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498節 作者:未知 隨着監察御史們的催促,早晨天不亮起來,頂着大太陽來回奔波數十里沒喫飯的官員們終於解脫了,排着隊離開了華蓋殿。 事實上,召開小規模、高級別的討論,而非將這個過程在大庭廣衆之下,也符合大明帝國高層的心意。 畢竟廷辯涉及到的東西實在太重要,根本不適合讓其他人插嘴,甚至討論的過程都最好不要讓大部分人知道,至於接下來怎麼辦,就交由他們這些做決斷的人去操心吧,否則萬一有什麼紕漏,那損失就不知道是多少無可估量的東西了。 見到衆人的反應,夏原吉暗暗鬆了口氣,不管怎麼樣,至少六部尚書留下的,力量對比反而沒有那麼懸殊,如果算上幾位五軍都督府的國公,那麼甚至可以說支持和反對的雙方人數是基本持平的。 轉移到了奉天殿,朱棣和幾位皇子也得以脫去冕服,換上了常服。 朱棣掃視了一圈衆人,說道:“開始吧。” 方纔姜星火說完,按理該輪到了黃福,見姜星火沒有繼續說話的意思,黃福理所當然地開口道:“理財之效,北宋【延和殿廷辯】亦有此論,司馬光曾言:民不加賦而國用饒,此乃桑弘羊欺漢武帝之言,司馬遷書之以譏武帝之不明耳.天地所生貨財百物,止有此數,不在民間則在公家。桑弘羊能致國用之饒,不取於民,將焉取之?果如所言,武帝末年安得羣盜逢起,遣繡衣使者追捕之乎?非民疲極而爲盜賊邪?此言豈可據以爲實?” “國師所言,民富國強,與王安石所言‘民不加賦而國用饒’何其相似,然王安石變法,結果如何?國家固然透支一時潛力,換得府庫豐盈,然而北宋亡於王安石,又可曾是妄言?” 這便是說,同樣的國家經濟辯題,王安石的觀點是有辦法在朝廷增加財政收入的同時不會增加百姓的負擔,從而起到雙贏的效果;而司馬光的觀點是想要增加朝廷的財政收入,必然是要向人民增加賦稅,從而利國損民。 如果從後世人的角度來看,似乎王安石更有道理一些,但要是從結果上來公允地評價,也就是從變法之後的北宋財政與社會情況來講,那麼其實司馬光是對的。 因爲王安石變法的本質確實不是做大蛋糕,而是與民爭利,是朝廷利用手中的權力進行斂財,雖然王安石變法給北宋朝廷創收了數以千萬計的財富,元豐年間比之嘉佑年間,北宋朝廷的財政收入每年都多了2/3以上,但由於朝廷插手青苗、均輸等事項,反而導致了民間商業的萎縮,是典型的朝進民退。 所以,王安石用的還是桑弘羊的那套理財術,只不過包裝的更好看一些。 而眼下第二個問題“農與商”的關鍵,已經轉到了王安石變法在證明這一經濟問題的得失上,那麼姜星火就不得不就事論事了。 姜星火必須要證明自己變法裏面的關於經濟的措施,與王安石變法是截然不同的,不然王安石變法失敗的例子擺在前面,是無法說服人的。 “王安石變法的方向是對的,但他走的路錯了。” 姜星火開口道:“理財術,無非是兩種,一種是靜態的,一種是動態的。” “所謂靜態的理財術,就是司馬光所言‘天地所生貨財百物,止有此數,不在民間則在公家’,也就是說整個天下的經濟總量是一定的,朝廷拿得多了,民間就少了。” “動態的理財術,則是擴大經濟總量,做到朝廷和民間二者,可以在不傷害一方利益的情況下,提高另一方的利益,也就是王安石的‘民不加賦而國用饒’。” “我之所以說王安石變法的方向是對的,就是因爲王安石看到了動態的理財術,但他走的還是靜態的理財術的路子,所以他走的路錯了。” “而走的路錯了,不代表方向就不對,大明要走的方向,便是動態的理財術,摒棄以農業稅,尤其是官田性質土地的農業稅爲國家財政支柱的靜態理財術。” 