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620節 作者:未知 三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最後還是由孔希路來發言。 “六經不是那麼好注的。”孔希路言簡意賅道。 六經當然不好注,但不好注的是六經本身嗎?不好注的是統治者需要他們怎麼來解釋經義! 姜星火明白孔希路的意思,他對此自然是有一番腹稿的。 “通經致用嘛,包含兩個方面的意思。” “第一個方面,是經學義法,也就是通過給六經做注,來揭示義理與制度的體用關係,重整經學的整個體系,以資時下取法。” “第二個方面,則是治經之法,也就是治學方法。” 這句話姜星火沒說完,但在場的人都明白他想說什麼,姜星火主張什麼治學之法?自然是實踐出真知那套。 高遜志此時已經有些醉意了,但聽聞此言,還是頷首道:“研究經學最忌諱不得本原而務循支離,實際上,若是儒學是一本書,六經就是大綱,儒學若是一棵樹,六經就是根本,其餘諸如四書之類的支流餘裔,不過是因緣而生罷了,若是正經研究經學,那就必須得確立主旨,探驪得珠,此後解經便如利刃切肉,迎刃而開也。” “便是這個道理了。”姜星火趁熱打鐵道,“儒家倫常義理百世可知,而《六經》同出一源,其宗旨、大義、禮制,皆相同,而其體制、文字,則諸經各自不同.跟這本小冊子裏畫的骨骼結構圖,又有什麼不同呢?難道做學問,不找主要的骨頭,而去尋旁邊的小骨頭嗎?” 曹端有所觸動,但僅僅是這些的話,對於他們來說恐怕還不夠,因爲巨大的利益面前,同樣存在着風險。 他們必須搞明白,姜星火讓他們來發表的文章,到底要做什麼。 而這裏面的關鍵,不在於姜星火說的第二方面的治學方法,而在於第一方面說的“揭示義理與制度的體用關係”。 嗯,燕國地圖鋪了半天,這是終於露出匕首來了。 姜星火口中的“制度”,當然不是通常含義上的政治制度。 事實上,按朱熹的理解,也是這個時代對於制度最標準的理解,一共有兩類,其中《周禮》爲一類,即“禮之綱領”,而《儀禮》和《禮記》則是另一類,即“儀法度數”。 看起來很奇怪嗎?爲什麼都是禮儀? 這並不難理解,禮部爲什麼是六部里名義上排名第一的部? 在封建王朝時期,禮儀是社會活動、日常生活中的行爲方式與規範,制度在國家政治與社會規則的綱領與樞紐,二者互爲表裏,禮儀就是制度,制度就是禮儀。 而義理和制度之間,聯繫同樣非常密切。 孔希路這時候還是沒有拿定主意,這種大事,並非是三言兩語就能決定的,若是姜星火沒有一個完備的計劃,就要他以南孔家主的身份來做六經新注,哪怕是他,對此可能產生的後果,同樣也是心裏沒底。 孔希路看着姜星火年輕的臉龐,緩緩說道:“蓋制度者,經史之樞紐,聖賢精理奧義之所由見,而世界盛衰治亂所從出也,六經以明制度爲大例不假,畢竟就算《春秋》微言大義,可說穿了,還是以着書謹禍亂、辨存亡,六經都是如此,所有安危禍福,舊說多闕,今悉採備,無非便是用以明得失成敗之數。” 經史子集,經在最前面,而其言爵祿,則職官志也;其言封建九州島,則地理志也;其言國用,則食貨志也;其言司寇,則刑法志也;其言四夷,則外夷諸傳也.這些東西歸根結底,都是從六經裏出來的。 “可是,要從何處立意呢?” 這個疑問,同樣是縈繞在曹端和高遜志心頭的。 是啊,從何處破題立意呢?