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749節 作者:未知 板面,顧名思義就是在案板上摔成的面,這樣的面格外筋道,從漢代的時候就有了,黃淮一代尤爲喜歡,如果再往北到了山東,那就是喫饅頭要多一點。 很快面就端上來了,沒有太多調料,也稱不上有多好喫,但在路上奔波了半日的姜星火卻喫的很香。 “你這是什麼喫法?” 姜星火看着端着碗麪,就着蒜蹲在長條凳上喫的朱有爋問道。 “這就不懂了吧。” 朱有爋這人從說話語氣到臉上的細微表情,都拽的有些欠揍:“太祖高皇帝就愛這麼吃麪,尤其是淮西的板面。” 朱有爋沒壓低聲音,茶鋪的攤主也聽到了,直接嚇得一哆嗦,權當自己什麼都沒聽見。 畢竟老朱雖然駕崩八年了,但他的餘威可是很難徹底消散的,一句嘴欠的話把自己送進牢獄可不是什麼稀奇事。 但朱有爋不怕這些,這逆子連他爹都能舉報,他還怕已經入土了的爺爺? 反正在大本堂讀書那會兒,朱有爋和朱高煦都是被老朱吊起來打的那種。 眼下爺爺不在了,又不能從鐘山孝陵墳頭爬出來打他,朱有爋自然是可勁兒的埋汰。 至於老朱有沒有這個習慣,姜星火還真不知道。 但既然朱有爋說的這麼繪聲繪色,尤其是嗦麪條的時候還發出很大的聲音,姜星火就偏向於不相信了.指不定這腦後有反骨的小子在黑老朱呢。 姜星火不喜歡就着面喫蒜,而是從攤主放的筐裏取了幾個鹹鴨蛋,分給曹鬆、慧空、王斌等人。 “高郵州的鹹鴨蛋,遠近聞名,嚐嚐。” 姜星火敲了一個放到面裏,雙黃的。 “蛋白璧玉,蛋黃如瑪瑙,紅白相間,壁合聯珠,實爲人間之珍品啊。” 朱有爋喫得差不多了,忽然問道:“對了,慧空你能喫鴨蛋嗎?” 慧空的筷子頓在了半空中,想了想反問:“爲什麼不能喫?” 朱有爋壓低了聲音:“我上次出海的時候,在南天竺就見過很多僧侶,他們都是不喫雞蛋的,想來鴨蛋也不喫,我問他們爲什麼,他們說《大藏經》中有云:一切出卵不可食,皆有子也。” 姚廣孝不是正經和尚,慧空顯然也不是。 “我們華夏的和尚在南朝梁武帝蕭衍頒佈《斷酒肉文》以前還能喫肉呢,喫個鴨蛋算啥?更何況,鴨蛋裏又沒有鴨子。”慧空理直氣壯地說道。 說罷,一口一個雙黃蛋。 旁邊有個小夥子見他們喫的開心,涎水都要流出來了,姜星火直接扔了一個鴨蛋給他。 “請你的。” 小夥子皮膚偏黑,精瘦有力,胳膊上掛着肌肉,咧開嘴說了句吉利話。 “謝謝貴人,貴人萬事遂意!” 不過姜星火的鴨蛋顯然不是白喫的。 “小兄弟是哪的人?” “西南三垛鎮的。”小夥子一邊吃麪一邊說道。 “看伱這樣子是剛乾完活?” “對,前陣子剛從西邊填湖回來,怎麼,貴人車隊缺嚮導嗎?” 小夥子很機靈,一看姜星火的衣着打扮就知道他不是純粹的商人,身上儒雅的氣質很難遮掩。 “不缺,隨便聊聊。” 見他很機警,姜星火打了個哈哈,隨口扯了幾句。 也就是工地管不管喫,有沒有打罵之類的事情。 得到的結果還算好,治水築壩的時候,被僱傭來的民夫基本的伙食沒有被剋扣,但打罵還是免不了,不過據說已經很少有把人打重傷的事情了.總之,跟以前比還是有進步的。 喫完飯,姜星火又到村口,忍受着大嬸們奇怪的目光和捂着嘴巴的竊竊私語,與一位路過的正在挑糞的老丈攀談起來。 “老丈,今年治水,朝廷的徵調情況怎麼樣啊?” 那老丈放下擔子,打量了一下姜星火,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笑着說道:“您是監河的御史吧?不瞞您說,您那幾個同僚都來了好幾回了。” 姜星火:“.” 姜星火終於明白,爲什麼他來到此地的一切遭遇都顯得有些古怪了。 合着巡河御史早就把這地方趟了好幾遍了! 不過這也不奇怪,此地直屬於高郵州,又是京杭大運河沿線的補給點,左右都有湖泊,如果巡河御史不來,才叫怪事。 不過老丈還是挺高興的說了:“說實話,一開始聽說要徵調人力,村裏人都有些擔心,怕是跟以前一樣又要出什麼徭役。可後來聽說朝廷不僅給工錢,還管飯,大家夥兒都樂壞了。