在這時,旁邊的淇國公丘福問道:“何謂靜態的理財術?若是靜態的理財術,這條路又該如何走?可否說的再詳細點?” 聞言,成國公朱能、魏國公徐輝祖、曹國公李景隆三人,也都看向了這裏。 “請夏尚書解釋吧。”朱棣忽然道。 夏原吉微微欠身,隨後說道:“靜態的理財術,如果想要變革,走的路子基本上就是兩條,也就是所謂的‘整頓+節流’.整頓便是從農業稅上着手,或是清丈田畝、清查戶口,讓人口與土地清晰無誤,從而爲朝廷提供應有的農業稅,或是調整田地制度,打擊大中地主;節流則是減少開支,通常就是停止修建工程、裁汰冗官、降低俸祿,從而減少皇室的支出與官員的俸祿,讓朝廷需要支出的少一些。” 朱高煦道:“說白了,便是零敲碎打,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唄。”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夏原吉點點頭,這麼說倒也沒毛病。 見幾位國公鬨笑了起來,大皇子朱高熾這時候也說話了:“諸位國公倒也莫要覺得好笑,非是誰都願意從土裏刨食,但華夏自古以來如此,已有上千年,所謂財富,便是糧食,不從土裏找,又從何處去尋?貿然走新的路子,若是一個人,失敗了大不了懸樑一死,可國家之重,重於泰山,卻是萬萬疏忽不得的。” 這話說得倒也沒錯,就像是姜星火前世,絕大多數打工人都不樂意996,都向往着財富自由,想要工作日度假嗨皮、出門住五星酒店、打卡米其林餐廳一樣,若是能當創業大亨發大財、賺快錢,誰樂意辛辛苦苦搬磚呢?可事實是,先不說不搬磚有沒有下頓飯的問題,就算是有些積蓄,又有幾個敢貿然創業的? 這個道理換到國家上也是如此,甚至更爲慎重,所以保守的量入爲出纔是最穩健的,畢竟這關係到一個王朝的生死存亡和數以千萬計的人命運,很少有人敢貿然嘗試新的道路。 故此,靜態的理財術,無非就是勒緊褲腰帶和侵佔民間財富兩種。 “便是這個道理了。” 吏部尚書蹇義嘆了口氣,道:“國師,非是我等迂腐,不肯支持變法,而是謀國者、爲政者,當慮敗而不慮勝,過去上千年裏,是真的沒有人嘗試過把所謂的‘經濟總量’做大嗎?當然不是,漢唐攻略西域,便是要藉着與西方的貿易之財富,從而擺脫財政困於田賦的局面,然而以漢唐武功之勝,又成功了嗎?” “今日國師之新法,欲以國內商業、海外貿易,取代農業稅的唯一支柱地位,想法是好想法,但老臣覺得,實在是看起來美好,實現起來卻委實不容易國家方經戰亂,府庫空虛,並非積攢多年,串錢之繩腐爛、陳粟堆於舊倉的盛世,實在是沒有嘗試的底氣啊!” 接下來卓敬和夏原吉又予以反駁。 雙方經歷了一輪激烈而充分的交流後,並沒有取得什麼一致意見,於是皮球回到了裁判手中。 眼下只聽皇帝的兵部尚書茹瑺和刑部尚書鄭賜還沒有表態,三皇子朱高燧也沒說話。 至於內閣的三楊和胡廣、金幼孜,則只有記錄會議紀要的權力,沒有說話的權力。 朱棣想了想,問道:“現在的問題無非就是朝廷以後的經濟要走哪條路,那國師是如何評判王安石這條路的?如果王安石走錯了,錯在哪?” “先說方向,王安石變法,經濟部分的方向是對的。” 姜星火娓娓道來:“動態的理財術之所以與靜態的理財術相區分,歸根結底,便是方向不同,便是說,朝廷的經濟政策,第一要務是發展生產,通過經濟增值來擴大經濟總量。