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726節 作者:未知 姜星火似笑非笑:“你既然非要這麼說,那咱們再說說,李景隆到底無能到了什麼地步。” “耿炳文兵敗,你以曹國公李景隆接任大將軍,九月李景隆就快馬加鞭趕到山東德州,收攏了耿炳文的潰散兵馬重新整編訓練,並調各路軍馬協同整編,共計五十萬,進抵河間駐紮,繼而北進北平,並命江陰侯吳高在遼東方向策應,燕軍被困於北平一隅之地,覆滅只在朝夕之間。” “李景隆收拾耿炳文爛攤子的時候,你怎麼不說他是‘無能之將’?” “李景隆率五十萬人兵圍北平的時候,你怎麼不說他是‘無能之將’?” 朱允炆有些不服氣:“可他還是打輸了。” “是打輸了。” “可你有沒有想過,李景隆爲什麼沒打下來北平?” 朱允炆理所當然地說道:“自然是燕、寧兩藩狼子野心,合流於一起。” 姜星火偏偏要刨根問底:“那爲什麼兩藩會合流呢?” “建文元年九月二十八日,燕王率燕軍主力騎兵出師大寧,十月初六日,燕軍經小路到達大寧城下,燕王單騎入城見寧王,十月十三日,燕王告辭,寧王在郊外送行,大寧軍紛紛叛變,歸附燕王.這是我在檔案裏見到的說法,隨後就是燕王裹挾寧王與寧王妃、寧王世子一同前往北平,可事實真是如此嗎?寧王經營了十年的封地和軍隊,被燕王三言兩語就蠱惑策反了?那燕王的本事未免太大,這些寧王系的軍隊也未免太好糊弄。” 姜星火看着朱允炆的眼睛:“我相信你其實是知道真正答案的,能告訴我嗎?” 朱允炆的面色,第一次陰沉了下來。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聽得懂。” 姜星火似乎沒有看到,朱允炆一直維持的和善神情快要消失了,繼續自顧自的說道。 “建文元年八月,齊泰等顧慮遼王、寧王幫助燕王,建議你將這二王召還京師,遼王從海路返京旋即被幽禁控制,失去人身自由,而寧王不從,遂削寧王三護衛,將其調離駐地上一個被將三護衛調離駐地的是燕王,這也是爲什麼燕王將兵十萬縱橫北疆,起事時卻不得不以八百勇士來冒險奪九門。” “你知道這個答案的,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寧王也知道自己如果不反抗,就是下一個燕王,可你會要他的命,燕王不會要他的命,這就是大寧系一朝倒戈的原因。” “一年之內,連削周、齊、湘、代、岷、燕、遼、寧八王,連漢景帝都沒你能幹,請問,這也是別人拿刀逼着你做的嗎?” 朱允炆幾乎是有些氣結地說道:“就算如此,那、那李景隆的能力就行了嗎?他哪一仗打贏了?” “我沒說過李景隆能力就行。” 姜星火實事求是地說道:“李景隆練兵帶兵足矣,臨陣作戰,不過是中規中矩的二流將領罷了。” “那難道不怨他還要怨朕嗎!” 朱允炆突然爆發,一把將手裏的《明報》摔在地上,也不再自稱“我”了,幾乎是歇斯底里地怒吼道。 看着報紙激起的灰塵弄髒了朱允炆乾淨的僧袍,看着他鼻尖前傾、人中微微凸起的憤怒模樣。 姜星火其實能理解,爲什麼朱允炆這麼心心念念地要把自己皇位丟失,淪落到現在這個境地的黑鍋,甩到李景隆的頭上。 因爲對於從小受到了過多關愛的嘴硬巨嬰來說,想要承認失敗是自己的問題,是絕對不可能的。 