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747節 作者:未知 姜星火把于謙塞到了椅子上。 蘇軾名作《黃州寒食帖》,與王羲之《蘭亭序》、顏真卿《祭侄文稿》並稱“天下三大行書”,寥寥129字,起伏跌宕,氣勢奔放。 屬於看完了腦子會了,但上手臨摹時手就表示強烈抗議的類型。 姜星火隨解縉練了幾年字,雖然遠離了蜈蚣爬的水平,可惜還是沒能真正在名家眼裏登堂入室。 不過姜星火自己不行,不代表他不能指望于謙行。 正如很多父母自己無法成龍,但總是望子成龍一樣,于謙雖然不是他的兒子,但是他的弟子,在這個時代,一日爲師終身爲父是很普遍的觀念,所以培養一下於謙的書法水平,也算是“爲了他好”。 于謙的書法功底不錯,這幾年姜星火也沒少給他找名師教導,總歸是比他在杭州老家受到的教育條件要好得多,而於謙的書法主要是師承解縉的書風。 “師父你寫的這麼爛,有什麼深意嗎?” 于謙認真寫完最後幾十個字後問道。 姜星火看着比自己寫的明顯好出一截的字體,沉默了一剎那說道:“不是事事都有深意的。” “君子樂天敬命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嗎?” “不太清楚。” “伱要尊重每一個人的命運,有人被開了一扇窗,有人被開了一扇門,每個人的長處並不相同,要對自己的短處學會樂觀看待。” “喔。” 于謙認真地點了點頭:“可是師父你寫的字確實很爛。” “再寫十遍。” 姜星火端走了書桌旁姜萱切好的果盤,走出了書房。 解縉正在澆花。 不是那種臨時獻殷勤帶着鎬把子給上司鋤地來了,而是真的撩起衣袍在蹲着認真澆花。 見姜星火來,解縉扭頭道:“上次帶來的蕙蘭種子,一晃都這麼高了。” “蘭心蕙質是指的這個嗎?”姜星火隨口問道。 “大抵是。” “大抵?還有你不確定的典故?” “當然了。” 解縉麪皮沒動,扯出了一個看起來不那麼真誠的笑意。 “我小時候找算命先生,人家就說我適合養蘭花。” 姜星火點點頭:“芷蘭生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爲窮困而改節,這不是挺好?” 解縉不可置否,只是說道:“人家說蘭花合我命數,能幫我預警,蘭花開的時候,我就可以小心黴運。” “準嗎?” “挺準,但是後來我知道,蘭花有不同品種,除了六到八月不開,其他全年輪着開。” 姜星火笑了下,說道:“這次北上不用你跟着動,老實待在南京就好。” 解縉如釋重負,他年前剛從北京回來,實在是不想折騰了。 “不過還有幾件事。” 姜星火想了想後說道:“第一件事是我剛想起來的,三楊書法端正,又好開詩文集會,現在隱約有‘臺閣體’之稱,我怕日後形成風潮,天下士人紛紛效仿,反而失了書法趣意.你的行書灑脫,草書更是當世之尊,要多印些書貼,不留下來可惜了。” 解縉微微一怔,這倒是小事,自無不可。 此前不印,是因爲解縉這人比較狂,覺得給別人學自己的字跡,尤其是草書,別人學了也是白學,學不會。 “第二件事是你的本職工作。” 姜星火離這些花花草草遠了兩步,他不介意閒暇時看看這些花舒緩心情,但是讓他養,面對那些惹人厭的小飛蟲,他是肯定不養的。 而解縉反而挺愛和花草蟲子打交道。 大約是從小就沒人喜歡跟他玩的原因吧。 “鴻臚寺呢,負責接待外國使臣、賓客,現在大明對外打交道的地方越來越多,禮部有責任,鴻臚寺也有責任,對外交往沒有小事,維護的是大明的威嚴。” 解縉站起了身子,看向姜星火。 “咱們大明不管有些時候做事怎麼樣,但對這些外國使臣來說,基本的尊重要有你理解我的意思,尊重不是縱容,也不是讓他們蹬鼻子上臉覺得大明軟弱可欺,而是既要尊重他們的一些風俗,也要堅持我們的禮儀,保持大明的威嚴。” “我明白。” 解縉點點頭。 姜星火把果盤遞給解縉,解縉看了看上面奇奇怪怪的南洋水果有些不敢下口,又怕拂了姜星火美意,只能用竹籤隨便插了一個送進嘴裏,沒想到味道還很甘甜。 “南越殺漢使,屠爲九郡;宛王殺漢使,頭懸北闕;朝鮮殺漢使,即時誅滅。” 姜星火輕聲道:“同樣,在現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能對大明不敬。” 姜星火修長的手放在了迴廊的欄杆上,微微撐起身,他看着迴廊內的花圃,好一個鮮花似錦。 眼見着這個時代在自己的引領下向着越來越好的方向前行,姜星火也頗有些由衷欣慰的感覺。 “日本要虛與委蛇,朝鮮要狠狠敲打,琉球要加以恩德,至於南洋諸國,恩威並施便是。” “以後會看到真正萬國來朝的那一天嗎?”解縉問道。 “萬國?要是把那些部落算上,或許會。” “不過這些事情,還是想得太遠了。” 姜星火想了想,又說道:“未來幾年,重點還是放在西方吧,陳誠已經出發去當駐帖木兒汗國天使了,傅安、楊德文這些有過去西方經歷的,都是難得的可用之才,無論是錫蘭還是南天竺,亦或是白羊王朝、馬穆魯克王朝,大明都要跟他們打好交道,這些是目前世界上體量僅次於滿剌加海峽以東以大明爲中心的經濟實體。” “至於更遙遠的西方,那些歐陸上的小國,現在在經濟上其實並沒有超過以帖木兒汗國爲中心的這一圈國家,不過那些都是要等鄭和繼續探索後才能交往的國家了。” “還有嗎?”