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672節

作者:未知
第一種,是心理學上的,強調任何一種不良現象的存在,都在傳遞着一種信息,這種信息會導致不良現象的無限擴展,同時必須高度警覺那些看起來是偶然的、個別的、輕微的過錯,如果對這種行爲熟視無睹或不及時制止,就會縱容更多的人去打爛更多的窗戶,就極有可能演變成“千里之堤,潰於蟻穴”的惡果,所以古人說“勿以善小而不爲,勿以惡小而爲之”,這不是沒有道理的。 第二種,就是經濟學上的,認爲破窗理論是有推動經濟發展的作用的,也就是“損害有益”之說。因爲這是違反常識的,正常認爲玻璃窗碎了需要花錢重新購買是壞事情,但在這種破窗效應下,消費促進了社會經濟,使得消費鏈條上很多人得益,是好事情。 參與太學之會的衆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我咋感覺有點不對勁?” 在旁邊偷聽的外國留學生們,總感覺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姜星火說的,明顯就有點問題,但他們偏偏說不出來,到底哪裏有問題。 其實這裏的問題就是,打碎玻璃窗雖然促進了消費,但原本生產玻璃的勞動力完全可以用在其他地方,打破玻璃再生產消費,整體社會總收益不變,而同樣的勞動力用來生產其他物品,同樣會使社會整體收益增加,算總帳的話,還是減少的。 但實際上,在經濟學上,並不僅僅是算加減法這麼簡單,這個問題還要複雜得多。 且不論是否把碎玻璃的損失覈定爲另一種意義上的“財富”(即如同把債務視作財富一樣),破窗效應這個概念追根溯源,其實講的是經濟學的需求理論,即短期經濟中,需求可以對產出形成顯着影響,宏觀調控進行大規模基礎設施建設,其實就是這個道理,但是如果把時間線拉長,對於長期經濟增長來說,這種作用將相當不明顯。 而姜星火選擇“破窗”爲題,用意就在這裏了。 在解釋完這裏面的關隘以後,姜星火復又問道。 “所以諸位覺得,破窗是好是壞?是該防患於未然,提防風起於青萍之末,還是任其破窗,不破不立、大破大立?” 破窗,即破題。 今天或許有很多辯題可以討論,但其實最關鍵的,便是世風、學風這兩個事,而“破窗”一題,開題延伸到此處,便足以涵蓋了。 而針對這個問題,作爲反方一號辯手的胡儼,這時候心中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他不願意被姜星火牽着鼻子走,因爲胡儼這時候已經意識到了,一旦順着姜星火的思路說下去,就會被帶到新的領域,然後被降維打擊。 所以,胡儼反其道而行之,反問道:“爲何要用玻璃窗呢?” 汪與立、楊士奇等人沒說話,這場辯論註定很長,有的是他們上場的機會,但此時,卻都不約而同地讚歎胡儼的反應。 因爲順着胡儼的思路,他們發現瞭如何有效對付姜星火。 那就是把辯題,拖入到他們最擅長的領域。 果不其然,胡儼馬上說道:“玻璃窗固然比紙糊窗堅固,可多糊幾層、用篾條封住,總是有辦法的,活人固然不能被凍死,可高中二甲與窗明几淨心情舒暢,倒也未必有多大關係,而今日之世風,便如王叔明之茅屋.人生而靜,天之性也,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慾者也,於是有悖逆詐僞之心,方有作亂之事。” “我想說的是。” 胡儼跪坐在地上,鄭重以對:“王叔明真的需要這塊玻璃窗嗎?” 這裏的玻璃窗,其實指的就不是玻璃窗本身了,而是被胡儼拖入到了一個儒家經典辯題裏,叫做“理欲之辨”。 