天下安定,那麼犧牲小我也是值得的。” “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若是毀在一介囚徒的手裏,還談什麼小我?” 朱高煦臉色青白交加,這一瞬間,他的心臟劇烈跳動着,渾身的血液彷彿都沸騰起來了。 他從沒有像這一刻那樣恨一個人,恨不得立刻宰殺這個混蛋。 但是他很清楚文官的卑鄙無恥,對方擡棺死諫,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要麼求萬世名,要麼求今生利,都是以死爲代價,博取名利,自己這時候當場宰殺了他,反而壞了師父的大事。 朱高煦看向姜星火,以國師、上柱國的身份站在另一側的姜星火卻仍舊顯得雲淡風輕。 似乎王景當着文武百官,當着孝陵裏埋着的老朱的面痛罵的,並不是他。 “請陛下當着太祖高皇帝的面,治罪於奸臣,如此一來,太祖高皇帝必將保佑大明千秋萬代,金甌永固!” 說完這番話,王景轉過身來,面向着羣臣,再度深深地行禮:“我等身爲大明官員,自應遵從太祖高皇帝遺志,爲大明社稷盡綿薄之力!” “太祖高皇帝在上,今日臣等爲護大明社稷, ——請國師赴死!” 這. 一衆大臣不由啞然,蹇義與黃福兩位尚書也陷入了短暫的沉思之中。 王景確實是大明帝國的棟樑,他不僅文名卓著,乃是當世少見的古文學者,而且爲官清廉,從不收受任何不該拿的東西,全家只靠着俸祿過日子,而此時擡棺死諫,他這份大公無私的精神,也足以證明他的品格。 而且,他所說的話也頗有道理。 在場的衆人,對新法不滿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畢竟變法就觸動了他們的利益,只是之前永樂帝的態度非常堅決,一直強行推動,但其實包括“二金”、“三楊”等近臣在內,絕大多數人,或多或少是有些偏向王景的觀點的,再怎麼說,他們都是從小接受的儒家傳統教育。 就在這時,此前暴昭的合作者們,諸如茅大芳所串聯的文官們,眼見有王景這個意外之人挑頭擡棺死諫,也覺得氣氛到了,當即就在這安葬着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孝陵趴下哭了起來。 他們跪在地上一片慟哭之聲,一開始還比較剋制,漸漸從小哭、假哭、乾嚎,受到了人羣的傳染,演變成大哭。 “嗚呼哀哉!” 整個廣場前響起一陣此起彼伏哭號,衆文臣們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悲鳴聲似乎要響徹天際一般。 朱高熾見勢不妙,趕緊轉過身,衝着人說道:“快,快讓他們停下來!” “遵命!” 身邊的人急忙跑過去,試圖阻止那些嚎啕大哭的文官。 “嗚嗚-嗚哇哇~~” 衆官員頓時哭得越發厲害了。 朱高熾感覺腦袋都要炸裂開了,他忍着疼痛轉過身來,咬牙切齒道:“王景你夠了!” 而此時王景也跪倒在地上,他沒理朱高熾,而是仰望着朱棣,眼眶通紅道:“陛下,您是大明的皇帝,是天下億兆黎民的希望啊!太祖高皇帝在看着您!您清醒過來吧!看看姜星火這奸臣把大明的江山都攪亂成什麼樣子了!” 朱棣的面色陰沉至極。 “來人,把王景拉出去斬首示衆!” 王景聞言,卻依舊沒有絲毫畏懼,反而昂然說道:“陛下,王某既然敢於冒着天下大不違,便不懼死!” 就在朱高煦得了父皇明確命令,迫不及待想要親自動手,甚至心底恨不得來一次“河陰之變”,把這些聒噪的文官統統衣冠塗地的時候,姜星火忽然說道。 “且慢,我有話說。” ps:先別罵,明天上超超超超級大章,今天實在是寫不完了。 第408章 紅日 “王景這是要當司馬光啊。” 看着姜星火,又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王景,蹇義心頭感慨。 