這可不是科舉考試,科舉考試涉及到的也就是一個人或一羣人,給六經做注,尤其是要從六經的義理着手,反思過去的制度,給現在的制度變革背書,沒有一個能無懈可擊地立住腳的立意,是絕對不行的。 要是強行來做這件事,哪怕是就直接成了笑話,讓人覺得他們是放棄了顏面,給當權者捧臭腳,這是任何大儒都不能接受的。 參與官方注六經是榮耀,可這榮耀背後,還蘊藏着同樣沉甸甸的東西。 姜星火併沒有藏着掖着,而是直接給出了他和姚廣孝、張宇初思考很久後的答案。 姜星火指着孔希路,說道。 “孔子,兩個孔子。” 第483章 王制 所謂“兩個孔子”,指的當然不是孔丘跟孔希路。 孔希路雖然很強,儒學造詣當世最強,但坦誠地說,縱觀華夏上下這幾千年,他還不配。 “兩個孔子”,乃是意指經學的古文今文之爭,也就是《周禮》與《王制》之爭,乃是孔子其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對於經學和禮儀、制度的不同理解。 姜星火緩緩道:“從周爲孔子少壯之學,因革爲孔子晚年之意,如此一來,恰如一竹,從中一劈兩半,本源清楚矣。” “孔子不得位,不能施其政,故而託魯史而成《春秋》,立素王之法,以資後世。” 姜星火先給《春秋》定了個性,嗯,其實即便是較真的話,姜星火這話也確實沒什麼錯,書都是人寫的,孔子着書立說的時候,自然加入了自己的思想在其中。 孔希路似笑非笑,道:“故而我等後儒,見《王制》與《周禮》不合,不知此乃素王之法矣?” “對,正是如此。” 兩人對話簡單,但蘊含的信息量並不少,如果不能對先秦儒學的思想體系有一個基本的認知,很難理解姜星火和孔希路在說什麼。 這裏有一個關鍵詞,叫做“素王”。 素王這個詞,語出《漢書·董仲舒傳》,“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萬事,見素王之文焉”,這裏面的“素”,意思是空、虛,指有名無實或有實無名,到了東漢經學蓬勃發展的時代,王充《論衡·定賢》裏說“孔子不王,素王之業在《春秋》”,意思就是孔子雖然不是王,但他做了王的事業,也就是着寫《春秋》,從此以後,儒家以素王專門指代孔子。 但在孔子之前的時代,素王這個詞,更多是意指上古時期的帝王。 之所以董仲舒要這麼吹孔子,原因就是他要進行託古改制。 這不巧了嗎?姜星火也想這麼幹。 改革的思想阻力大不要緊,前輩們早就趟出路來了。 只要旗幟正確,一部分敵人也可以變朋友。 衆所周知,董仲舒是“公羊學”的傳人,嗯,這裏再科普一句,無論是公羊還是左氏、穀梁,都是《春秋》這本書的批註,相當於朱熹對四書進行的批註,意義是一樣的,目的都是爲了用自己的學術理解,去掌握話語權,跟教皇解釋聖經差不多.原因就在於,《春秋》這本書寫的很簡練,俗稱微言大義,如果沒有註釋的話,普通人通讀下來,基本都是處於看不太懂的懵逼狀態,所以掌握了《春秋》這本最重要的書的解釋權,其實就掌握了經學的話語權。 而董仲舒就是要讓公羊學版本的春秋註釋,成爲官方版本。 “所以,國師這是要行董仲舒之事?不,還要比董仲舒更勝一籌。” 年輕的曹端這時候也回過味來了。 董仲舒託古改制的本質,其實就是依託素王孔子的思想權威,事實上,在崇古之風盛行的漢代,確實需要推出一個古代權威人物,以爲自己學說背書,所以董仲舒才選擇了孔子.