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689節 作者:未知 真要硬碰硬,只要明軍主力在關中集結好,囤積好物資,有着豐富地大戰經驗和先進火器加持的明軍,取勝的把握還是相當大的。 姜星火的工作重點,還是在國內經濟建設和各種涉及基層制度的改革上。 在紙上寫寫畫畫,姜星火倒是愈發覺得,自己應該去基層走一走了。 主要是幾個方面,第一是思想方面,雖然通過各種報告,和相關大儒的描述,姜星火能瞭解現在士林的思想動態,除了新學思想以及太學之會的餘波,現在《王制》託古改制、梳理古文學派和今文學派、經史分流等等,也都逐漸成了後起的熱點話題。 但這種事情,別人說是一方面,自己去基層聽,又是一方面,別人說的倒不一定是非要故意欺瞞你,但既然是從人嘴裏說出來的話,就一定是有他自己的立場的,因此,很有必要去下面親自了解一番,否則在辦公室裏坐久了,就容易造成信息繭房。 第二是經濟方面,四腳帳的推行,銀行-錢莊體系的拓展,寶鈔回籠的現狀,這些都要姜星火去親自關注。 第三嘛,則是農業方面,農業既包括了農書試點地區的實際發放、講解情況,也包括使用中需要校正的東西,再就是輪作套種的不同效果,這些都是需要去實地考察的,除此以外,就是稅卒衛下鄉,以及隨之而來的土地重新清丈。 清丈田畝,字面上肯定不是對現有的土地關係進行調整,只是重新丈量然後重新畫《魚鱗冊》而已,但實際上的情況,並非這麼簡單,大明從洪武開國到現在已經三十多年了,基層的土地,不僅多有變遷,而且貓膩極多,阻力極大,但想要讓稅卒衛好好地收農業稅,不清丈田畝肯定是不行的。 哪怕士紳地主的反對聲音很大,這件事也必須要硬推下去,長痛不如短痛,在姜星火前世的大明,清丈田畝這種事情,很多能臣幹臣都推行過,不是不能硬推,就怕拖延,只要中樞的決心足夠大,態度足夠堅決,是一定能幹成這件事的。 畢竟,清丈田畝雖然會讓士紳地主損失一部分利益,但這只是割肉,並不會把士紳地主逼迫到傷筋動骨的地步,除非是個別喪心病狂的,否則應該沒有哪個人,在經歷了朱棣的大軍清掃江南後,還敢硬着頭皮去對抗稅卒衛。 當然了,這是在“士紳一體納糧”還沒決定推行下去的情況下,如果推行“士紳一體納糧”這種大殺器級別的政策的話,會不會引起劇烈的反彈,那就不太好說了,畢竟清丈田畝重畫《魚鱗冊》屬於朝廷例行公事,而“士紳一體納糧”就是真的傷筋動骨了 但是不管怎麼樣,改革都是一步一步來的,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清丈田畝過後,等到稅卒衛真正能夠做到紮根基層,那麼自然也就是“士紳一體納糧”政策進行推行的時候了。 姜星火對此倒是不着急,反正他時間長得很,慢點也好,免得步子太大扯了褲子,反正現在變法的輿論困境都已經基本解決了,上下統一思想以後,各方面的事情逐步展開,都見到了成效,再不斷地培養得益於變法的官吏,以及商人、工廠主、工人、市民等等新興的社會階層也都隨之壯大,那麼可以預見的是,到了十幾年、二十幾年後,哪怕姜星火真有什麼三長兩短,已經形成了既得利益階層的變法,也不再可能被任何力量所中斷。 實際上,哪怕是轟轟烈烈的嘉隆萬大改革中,張居正的新政只進行了十年,對大明社會各方面所造成的影響都是非常深遠的,在張居正死後,申時行依舊部分秉持着張居正新政的政策,在次輔和首輔的位置上前後幹了近十年,很好地將變法推行了下去。 所以,只要大勢已成,那麼哪怕是皇帝不順眼,這些利國利民的政策,還是會被繼續執行下去。 第四,就是工業方面的進展了,重工業和專營商品方面,其實不太需要看,因爲不久前剛去過,主要是江南棉紡織業的進展,姜星火這一年多的時間以來,一直忙於朝中的各種紛爭,始終無暇回江南一趟。 第五則是商業,如果有時間,而且既然離得其實不算遠的話,那麼姜星火還是想去浙江,看一看點對點商道、寧波市舶司這些事情的落實情況的。 總之,林林總總事情不少,但真要下基層去跑,其實就是兩個地點五個方面的事情,在京城看看經濟和思想方面的事情,在江南和浙江,也就是滬杭地區看看農業清丈土地和輕工業、商業的進展。 “幫我去鴻臚寺叫上解縉,讓他與我一道出門轉轉。” 姜星火喚來郭璡,讓他跑了一趟鴻臚寺。 “完事你便直接回家吧,今日的當值記錄我先給你勾了。” 