如果不帶濾鏡,不覺得古人勝今人的話,王景跟司馬光,實在是太像了。 少年時,司馬光幼年聰穎,六歲時父親司馬池就教司馬光讀經書,七歲時司馬光不僅能背誦《左氏春秋》,還能講明白書的要意,並且做出了“砸缸救友”這一件震動京洛的事;而王景自幼聰敏,少承家學,十歲通《尚書》,師承名儒練魯,十五歲舉業成,爲明經。 成年後,司馬光就不用說了,在地方政聲赫然,關愛百姓,興辦教育,在中樞則以文筆雄健,敢於直言着稱。 而王景則是入翰林院深研古文,成爲古文學派明初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深得朱元璋賞識,外放擔任過開州知州、山西布政使司右參政,隨後被貶謫雲南十餘年,與沐家建立了深厚友誼,這也是爲什麼之前卓敬特意把雲南的奏摺挑出來給他看的原因當時在雲南,王景以帶罪之身諫言辦學,經常在臨安府文廟講學,授業子弟,因而從學者雲集,一時形成“以詩書自勵,弦誦聲達旦”讀書風氣,人文蔚起,雲南地方對其評價極高。 而從以後的結果來看,王景也對得起這份評價,終元之前,雲南進士無一臨安府人,從王景到來之後,歷經十餘年文教振興,以後臨安府的進士人數將佔據整個雲南的一半。 司馬光敢說話,王景同樣諍言鏗鏘,去年燕軍入城,朱棣剛剛登基的時候,在安葬朱允炆的衣冠冢用什麼禮節上,百官都不敢說話,唯獨王景作爲禮部侍郎堅守禮法,堅持說宜用天子禮。 王景固然有自己的廟堂野心與抱負,但這不妨礙他同樣堅持以古爲尊,堅持禮法,事實上,對於王景來說,二者是相融的,禮法是他堅持了一輩子的原則,也是他的專業所在,姜星火的新法,不僅阻礙了他通往仕途頂點的道路,同樣也阻礙了他堅守的信念。 而眼下結局未定,在場的文武百官,誰敢打保票,永樂新政不會像熙寧變法一樣? 要知道,新政變法開始的時候,哪個皇帝可都是全力支持的! 而最後結局如何?隨着一件事一件事的矛盾發生,皇帝的支持和態度終將改變,而一開始風頭無兩、驟登高位的變法主導者,最後大部分都摔了個粉身碎骨、死無全屍。 在場的諸位可都是讀史的! 所以,誰也不敢保證姜星火不是下一個王安石,變法派不會落得跟新黨一樣的下場。 誰也說不準,王景會不會成爲大明的司馬光,隱忍多年後捲土重來,推翻一切新法。 須知道,歷史上熙寧三年司馬光因反對王安石變法,隱居洛陽十五年,專門從事《資治通鑑》的編撰。而宋哲宗即位後,司馬光馬上被召回朝中任職,任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成爲宰相主持朝政,排斥新黨,廢止新法,而司馬光廢黜新法後,像是完成了畢生使命一般,八個月就去世了。 只要此時朝中對新法不滿的文武百官齊齊發聲,永樂帝扛不住壓力,甚至不需要今日就扳倒姜星火,而是皇帝的態度出現動搖,哪怕是將王景下獄或者貶官,那麼王景就將一躍成爲司馬光之於王安石那般的保守派領袖。 畢竟現在廟堂中雖然大多數人都反對變法,可問題就在於沒有一個統一的意見領袖。 而皇帝,是否也需要一個制衡姜星火的人呢? 他可是至高無上、唯我獨尊的皇帝! 怎麼能容忍一個沒有宰相之名,卻有宰相之實的人威脅他的皇權呢? 這就是王景瞅準的時機,這也是他期待的回報。 無論是從歷史經驗還是現實廟堂,哪個角度來考慮,王景的想法都是有道理的。 至於手段? 最複雜的廟堂問題,往往只需要最簡單的鬥爭手段。 當一切紛繁複雜的表象被撕開後,一位歷經三朝的資歷侍郎,擡着棺材,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在孝陵當着太祖高皇帝的在天之靈,痛斥皇帝,請求誅殺奸佞,這就是威力最大的殺傷手段。 覺得粗暴嗎?