程朱理學重視理欲之辨,把理與欲截然對立,強調革盡人欲才能復盡天理,譬如北宋程頤就說“人心私慾,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滅私慾則天理明矣”,南宋朱熹在《朱子語類·卷十三》理也說“人之一心,天理存則人慾亡;人慾勝,則天理滅,未有天理人慾夾雜者”.程朱理學的目的在於要人們放棄超出日常生活需要的欲求,絕對遵守封建倫理教條,並以此恪正己心,追求內心世界的豐盈。 而跟這個觀點唱反調的就是以永康、永嘉學派的陳亮、葉適爲代表的事功之學,譬如葉適乾脆奚落理學,說“以天理人慾爲聖狂之分,其釋未精也” 雖然剛纔胡儼取材的那段《禮記》裏面已有把“天理”與“人慾”對立的傾向,但“斷章取義——取自不要斷章取義”還是經典的,《禮記》裏還有句話叫“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或者說《禮記》本身並不否認物質慾望的合理性。 總之“理欲之辨”在先秦儒學裏,是沒有那麼“非此即彼”的二極體思維的,甚至到了漢唐,也是有“以理節慾”、“存理滅欲”、“理存於欲”三種見解並存,譬如西漢董仲舒主張“聖人之制民,使之有欲,不得過節;使之敦樸,不得無慾”,西晉裴頠主張“欲不可絕”,把滿足人們物質欲求視爲全身保生的前提。 實際上,是直到宋代,儒學疊代到了程朱理學這個版本,才搞出來這種二元對立思想的。 而“理欲之辨”,顯然是用來解釋世風問題的好思路。 “王叔明真的需要這塊玻璃窗嗎?”這個問題不是問的二十年前就已經死在詔獄裏的王叔明,而是問的今日衆人,覺得大明真的需要這些因經濟發展而帶來的愈發繁雜的物質慾望嗎? 這是一個相當有深度的問題,哪怕是姜星火也不能否認。 如果是一個普通的市民,或是工人,亦或是農人,都不需要思考這種問題,因爲意義實在是不大。 但對於在座的這些大明幾乎是排名最靠前的大儒們,這些思想界、學術界的精英們,這個問題,就非常有意義了。 發展經濟或許是必要的,因爲朝廷確實需要錢,但發展經濟,隨之而來的,就是對傳統的、相對“淳樸”的世風所造成的巨大改變。 “誠如國師‘破窗效應’所言,越來越多的物慾,便如一陣又一陣秋風,若是今日不嚴防死守,堵住窗戶,而是任其所破,恐怕等到道德風俗不存之時,一切就都晚了.到了那時候,哪怕想要補救,怕是都悔之晚矣。” “理欲之辨”,這個辯題的出現,並沒有出乎姜星火的預料。 而對於這個程朱理學信徒們勝率非常高的辯題,姜星火也並非毫無準備。 看着孔廟,姜星火擡起頭,開始請神。 很快,在他腦海中的諸多思想家中,出現了三個身影。 ——明末三先生,黃宗羲、王夫之、顧炎武。 來吧,就是你們了! 第515章 理欲 理欲之辨,即倫理道德與人們物質精神生活慾望之間關係的爭論,是宋明時期倫理思想爭論中的核心命題之一。 不過由於今日的太學之會是羣體論戰,所以自然也有其他人說話的機會,姜星火拋磚引玉之後,並不急着用“破窗”來論證些什麼,更不急着先請神開大。 解縉沉吟剎那,一馬當先道:“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夫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皆是生於人之情性者也,故此欲不可去,應養人之慾,給人之求。” 對於頭馬的積極表現,姜星火相當滿意,若是事事都要自己親力親爲,確實未免有些太累了,還是有人幫襯着衝鋒陷陣比較好。 解縉引用的基本都是荀子的觀點,也就是肯定人們正當的物質慾望,認爲物質慾望是君子和小人的共同要求。 實際上,理欲之辯淵源於先秦,是儒家內部一個經典辯題,只不過以前吵得沒有這麼厲害,沒有徹底把天理和人慾進行二極體對立。 反方辯手這邊,則是汪與立接替剛纔趟雷趟了個灰頭土臉的楊敬誠出場。 