朱允炆這種人,充滿了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可以接受死亡,但絕對接受不了自己的無能,正是因爲優越感,朱允炆纔會顯得如此不可理解的嘴硬。 朱允炆認爲自己是萬人之上的人上之人,他怎麼會無能呢?他怎麼會德不配位呢?若是真的德不配位,那麼他的全部驕傲,將徹底粉碎。 所以朱允炆必須給自己的失敗,找一個背鍋者。 而耿炳文的鍋、盛庸的鍋、何福的鍋,都甩不到李景隆頭上,那就只能從李景隆打的敗仗來咬死了不放。 “李景隆沒打贏,但他就真的做錯什麼了嗎?” 跟近乎歇斯底里的朱允炆不同,姜星火很冷靜,他冷靜地分析着:“從軍事上講,李景隆任帥期間只進行了四次軍事行動。” “一、整訓軍隊圍攻北平進行攻城戰;二、見燕寧合流於鄭村壩初戰不利後撤軍;三、燕軍拿下蔚州直奔代王封地大同後,爲防止寧王舊事重演緊急出動救援,最後燕軍從居庸關班師,李景隆從紫荊關班師;四、開春冰雪消融道路堅硬後,於白溝河與燕軍決戰並團團圍攻。” “這四次軍事行動,從軍事角度上,你換任何一名將領,其實都會做出跟李景隆同樣的決策,最後的區別,只是戰勝或戰敗,這跟耿炳文在真定之戰的決策、盛庸在藁城之戰的決策、何福在靈璧之戰的決策,沒有任何本質區別,決策都是對的,但就是敗了。” 這是毋庸置疑的,就拿第一次行動舉例,在南軍擁有巨大優勢的情況下,團團圍住北平有錯嗎?沒錯,那可拋開刻板印象,在冬天進攻一座北方少有的堅城,真的是人越多就勝算越大嗎?冷兵器時代的攻城戰,守城方準備充足的情況下據守數月乃至數年都是常事,這些戰例只要隨便翻翻史書,就可以說是不勝枚舉,諸葛亮頓於陳倉、孫權挫於合肥、高歡敗於玉璧.即便是大明開國,也有朱文正洪都保衛戰以孤軍抵禦陳友諒六十萬大軍足足八十五天的例子。 你能說諸葛亮、高歡、陳友諒等人全都是軍事廢物嗎?這顯然是不對的。 再往後,第二次軍事行動,寧燕合流後,朱棣帶領十幾萬以騎兵爲主力的軍隊南下,南軍攔截初戰不利後,只要是個正常的統帥,都不會做出一邊繼續圍攻堅城,一邊分兵用一支以步兵爲主力的部隊,在野地裏跟對方以騎兵爲主力的軍隊作戰的決定,尤其是在敵人都是久經沙場的邊軍,而己方部隊編制來源極其混亂毫無配合可言的情況下,這是標準的腹背受敵,很容易就會造成大崩潰,而在敵人援軍已經到來的前提下,面對已經不可能攻下來的堅城,只能撤退。 至於第三次軍事行動,也就是救援大同,沒什麼可說的,是個人都得救,這就是兵法上的攻其必救,不救大同誰都不知道會不會燕王把代王的兵馬也給吃了,一旦再喫掉代北的邊軍,那麼野戰就不用打了。 第四次軍事行動,白溝河之戰,之前姜星火在朱高煦的回憶過程裏就已經瞭解全貌了,李景隆全程都沒做錯任何事情,靠着優勢兵力穩紮穩打,三面合圍的同時命戰術執行能力最強的松潘精騎繞後背擊燕軍,直接導致了大寧系多名悍將戰死,燕軍被團團包圍,戰線趨近於崩潰.南軍之所以兵敗,主要原因是因爲朱棣和朱高煦孤注一擲,帶着所有主力精騎同樣繞後背擊南軍後方,擊潰南軍的後軍。 