眼見着天色漸暗,郭璡不僅喜上眉梢,打工人嘛,就算是京官,那有事的時候要加班表現,沒事的時候也是盼着準時下值的,有姜星火這一句話,他從鴻臚寺就可以直接回家了,不用再折返一趟回來“打卡”。 而這要比他正常下值的時間,還要早一些,因此肚子裏的那一絲微不可查的、本能飄出的怨念,也旋即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 而此時,在不遠處的胡氏府邸,胡季犛端着盆熱水,拿着沾溼了的棉布毛巾,親自給兒子擦洗,按照君子齋隨盒附贈的《使用說明》噴塗着香水。 要說老胡也不容易,按照後世的公元紀年,老胡是公元1336年生人,比姚廣孝小一歲,跟袁珙同歲,他們這批人,今年都是馬上快七十歲的人了。 人生七十古來稀,指不定哪天說沒就沒,而胡季犛這一年的經歷,更是堪稱魔幻,換一般人,有這種巨大的落差,怕是早就心裏崩潰,但老胡沒有,老胡很堅強。 這源於胡季犛的人生經歷。 胡季犛出身越南地方豪族,祖上是越南陳王朝的高官重臣,他先後有兩位姑姑做了皇后,都嫁給了陳王朝第五位皇帝陳明宗陳奣,分別史稱明慈皇后、惇慈皇后;明慈皇后是第六位皇帝陳憲宗陳旺、第八位皇帝陳藝宗陳暊的生母,惇慈皇后是第九位皇帝陳睿宗陳曔的生母。 所以,胡季犛是正兒八經兒的陳朝外戚,還是資歷外戚那種。 除了出身,老胡自己也爭氣,不僅是治理地方的時候能力突出,有過人的政治智慧,還是安南國著名的儒學宗師和大詩人,着有《明道書》《國語詩義》等儒家和詩詞著作.除了文治,老胡武功也拿得出手,軍事生涯上有着抵禦在制蓬峨帶領下的巔峯占城國軍隊的出色戰績,可以說是文武雙全的人物了。 熬到最後,他擁立年幼的陳少帝陳安做皇帝,這樣一出把戲是做給文武百官看的,目的是告訴文武百官,自己是陳王朝實際統治者,連皇帝廢立都是他說了算。 四年前,老胡廢了陳少帝,自己登上帝位,按照安南國的政治傳統,王朝更迭,都是以皇室姓名作爲代稱的,而不是以國號,所以安南國的歷史,從陳朝,更迭到了胡朝,老胡年號聖元,不久後把皇位傳給了有陳朝血統的二兒子胡漢蒼,自己當起了太上皇,可惜隨着大明南征安南,他這太上皇攏共就當了兩年,就變成階下囚了。 縱觀老胡的人生,他有一個顯着的特點,那就是能忍。 要知道,姜星火的目標也就是送走大明的三個皇帝,老胡可是實打實的送走了陳朝的六個皇帝 幾十年的打壓排擠都忍下來了,這是何等的隱忍和心理素質? 再加上他飽讀史書,深諳華夏曆史上亡國之君的生存之道,又有一套自己的儒學心性修行辦法,順境之中或許沒什麼,但人到逆境,有沒有這些東西是差別很大的。 因此,雖然落差很大,但被俘來到大明的胡季犛很快就把心態調整了過來。 “歲寒,然後知松柏而後凋也梅蘭竹菊的主題固然不錯,若是有松柏,就更好了。” 胡元澄在鑄炮所泡了很久,身上一堆火藥味,老父親給他親自清洗乾淨後,噴上了以“修竹”爲主題的香水,頓時感覺整個人都舒爽了。 “孔子此語,比喻君子如松柏一般有堅韌的力量,耐得住困苦,受得了折磨,對你我父子,也是一種勉勵。” “倒也不算什麼困苦折磨吧?” 胡元澄往後仰了仰脖頸,又舒展了一下肩膀上的肌肉,如是說道。 胡季犛又換了條棉布毛巾,看着銅盆裏的髒水,也是無奈搖頭。 自己這個大兒子,什麼都好,最好的地方就在於,真是幹一行愛一行啊! “你能不能有點亡國之人的覺悟?” “我覺得現在挺好。” 你看看人家小胡,爲啥別的降臣都被邊緣化了,就他能達成“先後在兩個國家位極人臣”的成就?這就是職業態度! 胡季犛眼見着大兒子不需要自己餵雞湯,倒也放下心來,掂量着手裏的棉毛巾,問道:“其實要爲父說來,你鼓搗的哪些大炮固然重要,可真就沒這輕飄飄的棉毛巾重要你知道這條棉毛巾多少錢嗎?” 胡元澄看了眼潔白如雪的棉布毛巾,回答不上來老父親的這個問題。 棉布毛巾,比麻布毛巾,用起來要柔軟舒服的多。 所以胡元澄想了想,說:“怎麼也得十文錢吧?” 胡季犛搖頭苦笑,只道:“那用得了十文錢?五文錢一條,十三文一包(三條)。” 胡元澄旋即一怔,下意識地說道:“那恐怕沒人用麻布毛巾了。” “自是如此。” 胡季犛又給兒子擦了擦背,在手腕處折起毛巾,說道:“你成天在鐵場那邊泡着,哪裏知道這小小的棉毛巾,現在都通行日本、朝鮮、琉球,乃至安南、占城、呂宋了這種東西,又便宜又好用,諸國跟大明基本都簽了條款差不多的《友好通商貿易契約》,現在是一船一船地從江南起運。” “能掙錢嗎?” 