但王安石錯就錯在,他雖然選擇了正確的方向,可走的路還是老路,還是搞‘農田水利法’那一套,想要通過多生產糧食來增加財富水利設施固然重要,固然能幫助糧食穩產、增產,可真的能對經濟總量起到巨大的改變效果嗎?” “當然不能。”朱棣搖了搖頭。 “所以路走錯了。”姜星火沉聲道,“真正能增加經濟總量的,糧食增產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則是手工業品。” “何謂經濟?能換來錢的便是,方纔黃尚書說貿易不產生經濟,這沒錯,但我大明的手工業品,絲綢、瓷器、漆器、茶葉.哪樣放之四海不是通殺?既然手工業品通過貿易能產生經濟,我們大明生產和銷售出去的手工業品越多,賺到的經濟越多,這難道不是擴大經濟總量的辦法嗎?” 黃福道:“士農工商,農和工固然創造經濟,但手工業品但換回來的商品,既不能喫也不能喝,即便算作經濟總量,也不過是帳面的數字而已,可到了大災之年,能從府庫裏撥出來,發給災民香料、瑪瑙、皮草等物來救災嗎?” 黃福這不是在爲了擡槓而擡槓,而是一個深入骨髓的觀念問題。 儒家士大夫,本質上就覺得貿易換來的東西沒用。 然而姜星火直接把路給堵死了。 “大明開展海外貿易,可以只以糧食爲結算物品.黃尚書要知道,大明的海外貿易,必然是順差的。” “順差?” “所謂貿易順差,就是在一定的單位時間裏,譬如一年吧,貿易的雙方互相買賣各種貨物,互相進口與出口,大明的出口金額大過某國的出口金額,或大明的進口金額少於某國的進口金額,其中的差額,對大明來說,就叫作貿易順差,反之,對某國來說,就叫作貿易逆差。” 朱高燧第一次開口道:“那也就是說,對於貿易雙方的利益來講,其中得到貿易順差的一方就是我們俗稱‘佔便宜’的一方,而得到貿易逆差的一方則是‘吃了虧’的一方。” 姜星火點點頭,說道:“便是這個道理,完全可以這麼看,因爲貿易的目的是爲了賺錢。而貿易順差的一方,就是淨賺進了錢;而貿易逆差的一方,則是淨付出了錢。” 解釋清楚了概念,至於大明爲什麼會順差,反倒沒人疑惑了。 世界第一強國跟你開玩笑的? “所以如果具體縮小到一次貿易,順差的部分,完全可以讓對方用糧食來作爲支付結算的物品,如此一來,黃尚書覺得手工業品通過海外貿易增加的經濟總量,還是不能喫不能喝的帳面數字嗎?” 那這樣的話,邏輯就成了: 農業→獲得糧食 手工業→貿易順差→獲得糧食 黃福與蹇義面面相覷,姜星火要這麼搞,那確實把糧食帶回來了,你甭管是大明生產的稻米還是日本、占城生產的稻米,不都是一樣喫? “糧食乃是國家根本,怎可依賴於海外貿易?番邦之國非我族類且不沐王化,若是經常貿易逆差,大災之年不出口給大明糧食又該如何?” 朱高煦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大明掙這麼多順差,難道都堆在府庫裏嗎?大明的水師是幹嘛的?商船能海外貿易抵達的地方,軍艦就無法抵達嗎?” 黃福:“.” 蹇義:“.” 但尚書畢竟是尚書,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蹇義道:“那若是大災之年,外國也沒有糧食呢?威逼恐嚇或出兵明搶都搶不來怎麼辦?而國內的大明子民,如宋朝一般都去從事商業,農夫數量減少,糧食產出減少,到了彼時豈不是又有社稷傾頹之險?” 這就是爲槓而槓了。 不過既然是政策推演,那麼自然要考慮到所有未來有可能出現的情況,槓一點倒也無可厚非。 這時候不能提儲備糧,因爲這東西姜星火在常州府就見到了,太平年歲久了根本不靠譜,朱元璋又不是沒想到過這種事,可常平倉還不是被盜空了? 