這堤壩建好了,河水就不再氾濫,我們的莊稼也就有了保障,可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姜星火又頂着大嬸們奇怪的目光問了問,反應基本都一樣,但不像是統一口風,更像是真實情況。 黃河奪淮入海的治理非一日之功,需得上下一心方能成功,而今看來,百姓並不愚昧。 黃淮布政使司的“黃淮”二字是怎麼來的?事實就是,黃淮百姓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河水氾濫的困擾,而此次朝廷治水的政策也算是深得民心,堤壩建設從整體上看進行的也頗爲順利,最起碼沿途的堤壩姜星火都打馬去看過了,質量沒什麼問題, 就在這時,一羣稅卒同樣來到了村莊,這些後來培養訓練出來的稅卒並不認識姜星火一行人,他們只是按照新政的要求,挨家挨戶地通知現在稅收政策調整,尤其是戶口累進稅、分家公證稅和士紳一體納糧的事情。 一時間,村莊裏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敲門聲和交談聲。 趁着這個時機,姜星火又去田地裏旁敲側擊地詢問了一下此地清田的情況,得到的結果也大差不差,因爲這裏大地主不多,所以去年清田還挺順利,官吏們也算秉公執法。 隨後,姜星火靜靜地站在一旁,觀察着這一切。 目前還沒到收夏稅的時候,而且稅卒們下鄉來宣傳稅收政策,宣傳的是地稅內容,不是夏秋農業稅,姜星火構築的地稅體系,目前主要是戶口累進稅和分家公證稅,相當於變種的人頭稅,是給地方創造財源,進一步撕裂地方官員和士紳的。 從中樞的角度來講,地方官員和士紳勾結起來危害極大,而二者的關係越差,中樞就越容易控制地方推行政策。 由於這兩項稅收直接關係到士紳們的切身利益,按照新政的要求,家家戶戶都要按照戶口的多少來繳納累進稅,而分家則需要公證並繳納一筆不小的稅費,所以這對於當地本就摳搜的地主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不過地主們雖然心有不滿,但也知道抗稅不繳是萬萬不能的,他們只能寄希望於州府能夠體恤民情,對地稅稅收政策做出一些調整。 但州府對這些新政,顯然是很難改變的,尤其是黃淮、浙江、江西這種靠近南直隸中樞的布政使司。 再者說,即便有能力,地方也不會改,因爲這種變種人頭稅,是細水長流的買賣,只要這個地方有人存在,就能一直收,給地方州府補充財源用作開支,何樂而不爲? 而隨後,稅卒們又通知了關於士紳一體納糧的事情。 還是姜星火提的那幾點。 “嚴禁不法士紳包攬他人錢糧徵收和帶頭抗糧;嚴禁官紳勾連訴訟;嚴格監管生員,嚴禁生員罷考、罷學。” 目前士紳一體納糧的事情,以及關於“不法士紳”和“不法生員”兩個名單的設立,已經在南直隸展開試點了,江北的黃淮布政使司還沒有進行試點,稅卒們只是提前進行政策宣貫,讓百姓和士紳做好心理預期。 實際上,這也是姜星火在管理學上的小小手段。 比如慶曆新政和王安石變法,都是搞的風風火火,今天開封出了新政決策,明天就要整個大宋都施行,不僅缺乏試點,更缺乏信息的鋪墊。 看起來雷厲風行,實際上下面往往一臉茫然或者一臉懵逼,根本半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而姜星火不是這樣。 姜星火要做什麼事情,所有政策,都是先在南北直隸的某個府分別進行試點,然後根據試點經驗進行微調,微調後的政策推廣到南北直隸再次試驗,直到確認無誤,才推向全國。 而且在任何涉及到地方的政策宣佈之前,都會提前通過《明報》或者稅卒衛,進行書面及口頭宣貫,務必讓地方上的人有心理準備。 但不管怎樣,新政在這個小小的張家溝裏的情景,還是挺有意思的。 稅卒的宣傳,百姓的事不關己,士紳地主的無奈.這些情況,都被姜星火看在眼裏。 各階層有各階層的利益,姜星火手裏握着切割利益的刀,自然是有自己考慮的。 