胡元澄對經濟數字沒那麼敏感,這時候還沒意識到,薄利多銷到底是什麼概念,胡季犛本來對經濟這方面也不敏感.好吧,父子兩人但凡有一個能搞明白宏觀經濟的,大虞的財政也不會被他倆玩到破產。 但經歷了姜星火的降維打擊後,胡季犛對於經濟之道,有了新的領悟,雖然很淺薄,但總算是進門了,不算撞得滿頭包的門外漢。 胡季犛回答道:“當然是掙錢的,一條棉毛巾估計有個兩三文的利差,一年往外賣,怕是要賣個數百萬條出去,你算算這是多少錢?” 按照1000文銅錢=1兩銀子的價格來換算的話,那就是上萬兩白銀的淨利潤。 別嫌少,一方面是明初銀價本來就堅挺無比,另一方面則是這還僅僅是“棉布毛巾”這一項商品,棉織品可多了去了,而且普遍都比棉布毛巾的利潤要高得多。 胡元澄這麼一算,再看看手邊的香水,對於大明這些商品的掙錢能力,是真的感到咂舌。 而就在父子討論的時候,這時候胡漢蒼也從國子監興沖沖地回來了。 第525章 略懂 “既然劉備能生出劉禪,那我生出這小子來也很合理吧。” 看着已經三十四歲卻依舊有些“地主家的傻兒子”模樣的小兒子,胡季犛在內心如是安慰自己。 “父親,國子監的王祭酒今日喚我們過去,說宮裏有旨意,允我們一道正式起行去江南。” 這件事倒不是什麼祕密,只不過因爲年前事情太多,加上年後諸事紛擾,這才推遲到了現在,不過胡漢蒼既然這麼興高采烈,自然也是有緣由的。 胡季犛轉念一想,便明白了過來,反而笑道:“吾兒有福。” 胡漢蒼一怔,胡元澄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胡季犛也沒忙着說什麼,而是給胡漢蒼同樣擦了擦身子,噴了香水,隨後才放下手帕,說道:“前陣子董貝州過世了。” “最近我身子骨也不大爽利,本以爲過了冬就好了,可這一開春,反而有些沉痾復起。” 見兩個兒子想要說些關切的話,胡季犛擺了擺手,只道:“人這一輩子呢,生老病死,就是如此,我於國有過大功,也犯過大錯,但無論如何,秉持己心,我是問心無愧的.所以倒也沒想其他,安南國往後如何,跟我們胡氏一族,也再無關係,明白嗎?” 見兩個兒子點頭,胡季犛方纔繼續說下去:“我放心不下的,其實就是你們兩個。” “自古亡國之人,極少有能如我等一般活的還算自在的,這既是大明的胸襟,也是人家確實不屑於把我等如何,所以如今成爲大明的子民,就好好爲以後的事情做考慮我生兒子晚,你們倆都才三十來歲,以後的路還很長。” “我本以爲你們前半生享盡了權位富貴,會受不了來大明這裏的落差,如今看來,倒是多慮了,雖然生活上面,沒那麼優渥了,但大明的風貌人情,終歸是安南所無法媲美的,換個環境,對伱們來說未嘗不是好事。” “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以後的事情,終究是要靠你們自己。” 胡季犛嘆息一聲,看着胡元澄道:“還記得當年我寫給你的詩嗎?” 胡元澄點頭道:“天也覆,地也載,兄弟二人如何不相愛?” 胡季犛拉過長子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只說道:“苦了你了。” “以後胡氏的一切,都要重新奮鬥,但是爲父相信,你一定有辦法改變這些狀況。” “嗯。” 胡元澄微微頷首,神色肅穆:“父親請放心,交給我。” “你有信心就好。” “那我呢?” 胡漢蒼等了半天,見父親沒說話,主動問道。 “你就這樣就行。” 胡季犛意味深長地說道:“劉禪能活得好,就是因爲他沒心沒肺,不管是不是裝的。” “此去江南,多驚歎些便好了,遇事不要藏在心裏,剖開心肝給人看,皇帝方纔放心我們。” —————— 已經北上的解縉自然是不可能從鴻臚寺趕過來了。 沒能順利下值回家的郭璡,路走到一半,忽然猛地一激靈。 他孃的,不對啊! 姜星火糊塗了,他也糊塗了,竟是都忘了解縉已經不在南京這一茬。 於是,郭璡又半道調轉回來,剛回衙門,便見姜星火在等他。 顯然,姜星火也意識到,自己下意識地讓人去尋解縉的命令,下達錯誤了。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