不,在場沒有人覺得粗暴。 甚至姜星火都能從他前世看到的《明史》中找出好幾起同樣的經典案例。 嘉靖三十二年正月十八日,楊繼盛在齋戒三日後上《請誅賊臣疏》彈劾嚴嵩,歷數其“五奸十大罪”。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一日,海瑞從棺材鋪裏買好了棺材,並且將自己的家人託付給了朋友,然後嚮明仙宗呈上《治安疏》,批評仙宗迷信道術,生活奢侈,棄天下於不顧等弊處。 天啓四年六月一日,楊漣將寫好的奏疏藏在懷裏,準備趁早朝時當着文武百官的面,面奏明匠宗,不巧當日免朝,楊漣擔憂再拖一天機密泄露,只好交會極門轉呈,在奏疏中列舉了魏忠賢的二十四條罪狀,揭露他迫害先帝舊臣、干預朝政,逼死後宮賢妃,操縱東廠濫施淫威等罪行,請求匠宗“大奮雷霆,集文武勳戚,敕刑部嚴訊,以正國法”。 這三個人裏,只不過海瑞成功了,楊繼盛和楊漣失敗了,而海瑞和楊繼盛面對的甚至是同一個人失敗的後果當然很嚴重,但成功的碩果也足以讓人垂涎,這裏不是說海瑞和王景是出於同樣的心理,也不是說海瑞買棺死諫是爲了求名求利,而是說不論出發點是什麼,結果一旦成功,都註定是名留青史,而且只要對手牆倒衆人推,就馬上能獲得豐厚的廟堂回報。 當然了,千萬不要以爲死諫皇帝比死諫權臣要容易,事實上明代的皇帝脾氣普遍不好,常規處理手段就是“廷杖+流放”套餐,非常規的就是直接砍腦袋。 但是今天,王景不可能會被砍腦袋。 事實上,姜星火非常佩服王景,佩服的不是這套“簡陋”的手段,而是他權衡利弊後選擇的時機。 做事情權衡利弊無非就是考慮兩點。 第一,回報有多大。 第二,自身風險幾何。 那麼今天的規矩是什麼? ——“禁止見血”。 王景掐準了皇帝不敢當着太祖高皇帝在天之靈的面上殺人,所以他將自己放在了一個絕對安全的位置。 所以,王景乾的這是一件雖然風險與回報並存,但最大的風險已經消弭的事情,而且王景厲害就厲害在,掐的時機恰到好處,把自身的風險降到了最低點。 要是他敢在祭祀太祖高皇帝的時候來這套,馬上就會被以破壞典禮的名義扭送出去,而眼下是在祭祀典禮之前,文武百官又恰好齊全。 難道皇帝不讓侍郎擡棺死諫嗎? 難道朝中有奸臣不可以彈劾嗎? 你說姜星火不是奸臣,王莽恭謙未篡時啊陛下! 要我看,這姜星火就是包藏禍心的絕世奸臣! 現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姜星火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面對王景的指責,姜星火既無法證明自己不是奸臣,也無法證明自己的新法就一定比太祖舊法要好,因爲能證明結果的只有未來。 而姜星火自己現在都不知道未來是什麼樣了,更遑論證明給其他人看。 更何況,王景所謂的“鄉間落魄書生、獄中待死囚徒”,也沒說錯,只是陳述事實而已,至於所謂的“太祖高皇帝驅逐韃虜、恢復中華,何等英明神武”更是沒錯。 所以現在的問題的關鍵在於,怎麼當着朱元璋的面證明給百官,自己的新法比你這個埋在地下的老鬼的祖宗舊法要強,怎麼證明我姜星火比你厲害。 這似乎是一個死局。 因爲在大明,伱不能證明任何人比朱元璋厲害,朱棣在這都得往後稍稍。 所以,王景看似破罐子破摔式的舉動,結合天時地利人和後,其實將自己在面對姜星火時,置於兩個不敗之地。 第一,你不能當着太祖高皇帝的面殺我,忌日見血,於國大不吉。 第二,你不能當着太祖高皇帝的面證明你的新法比他的舊法要強。 而如果你證明不了第二點。 那你輸了啊。 變法這種事一旦受挫,一旦動搖,沒有做到一鼓作氣氣勢如虹,那可就危險了。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