實際上,實力最弱、資歷最淺的楊敬誠,剛纔也有這個覺悟,畢竟關學傳到他這一輩,實際上就只剩下一個門楣了,真到了關鍵時刻讓他上,他肯定掉鏈子,所以前面不太體面的試探工作,還是主動承擔起來比較好,好歹還能留個印象分又不太得罪人,在這種盛會中有點參與感。 “此言謬矣。” 汪與立同樣跪坐的很板正,一派老衛道士的風骨,看起來義正嚴詞的反駁,但很快,就讓人覺得不對勁兒了。 “《論語·堯曰》有言,欲而不貪,君子謀道不謀食,‘好榮惡辱、好利惡害’固然是君子小人所同,但君子所尋,又豈能與小人相同?” 高遜志眉毛一挑,不漏聲色地看向汪與立。 好你個老小子,我們中出了叛徒! 而楊敬誠也是同樣一怔。 看起來汪與立回答的沒問題,爲何二人會如此? 這就不得不說一說金華學派在學術光譜中的定位了。 汪與立作爲掌門人的金華學派作爲承擔過鵝湖之會舉辦工作的高門,在如今大明的思想界,屬於是那種既有底蘊又有實力的學派,上百年來開枝散葉,積攢了不少家底,但也正因發展時間過長,所以現在的金華學派,跟南宋時期的金華學派,還是有些似是而非的。 在南宋時期,金華學派是浙東事功學派的一支,與永康、永嘉學派同氣連枝,主張“經世致用”的事功之學,但在一切具體的學術觀點上,則與理學、心學都有調和折中的地方,在學術光譜上的屬於那種實學裏偏右的存在。 但隨着世事變遷,南宋時期實學、心學、理學三足鼎立的局面被打破,並且呈現出了一去不復返的架勢,永康、永嘉學派紛紛樹倒猢猻散,主張實學的浙東事功學派只剩下了金華學派這一支,而程朱理學則徹底壓倒了心學、實學,成爲了官方指定考試學問,也就是官學。 因此,金華學派不得不掉頭,開始修改自己的學術觀點,在學術光譜上從實學偏右,變成了理學偏左。 但是學術紛爭這種東西在南宋實學、心學、理學三足鼎立的時候,金華學派因爲不夠激進,所以經常被永康、永嘉學派狂噴軟弱;而到了實學徹底失勢,金華學派被迫融入理學,卻又因爲觀點靠近心學、實學,被傳統的程朱理學衛道士們狂噴偏激,道統不純。 所以怎麼都是被嫌棄唄? 而在“古今王霸義利”三辯後,汪與立也是有所反思,世事易變,金華學派這艘大船,到底要不要調轉船頭,重新回到過去的航道上,作爲當年的實學三大家之一,重回實學旗幟下,是一件值得思考的事情。 正是因爲存了這份重新改換門庭的念頭,汪與立才用了孔子的論點,而不是孟子的,孔子的觀點更加中庸平和,而孟子和荀子纔是理欲之辨的對立觀點。 而在理學的捍衛者們看來,衛道不純粹就是純粹不衛道。 眼看着汪與立軟弱的態度要壞事,高遜志馬上出手了。 “天理,人慾,相對也。所謂‘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道之所在,豈能混淆?” 高遜志雖然被姚廣孝和姜星火拿捏了一番,但正所謂身正不怕影子歪,在這種衛道原則上面,高遜志還是要站在對立面的,而且是絕不會動搖的那種。 金華學派家大業大,確實要有所顧慮,而高遜志雖然也開書院,但跟金華學派不是一碼事。 高遜志的觀點,就是着重闡發孔孟思想,強調大道和天理,輕視功利和物慾,認爲只有做到輕視功利和物慾,才能防止人心生亂。 這邊解縉繼續回懟:“先聖有言,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讓生於有餘,爭生於不足,世上豈有隻存天理而無人慾的道理?夫飢寒並至,而能無爲非者寡;然則溫飽並至,而能不爲善者希若無一扇窗戶遮風擋雨,王叔明便是心中再篤信天理,恐怕也得被凍死吧?天理終歸是不能代替遮風擋雨的,而要我看來,王叔明不僅需要窗戶,還需要玻璃窗!整個大明百姓,都需要一扇玻璃窗!” 這就是要充分主張發展經濟,鼓勵人們合理的物質慾望了。 “不可,既有紙窗可遮風擋雨,何須各個要一扇玻璃窗?” 