而且如果扯了儲備糧,那就會陷入到“若是大災持續多少多少年”又該如何的問題裏。 你說要是連年災害,不搞海貿外貿易,沒人從事工商業,國家一樣頂不住。 那他就會說,伱怎麼知道如果絕大多數人口都從事農業,到時候頂不住? 這裏就涉及到一個問題,在農業時代,沒有大規模普及化肥、除草劑、收割機等產物,單位土地的產出確實跟勞動力投入的數量有關係,越精耕細作,畝產量就越高,你別管浪不浪費人力,你就說是不是這麼回事吧? 這一點是事實,姜星火是無法否認的。 所以從一開始,就要在“儲備糧”這個岔路口繞開,另尋他途。 “方纔說貿易順差用糧食結算,其實是爲了短期內保障因爲海外貿易而進行的人口轉業不影響大明的糧食總量,但實際上,糧食的問題,大明三百年內是不需要發愁的,而三百年後如何.太祖高皇帝的制度過了三十幾年都未見得合‘時’,諸位又何必擔心呢?” 姜星火此言一出,猶如一顆石子投入了湖面,奉天殿內頓時引起了軒然大波。 “不需要發愁糧食?這怎麼可能?” “廷辯之上,國師不可妄言。” “難道國師說的是化肥?可即便是化肥,也無法做到這一點吧。” 但朱棣,卻似乎想到了什麼。 在鄭和向他彙報時候,曾經說過,姜星火在與他單獨談話時,似乎提到過在遙遠的大陸上,有着神奇的高產農作物。 那不是處於講課狀態,而是兩人的私下交談,因此具體內容,鄭和含混其詞,朱棣也無從得知。 但眼下,似乎唯有這過去只鱗片爪提到過的東西,符合這個“能讓大明未來三百年不發愁糧食”的條件。 “國師此言當真?” 姜星火點頭道:“自然當真!諸公請聽我細細說來。” 姜星火侃侃而談,在場之人均聚精會神地傾聽着他的話語。 隨着姜星火手指向殿兩側放置的書架上那些古舊書籍,只聽他娓娓講道:“我華夏文明誕生數千年,雖歷經十數次王朝更迭,卻仍屹立於這片大地之上,且從未曾被任何蠻夷徹底佔據,除了先輩的努力和奮鬥以及文治武功之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那便是百姓勤勞樸素,樂於種田,每一個百姓都是最好的農民,每一個百姓都是值得尊敬的對象。” “但是。”姜星火話鋒一轉,“諸公可曾想過,爲何華夏的人口總是存在一個無形的上限?明明按理來說,隨着對山川湖澤的探索,耕地面積是越來越大的。” “人口數量少的時候,譬如楚漢爭霸、三國、隋末、五代十國,基本都在1400萬人左右;人口數量多的時候,譬如漢元帝、漢靈帝、唐玄宗,人口多達6000萬。” 這是朱高熾蹙眉道:“可北宋的時候,人口明明超過了一個億。” “對啊,南宋不算全國性的政權,就說北宋,爲什麼獨獨是北宋超過了一個億的人口呢?”姜星火復又問道。 這個問題,在座的諸公倒是沒想過,但卻難不倒他們,很快就找出了答案。 “——占城稻!” “不錯,就是占城稻。” 姜星火圖窮匕見:“而海外貿易能帶回來的,並非是只有所謂的香料、皮草、地毯等物,同樣還有產量比占城稻還要高兩個級別的高產農作物!” 姜星火對朱棣說道:“還請陛下拿出地球儀。” 跟詔獄裏給鄭和看的版本不同,這個大型地球儀是出獄後姜星火專門抽空給朱棣做的,爲的就是讓他開開眼界,別天天琢磨着揍草原上的蒙古人,這個世界大得很,不是說消滅了蒙古人就算一統天下了。 “上地球儀。”朱棣揮揮手。 朱高燧親自去把寶貝請了出來。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