而與歷史記載所謂“大風吹斷李景隆帥旗”不同的是,白溝河之戰,雙方都是賭上全部家當的賭徒,全都紅了眼,朱棣和朱高煦擊潰南軍的後軍,李景隆帶着中軍非但沒有移動,反而調集甘涼鐵騎、上十二衛親軍精騎、西川步軍,這三支預備隊力量,以悍將瞿能父子、俞通淵、藤聚爲統兵將領,與朱棣和朱高煦所率燕軍精騎硬碰硬。 只不過朱高煦那日的戰場表現,可以說是直入陸地神仙境,不顧疲憊強行陣斬瞿能父子,燕軍精騎大受鼓舞,一鼓作氣之下把俞通淵、藤聚等將全部斬殺,直接馬蹄踹到了李景隆的中軍拒馬前,而此時南軍負責指揮正面戰場的平安,也沒能攻破燕軍負責指揮正面戰場的朱能的防禦。 這就是北平之戰的重演,又是攻堅不順同時被偷家,換誰到李景隆這個位置,都得撤。 頭鐵不撤是什麼結果?正面攻不破,側面要被斬首,最終結果還是兵敗如山倒。 所以李景隆負責統帥南軍的時候,一共做了四次軍事決策,鄭村壩之後撤退、從真定出發救援大同,這兩次是沒有任何爭議的,誰來了都得這麼選,而圍北平不克、白溝河決戰失敗,李景隆肯定負主要責任,但從決策本身上來講,卻並沒有什麼問題。 那他具體指揮上有什麼問題呢?說出來可能跟印象流不同,那就是還真沒有太大問題,只能說中規中矩的發揮,只是沒有靈性,就像是世界賽的小虎一樣,沒鍋也沒功勞,最後打着打着就輸了。 如果換李景隆他爹李文忠,亦或是徐達、馮勝、傅友德,哪怕是換比這幾位稍遜半籌的藍玉上來,可能都贏了。 可惜彼時彼刻,盛庸平安還沒冒頭,何福尚在西北,李景隆就是南軍最好的大軍統帥。 最好的大軍統帥,帶領軍隊在正確的時間、地點,做出了正確的決策,最終結果失敗了,李景隆確實要負主要責任,因爲他確實沒打贏,他也確實是直接責任人。 可耿炳文、盛庸、何福,都是同樣做了正確的決策,最終也失敗了。 李景隆的失敗不是個例,這種戰例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南軍中重演時,顯然是不能歸咎於李景隆個人的。 “朕沒錯朕沒錯.諸臣誤朕!諸臣誤朕!!!” 朱允炆痛苦地捂着自己白淨的臉,臉頰上的肥肉從指縫中都溢了出來,他的指甲在自己的額頭上劃破了幾道淺淺的血跡,儼然已經有些失態,失去了他曾經作爲帝王的威嚴。 現在朱允炆不把皇位被篡奪的主要原因歸咎在李景隆身上了,但依舊不肯承認自己有問題,而是他的所有臣子都有責任,雨露均沾了屬於是。 “你不是謫仙降世嗎?告訴朕,朕該怎麼辦?朕不懂打仗,朕信任他們,可他們都辜負了朕啊!” 朱允炆上前抓住了姜星火的肩膀,用力地搖晃着,或許剛纔的剋制只是他最後的理智,這個逃亡了許久的年輕人也害怕死亡的到來,此時此刻的表現,一方面在拒絕否定自己,另一方面則是在刺激姜星火,趕緊殺了他。 姜星火凝視着已經趨於癲狂的朱允炆,忽然一手推開他的雙臂,然後用力一摜,朱允炆便踉蹌地倒在了槐樹下。 “鏘~” 姜星火腰間的長刀出了鞘。 “你也不知道。” 朱允炆用雙手撐着地,但旋即就放棄了,躺平似地靠在樹幹上。 “朕這一生.過得好累殺了朕吧。” 但姜星火卻只解下來刀鞘,凌空拋給了他。 “這就是你缺的東西。” 朱允炆看着砸在他小肚腩上的刀鞘,有些茫然。 “你明面上濫信那些士大夫,暗地裏自己乾綱獨斷,可你不讀史,年紀太輕、氣又太盛,自覺天命加身無往不利,你拿着太祖高皇帝留給你無堅不摧的刀肆意揮動的時候,從來沒有注意到,刀身已經出現了一道道裂縫,這把刀,你一次又一次地強行駕馭他,卻從沒有在鞘中溫養過!” 