新政的推行是爲了國家的長遠之計,但作爲政策制定者,他也明白政策的實施需要考慮到民間的實際情況。 目前地稅的兩個稅種的推行,還在南直隸及其周邊的幾個布政使司進行試點,具體這個稅率要怎麼定,還需要試點兩年後,根據各布政使司的反饋和實際調查的情況來定,姜星火也決定好好思考一番,看看如何在新政與民情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 畢竟,除了江南和江西的士紳因爲自身財力和廟堂影響力,屬於獨一檔的存在,其他地方的士紳,尤其是北方的士紳,其實在土地佔有比重上並不誇張,或者說北方的不叫士紳,只叫地主這是沒辦法的事,自從靖康之難以來,無論是金人萬戶瓜分土地,還是元朝的漢人世侯,都憑藉着武力在事實上消滅了能形成江南士紳那種壟斷話語權的士紳階層。 到了大明,開國三十多年了,北方還是這樣。 舉個最直觀的例子就是,靖難之役裏支持燕王朱棣的,都是北方的中小地主和自耕農,甚至很多人都是自掏腰包自備刀弓加入燕軍的。 爲什麼?除了民風剽悍以外,就是從靖康之難後,北方胡化的太嚴重,以至於地主們對於老老實實種田讀書,靠耕讀傳家來傳承土地財富都興趣不大了。 ——種田哪有搶劫來得快? 你儘管種田,我只管磨刀。 所以,北方的民間缺乏足夠分量的地主,或者說北方就沒有太多的“士紳文化”,當然了,對於地主來說既然是農業社會那不可能沒有,只是說民間缺乏,而軍功貴族們實際上還是佔有了大量的田土。 但軍功貴族們財大氣粗,主要的財富來源在過去幾年就是全靠搶,所以目前對於這些灑灑水一樣的戶口累進稅和分家公證稅是不在乎的,也不可能因爲這點小事反對新政。 真正有反對聲音的,是江南、浙江、江西的士紳們。 一路上,張家溝這樣的村莊,姜星火見了不知多少,他繼續北上,槐樓鎮、寶應、清江浦、馬頭鎮、宿遷、新安、徐州、沛縣.一直到雞鳴臺,算是出了黃淮布政使司境內,到了山東布政使司境內。 在兗州府濟寧州的原河道總理衙門,姜星火見到了宋禮。 一年多不見,對方竟變得如此黑瘦,彷彿整個人都被黃河的沉沙侵蝕了一般。 宋禮的臉龐上已經瘦脫相了,但眼中卻着實有光。 姜星火心中不禁有些感慨,這官迷自從擔任了河漕總督,是真的拼了命了,爲了治理黃河,沒日沒夜地奔走在河堤上,與風沙爲敵、與洪水搏鬥,才換來了今日淮河流域徹底肅清的成就。 別的不說,就這份執着和堅韌,實在是令人敬佩。 “大本,辛苦了。”姜星火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宋禮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往大了說爲國爲民,往小了說也爲自己,何談辛苦?倒是國師本就繁忙,這次又千里迢迢趕來,纔是真的不易。” 姜星火爲什麼北上,宋禮心知肚明。 兩人相視而笑,誰都沒提起當年在兵仗局初見時各懷的心思。 如今宋禮靠着自己技術官僚的能力,已經是半隻腳踏進了尚書的門檻,距離位極人臣不過半步之遙了,全身心都在治理黃河上,卻是半分雜念也無。 姜星火也是務實之人,他細細看了半晌現在黃河治理情況的圖紙,只覺得四個字——道阻且長。 黃河的問題,是宋、金、元三國留下來數百年的積弊,故道無數,肆意汪洋,根本不是短時間能清理出來頭緒的。 “我一路走來,淮河流域已經治理的很不錯了,黃泛區的無頭湖泊都已填平,該建立堤壩的地方立了堤壩,淮河清水和黃河濁水已經區分開來,黃淮不分算是捋清了,不容易。” 姜星火這一路北上,看得多,問得多,唯獨插手的幾乎沒有。 因爲他很清楚,很多事情並不需要他親力親爲,就比如如今的黃河治理,宋禮辛苦熬了一年,裏面工程的艱難,裏面溝通的繁雜,那十萬餘丈的土堤.哪裏是他看了幾眼圖紙就能誇誇其談地指導呢? 定下制度,選對人,這個過程就像是選好種子和土壤,把種子栽培下去一樣。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