高遜志開始上強度了:“苟存無慾,則雖賞而不竊;私慾苟行,則巧利愈昏萁子昔年勸諫商紂王之象牙筷,難道不是這個道理嗎?” 嗯,高遜志說的就是後世比較有名的“象牙筷定律”。 殷紂王即位不久,命人爲他琢一把象牙筷子,賢臣萁子說:“象牙筷子肯定不能配瓦器,要配犀角之碗,白玉之杯。玉杯肯定不能盛野菜粗糧,只能與山珍海味相配。吃了山珍海味就不肯再穿粗葛短衣,住茅草陋屋,而要衣錦繡,乘華車,住高樓。國內滿足不了,就要到境外去搜求奇珍異寶,我不禁爲大王您擔心,這樣註定會消耗國力,恐怕天命不在大商了。” 果然,故事的最後,紂王厚賦稅以實鹿臺之錢,益收狗馬器物,充仞宮室,以酒爲池,懸肉爲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間,爲長夜之飲,因此百姓怨而諸侯叛,亡其國,自身赴火而死。 至於歷史的事實是不是如此,現在哪怕有甲骨文的出土,和民間龍骨的收集,也難以考證了,但這個故事確實是很經典的物慾升級的故事。 現代的消費主義也是如此,你說故事沒道理肯定是不對的.人心就是如此,有了好的就要更好的,世人的貪慾都是這樣,也就是所謂的“得寸進尺”、“得隴而復望蜀”,按理說是沒有止境的。 而對於君王的貪慾來說,則更爲可怕,因爲他擁有近乎無限的權力,沒有人可以阻止他,《詩》雲“商鑑不遠,在夏後之世”,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如果順着這個邏輯辯駁,那麼肯定是辯不贏的,因爲這都是理欲之辨的老套路了,祭出“象牙筷定律”就意味着不能順着對方思路來了。 這時候,張宇初忽然開口道:“夫欲與喜怒哀樂,皆性之所有者,喜怒哀樂,又可去乎?” 張宇初的應對之策,同樣沒有出乎反方的預料。 因爲理欲之辨,歸根到底還是落在人身上,而只要是人,就有慾望,這就是正方的跟腳所在,你可以指望普羅大衆提高思想覺悟,但伱不能指望所有人都像聖人一樣捨棄大部分慾望,哪怕是苦修者類型的衛道士,也做不到這一點。 張宇初的觀點就是認爲人之有欲無可非議,正如喜怒哀樂之情不是惡一樣,欲同樣不是惡,也不可根除,這就相當於你不能爲了“非禮勿視”把自己雙目給挖了似的。 眼見正方避戰,開始迴避話題,反方辯手們頓時氣勢爲之一振。 高遜志乘勝追擊道:“存天理,滅人慾,明道先生(程顥)有言:吾學雖有所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實際上,自北宋開始,天理和人慾的關係成爲當時思想家爭論的中心問題之一,宋代天理人慾之辨發端於張載,成立於二程,至朱熹而集大成,在這個命題上,二程是高度統一的,他們都把“理”或“天理”作爲其思想體系的最高範疇,把它視爲宇宙的根本原則。 胡儼亦是振奮出聲:“不是天理,便是私慾!無人慾即皆天理,所謂‘欲與喜怒哀樂,皆性之所有者’大謬矣!君子慎獨,陳明本心,便是要去喜怒哀樂於己身,人慾有何不可去除?” 王允繩這時候也跟着幫襯道:“天理只是仁義禮智之總名,仁義禮智是天理之件數,故此,天理人慾不容並立,天理存則人慾亡,人慾勝則天理滅,應革盡人欲,復盡天理,方顯道心。” 說罷,王允繩還瞪了一眼汪與立。 看看,這才叫理學偏右的攻擊性。 什麼“好榮惡辱、好利惡害,固然是君子小人所同”.看看你師道先生說的是什麼話?這是我輩衛道士能說出來的?革盡人欲,復盡天理纔是正道。 顯然在理學極端保守派的觀點看來,天理和人慾是高度對立的。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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