朱允炆呆怔了片刻,姜星火的話語,像是一把尖刀一般,剖開了他內心看起來完全包圍的防禦。 殺人,還要誅心。 或許真的是這樣吧 朱允炆的目光沒有焦點地看着刀鞘略微翻邊的皮毛。 他是一個極度自負、充滿了優越感的人。 他從小就在整個世界上最優渥的環境中長大,從朱雄英離世,母妃轉正的那時候開始,朱允炆就知道,自己將會是這個龐大帝國的繼承人。 最後他做到了,在母妃的教導下,他隱藏了自己的自負,表現得孝順恭謹,獲得了皇爺爺的喜愛,在皇爺爺的幫助下,掃清了登上皇位的幾乎一切障礙。 爲什麼說幾乎呢? 因爲還有他那些討厭的叔叔,依舊活着。 所以剛剛登基,朱元璋屍骨未寒,朱允炆就迫不及待地開始了削藩。 最初,沒有人敢反抗他。 看着那些原本被自己所仰視的叔叔,成了自己手中的泥人玩具,想怎麼拿捏就怎麼拿捏,想用腳踩個稀爛就可以用腳踩個稀爛,朱允炆膨脹了。 他覺得自己權力是無限大的,四海之內,爲所欲爲。 直到燕王朱棣奉天靖難,起兵將他掀下了皇位。 可朱允炆一直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或者說,他其實知道答案,但拒絕思考這些問題。 朱允炆從來都不是一個沒主見的人。 相反,他很有主見。 看起來他什麼都聽齊泰黃子澄那幫人的,但實際上,是他只聽他想聽的那部分。 齊泰黃子澄等人的建議,不過是朱允炆藉由他們的口來說出自己的心聲罷了。 而朱允炆也清楚,姜星火說的是對的。 耿炳文匆忙進軍真定、李景隆接手後帶領南軍在天寒地凍中攻城、命令何福和平安、盛庸合兵一處畢其功於一役.其實這些最初決策的制定人並不是這些前線的將領,恰恰是朱允炆自己。 哪怕是到了最後,燕軍二十萬鐵騎南下,看起來摧枯拉朽勢不可擋。 可實際上,燕軍沒船,面對重兵防守的江淮防線是是過不去的。 所以只要沉住氣,讓何福和梅殷守城不出,讓平安和盛庸合兵一處一起趕過來,而不是有距離差被先後擊破,哪怕依舊有重創燕軍或是把戰爭繼續拖延下去的希望。 可朱允炆自己做的每一個初始決定,都太急了。 “如果能收刀回鞘,忍一忍.” 朱允炆有些悵然。 如果他不把寧王逼迫的那麼緊,如果他能耐下性子慢慢圍困燕軍,如果能多給耿炳文一些時間,如果能讓李景隆等到開春再行動,如果他能沉住氣死守江淮防線一切的一切,都可能改變。 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或許你說的是對的。” 已經被誅心的朱允炆沉默了片刻,只是乾脆利落地說道:“殺了朕吧,拿着朕的人頭去找你的陛下邀功。” 姜星火突然笑了笑,看着朱允炆,繼續說道:“每一個成爲過大吸血蟲的人,都是這麼以自我爲中心嗎?視百官如家奴,視國庫如私產,以一人之心奪萬民之心。” 朱允炆徹底靠倒在了樹幹上,他雖然第一時間沒聽明白“大吸血蟲”是什麼意思,但很快就聯繫上下文知道指的是什麼了,但他卻百無聊賴道:“從前如此,往後如此,你坐到那個位置上也是如此,那個位置是有魔力的我那個叔叔和我也沒什麼區別。” “你的叔叔比你更適合當大明的皇帝。”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