董仲舒以《春秋公羊傳》裏哀公十四年的那句“撥亂世,反諸正,莫近於《春秋》”爲思想綱領,首創新王改制之說,宣稱《春秋》是應天作新王之事,董仲舒正是打着孔子和《春秋》的旗號,進行政治活動、實現政治理想的。 而如今南孔家主就在這裏,這位世間一切美好德行的繼承者,行走着的孔子代言人,若是姜星火不好好利用,那纔是舍近逐遠。 姜星火輕咳了一聲,方纔道:“董仲舒是託古改制,孔子又何嘗不是呢?諸位觀《王制》,更近乎於周禮,還是更近乎於《春秋》?” 周禮這東西自不必說,懂的都懂,老木乃伊了。 而《王制》卻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東西,《王制》是六經之一的《禮記》裏面的一篇,如果光看內容的話,其實就是記錄古代的種種政治制度,也就是封國、職官、爵祿、祭祀、葬喪、刑罰、建立成邑、選撥官吏以及學校教育這些方面,看起來是不是沒什麼特別的? 但實際上,《禮記》在六經裏的地位非常之高,而《王制》更是禮記裏面最有分量的東西,孔子弄得,絕非是無用之功,這裏蘊藏了他奮鬥一生後,到了老年面對諸國亂象無能爲力時,留給後世的寶藏。 其實在瞭解這些的時候,姜星火也總覺得,自己要是一切順利的話,在這一世死亡之前,應該也給後世留下幾本書. 咳咳,扯遠了,總之,《王制》的內容跟周禮是截然相反,乃至背道而馳的,這也成了經學裏面古文學派和今文學派之間的矛盾衝突之所在,是解不開的。 原因也很簡單,這都是孔子弄出來的。 一個孔子,弄出來了兩個背道而馳的思想,聽誰的? 姜星火給出了答案:“孔子壯年問禮,因時局動盪,需尊周王,方有海內昇平之希望,加之資歷淺薄,畏大人言,故此有‘鬱郁乎文哉,吾從周’之語,推崇周禮;然而周朝禮制,到了春秋之時,早已不適應社會的劇烈變化,積弊肉眼可見,孔子到了晚年之時,自覺已無救時之希望,又擔憂王道不行,故此繼承周禮而更改制度,親自修訂,以圖留給後世一套完整的政治制度,將其思想隱喻於《王制》和《春秋》之中。” 所以,姜星火面對古文和今文學派之爭,或者說兩種不同政治制度的爭端,選擇了董仲舒的今文學派。 事實上,公羊學所宣傳的《春秋》經義,確實與《王制》更加相合,而《王制》按姜星火的說法,那就是孔子的託古改制思想。 所以這麼串下來,姜星火的思想脈絡就很清晰了。 孔子託古改制寫了《王制》和《春秋》,董仲舒託古改制以公羊學爲依據,寫了《春秋繁露》,並且運用了《王制》。 “所以國師的意思,是以《王制》來統御六經,進而對六經做注?” 姜星火沒有笑而不語,那樣會讓他們覺得自己在模棱兩可,如果事有不成,隨時可能把他們賣了,而是頷首道:“這件事的立意便是如此了。” 曹端和孔希路琢磨了一下,沒說話。 但沒說話,其實在某些時刻,比說了很多話還能表明態度。 姜星火也不急,看着窗外莫愁湖雪景,又自己給自己倒了杯酒,不知不覺間,喝醉了酒的高遜志竟然已經在衆人旁邊睡去。 過了片刻,曹端終於開口,他的眼神裏閃爍着一些渴望:“那國師打算讓我寫什麼文章?” 曹端可沒忘了,這纔是姜星火找他們要做的事情,注六經這種大工程,肯定不是讓他們來弄的,最多就是掛名牽頭和審覈之類的工作。 “你寫《孔子學術譜系考》。” 一聽這話,曹端有些頭大,但還是忍住了沒叫苦。 孔子的學術譜系,主要以秦的大一統爲界限,分爲先秦和兩漢。 先說先秦時期,孔子在世的時候收弟子,主要有兩撥人,一撥是魯國本地的山東弟子,另一撥則是燕趙等地的河北弟子。 