解縉問道。 姜星火本欲開口,看了眼身後窗子內刻苦臨摹的于謙,又把話嚥了回去。 解縉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總之,自己小心。” 喫完了果盤的姜星火把果盤放在了迴廊懸空的長凳上,拿出手巾擦了擦手。 “放心。” “如果遇事不決,可問榮國公,有他在不會出什麼岔子。” 如今在南京的廟堂上,只論六部六寺裏的主官,姜星火變法派的力量,已經算是頗爲可觀了。 除了禮部和戶部這兩個要害部門的主官外,還有光祿寺卿黃子威、太常寺卿袁珙、鴻臚寺卿解縉,再加上總裁變法事務衙門四個司的主官也不是等閒之輩,可以說粗略看來,已有小半壁江山。 不過若是連同副手等一起算上,就沒那麼夠看了,還是朱高熾的勢力更勝半籌。 而如果再將範圍擴大到整個南京的中下層官員,則還是以保守派爲主,這是因爲仕途攀升不易,過去三十多年積累下來,這些人早就根深蒂固了,他們雖然升不上去但你也很難把他們罷黜出官僚隊伍,只能等待時間的推移,把他們自動淘汰。 幸好,時間在姜星火這邊。 變法的基礎正在不斷地變得紮實,而在大明的思想界,士林之中的風向已經悄然改變,兩年的時間過去了,理學已經失去了徹底統治思想界的地位,取而代之的是以如同細胞分裂一般速度傳播的心學,而以金華學派爲首的浙東諸學派也被姜星火所整合,舉起了事功主義的實學大旗。 雖然沒有百家爭鳴,但起碼三足鼎立的格局,已經在思想界實現了。 在學政系統中,從朝廷到各布政使司再到各府、縣,出題均開始注重以實際爲主的策論內容,同時四書五經的內容也變了,荀子的思想越加越多不說,隨着一版又一版的《大明百科全書/永樂大典》的出版,學生們也開始不再完全被程朱理學所矇蔽雙眼,而是向過去的歷史投射了更多的目光。 朝廷不惜花費巨資啓動的“重注六經”工程,在孔希路、高遜志、曹端等人的努力下,儒家的先秦原儒理論以及後續古文學派和今文學派的脈絡演變,變得清晰了起來。 同時,經過兩年多時間的發展,物理學、化學、天文學這些近代科學的基礎學科,也得到了長足的進步,受到國子監中生員的追捧,其中的科學精神與實驗原理,也給古老的學府帶去了新的改變。 總之,雖然思想界學術界對於姜星火體系完整的新學(實學+科學)還有一些爭議,以及一些始終摘不掉有色眼鏡的偏見,但從整體上來說,新學確實在不斷地發展,並且有着愈來愈壯大之勢。 ——人們總會站在真理這邊的。 也正因如此,無論是大明行政學校還是國子監亦或是科舉,年輕人的思想轉變,都是有利於變法的,所以姜星火絲毫不急。 他只需要等就行了。 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老登們都致仕了,整個朝堂都是受他思想薰陶而入仕爲官的人,到時候變法派自然就成了主流,他的話反而成了某種意義上的“祖宗之法”,有什麼可着急呢? 不過,他還需要培養好於謙。 于謙性格中的執拗和某些偏激,是深刻在基因裏的,並非後天教育環境所能徹底改變,姜星火能保證在他這裏于謙受到的教育以及培養出的能力,一定比他在老家的環境裏更強,但太早讓小孩子看到一些超出他年齡理解能力的事情其實並不是什麼好事,揠苗助長不一定會得到想要的結果,所以姜星火始終控制着于謙所接觸到的東西。 “這孩子太聰明,也太執拗。”解縉看了看于謙,低聲說道。 “我讓他寫十遍,他絕不會只寫十遍,怕是要把《黃州寒食帖》喫透才肯罷休。” “他不會明白你的深意的。” “他很像蘇軾,我把他扔到煤礦裏,他都會這般樂天肯幹,你信不信?” “信。” “所以,希望他能從被貶到黃州的蘇軾那裏學點東西,別那麼執拗。” “沒準人家學了‘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呢?”解縉打趣道。 “那就沒招了。” 姜星火哈哈笑道。 身後窗內的于謙正擰着眉頭,執着地臨摹着字跡,絲毫沒察覺窗外的兩人在說什麼。 —————— 姜星火接下來的幾天,又把現在變法的各項事務細細交代了一番。 常規的就是考成法、回收貨幣、海貿、外交、清田、修路等事項,而較爲特殊的,則是對於蒸汽機、工具機、燧發銃的研發,以及針對地方的戶口累進稅、分家公證稅和士紳一體納糧等政策的試點工作。 事情千頭萬緒,但好在現在各部門都能做到各司其職,即便姜星火暫時不在南京,也能正常運轉。 除此以外,便是見了景清的兩個女兒一面,又實地考察了一下現在南京周邊工礦中工人的收入水平和勞動環境。 北上的日子漸漸臨近,在離別的前夜,姜星火和姚廣孝再次相聚在書房。 月光如水,靜靜地灑在兩人的身上,空氣中瀰漫着離別的愁緒。 “人生本就是聚少離多,不必傷懷。” 姚廣孝從袈裟裏掏出了兩雙鞋墊,遞給姜星火,他最近剛去了趟寧波,順路回了蘇州府常州縣老家。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