山東是今文學派正宗,河北是古文學派正宗,但正如左可以無限劃分一樣,基於鄉土而構成的今學正宗,同樣可以無限劃分,當時就劃分出了魯派、齊派、韓派等三個主要派別,分別宣傳自己的思想。 而古文學派,則不是根據地域劃分派別了,而是根據自己所學的專業特長,也就是自家學了什麼、什麼學得好,就主張以什麼來解釋儒學,即所謂的“緣經立說”,一共分成了《周禮》派、《國語》派、《左傳》派、《孝經》派等等。 兩漢時期,古文學派蓬勃發展,這種“緣經立說”就更明顯了,東漢朝廷很重視經學,家裏但凡有一本家傳經學的真東西,都能成爲大儒。 如今過了上千年,倒是涉及不到現在明初的學術界,最多是各家有些自己都說不清的傳承,之所以要做這個工作,就是要正本清源。 嗯,非要說的話,跟編族譜差不多。 你說這東西有道理,那你得把脈絡給捋出來。 “如何?” 曹端沉吟之際,姜星火催促了一聲,這兩個字,卻是恍若敲鐘般蕩在了曹端心頭。 曹端整理了一下思緒,方纔答道:“孔子以《王制》爲後世立法,秦漢制度與《王制》不同,遂以《王制》爲無用之書。秦漢以後,今古文兩家學派龐雜而混淆,導致孔子改制大義的隱沒,而今古文兩家學派不過是源自孔子早年、晚年的兩套學說體系,後世‘以古亂今,不分家法’,如今要通經致用,自當追溯本源,歸宗於孔子,合該梳理清楚高於天下的。” 見了曹端這份態度,姜星火滿意地笑了笑。 “來,喝酒。” 曹端接過酒杯,囫圇嚥了下去,看着窗外雪景,卻兀自打了個寒顫總感覺自己出門喫個飯就被綁上了賊船。 可問題是,現在自己還有的選嗎? 《明報》那檔子“走進甲骨文”,可差點都快成了他一生恥辱了,要不是從來沒對他點名,曹端怕是現在都沒臉出門,這位國師佈局環環相扣,現在想起來還讓曹端心悸。 不過姜星火倒也沒虧待他,教他的東西,如今曹端自己逐漸悟出了一些,眼見就是沉澱一番,以後回鄉就能開宗立派,成就一代名家了,而且恐怕比歷史上還要更爲著名,因爲很多哲學思想,是註定不會被時間所掩蓋的,也不算揠苗助長了。 曹端胡思亂想着,姜星火卻只是撫掌大笑:“如此善莫大焉!這便是於千年後重新究其本源,去僞存真,雖劃清之事頗爲繁雜,但亦是一件大事。” 確實是一件大事,畢竟古文學派和今文學派雖然在歷史上爭得很厲害,但由於同出一脈,就像是武俠小說裏華山派的劍宗氣宗又往後傳承了無數代一樣,很多過去的是是非非都難以論斷了,如果真的能辨析清楚各自的源頭,再加以部分人爲的推理闡述,總之,能把這些理清楚,就是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了。 不過聽起來雖然工作量很大好吧,實際上工作量也很大,但總歸是有個頭尾的,其他的不論,其實重點就在於兩漢時期,在董仲舒幫助漢武帝託古改制以後,漢朝就將儒學立爲官學時就設立了五經博土,郡縣鄉里均設經師,經學自此大盛,而當時經書均以漢代使用的隸書改寫,也就是今文經義,後來又出土了春秋戰國時期的大篆和小篆,成了古文經義,古文經學多治章句訓詁,今文經學則研究微言大義以託古代制。 古文學派和今文學派爭得很厲害,但其實截止到漢章帝白虎觀會議,兩派就開始逐漸互相接納了,而等到東漢末年,歷史地位極高的大儒鄭玄,在古文經義的基礎上,吸收今文經義的精銳,纔算最終融會貫通,登抵宗師境界。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